第一次見面
她跟父親結婚時,我正在上大學。父親打電話問我是否回去,我很干脆地拒絕。
幾天后,父親帶她來了一趟我的大學。那天有雨,我在教學樓入口處看見了他們。父親說是來南京旅游,我飛快地望了她一眼。她小巧的身子,依偎在高大的父親身邊,笑得燦爛。說上沒幾句話,我頻頻看表,說要去上課。父親不知所措地移開身子,我擠出一個笑臉,說:“祝你們玩得愉快。”
進教室后我發了一陣呆,看著雨霧中那把傘走遠了,才松一口氣。我不知該如何面對他們,父親,她,對我而言,都是陌生人。我三歲時母親病故,我跟著奶奶生活。直至高二時奶奶去世,我才不得不回到父親身邊,但其實也只不過是我住校,他一個月給我一次生活費。
大學畢業后我回家鄉工作,因為要守著我與奶奶的家。一天晚上,父親帶著她來我家,我不肯開門。從此,父親再沒來打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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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偷與鐵棍
父親的喪禮,是他單位的人通知我的。喪禮之后第三個夜晚,她來電話說:“我搬去你那兒住好不好?我一個人住著,害怕。”我記起她在父親喪禮上哭啞的嗓子和一直紅腫的眼睛,心底微酸。她繼續說:“這世上我沒有別的親人,只有你了。”我謹慎地答:“那,你過來住幾天吧。”不到半小時,她就過來了,沒有行李。她說:“明天再拿行李。”很快地各自入房,聽著隔壁房里她的聲響,我睡得十分踏實。我也是害怕的,只是一直不肯說出來。
第二天起床時,門上貼著一張紙條:“我買了早餐,豆漿油條,不知你喜歡不?喜歡的話去廚房熱一下再吃。”我吃了早餐,也寫下一張紙條:“謝謝你買的早餐,但我更愿意各自生活。”
一個月后的晚上,她進來給我一疊錢,解釋:“這個月的房租。”我搖手:“房租就不用了,反正空著也是空著。”她說:“那還有水電、煤氣什么的,都得用錢不是?”我收下一張百元鈔:“這些就夠了。”
“我還有事和你商量。” 她沉吟半晌,說:“我想將你爸的房子出租,收到的房租,我們一人一半,如何?”我一呆,如果將父親的房子出租,那她一定要長住我這兒了。誰知道以后會有什么事呢?我避開她的眼神,輕輕說:“你現在不害怕了吧?”她一怔,訕訕地回屋。
那個周末她很晚也沒回來,我以為她已經搬走了。在她房門外猶豫半天,終于推開,屋子滿滿當當的,她的睡衣、梳子都在,我松了口氣。轉念又想,這屋子真亂,她顯然不是處理家務的好手。她床上的書倒吸引了我,我的心略略安慰:她也是個愛讀書的人。
當天夜里家里居然來了小偷。兩個小偷如入無人之境,不僅將聲響弄得老大,還聊天:“這家就一個弱不禁風的小姑娘,就算聽見了聲音也不敢出房門的。”他們的對話在夜深人靜之時特別清楚。我想著自己放在樓下的電動車,想著奶奶留下的一些珠寶都放在她生前住的臥房,可是我真不敢出去。正縮在床上發抖,忽然間聽見隔壁房間她的響動,我竟有著孩子式的得意:我才不是一個人住!
我聽見她打開房門,得意洋洋地大喝:“這兒現在是兩個人住!我學過武術,看我一棍子打死你。”隨之她嚷起來:“抓小偷!”我也起床,抓起一把剪刀便沖出屋,跟在她身后下樓。
小偷倉惶而逃。她拉著我查看樓下的物件,并不曾少什么。我好奇地看了看她手中锃亮的鐵棍:“你真學過武術?”她搖頭:“嚇他們的。我是孤兒,一直一個人住到四十幾歲,遇見你爸后才是兩個人。這根鐵棍,是我一個人住時為防小偷用的。”
我呆住,她的身世與我何其相似。我握著那根鐵棍,道:“我爸的房子,租出去吧。”她喜出望外:“好,我明天就去辦妥這事。”
同住
第二天下午她喜氣洋洋地回來,將一疊錢放到我面前,說:“給你,你爸房子的房租。”我將錢遞還給她:“是你的。”她笑:“傻丫頭,那房子是你爸與我結婚前就買了的,沒我的份,是你的。”我只是不肯,她說:“那這一千塊錢就當我們的生活費好了。買菜,買水果,買一些日用品剛剛好,我與你爸爸一個月的生活費就是一千塊。”我順口道:“嗯,行。”她喜笑顏開:“我比你下班早,每天由我買菜做飯吧,你回來要洗碗。”我這才發現中了她的圈套。心下卻微微盼望:在奶奶去世多年后,又能有人和我在這個家里一起做飯,一起吃飯。
可她做的菜實在難吃,一星期后的周末,我說:“今天我來做飯吧。”她好奇地看著我:“你會做飯呀?”我笑笑,切土豆絲。她驚呼:“原來你是高手。”我淡笑:“奶奶的身體不太好,我從十二歲時就開始做飯。”她也陷入回憶:“你爸的飯也做得好吃,以前都是他做飯。”我心中微酸:父親做的飯菜很好吃,可已經再也吃不到了。
后來我總是準時下班。到家中時,她已經淘好米,擇好菜。我去開火,半小時后,便吃上飯。晚飯后我看電視她拖地,時不時,她哼著的歌聲會跑進我耳里,挺好聽。這是個快樂的女人,這孤寂的家,很需要一份快樂來填滿。
不久公司接到一個大單,我所在的設計部要加班。晚上十點半,她出現在我公司,手里提著一個大袋子,里面有保溫飯盒,還有幾只碟子。我正詫異,她笑嘻嘻地打開飯盒,將餃子分到各個碟子里,再送到同事面前,說:“加班辛苦了,吃吧。”
同事們致謝后都狼吞虎咽地吃起來,頓時,又響起一片叫好聲:“真好吃,阿姨包的餃子真棒。”我細細品味嘴里的餃子,低聲問:“外面買的吧?”她否認:“雖然我做飯不好吃,但包餃子還是可以的。”
那天晚上我騎著電單車帶她回家,她一只手拎著保溫盒,另一只手抱著我的腰。她的身軀雖單薄,卻溫暖了我的后背。
我加一個月班,她送了一個月餃子。原本孤僻的我,漸漸在同事中有了好人緣。
吵架
有時,我們也會吵架。第一次是為我上網玩游戲。夜里十二點半,她敲一次門,讓我睡覺。我應道:“嗯。”一點,她再敲門,語氣高亢:“睡覺!”我不耐:“一會兒就睡。”她聲音有點惡:“快點睡,否則我關掉電閘。”我十分不情愿地睡了。
第二天一早她說:“今天起我們訂個規矩,玩游戲不得超過十二點。”我不理。她開始嘮叨,什么中醫論證早睡早起對身體好,睡覺美容。我舉手投降:“好好好,以后不超過十二點。”
又為我不吃早餐,為我不肯吃某種青菜,或者為我不肯穿裙子,我們對對方吼叫。吵得最兇的那次,是她逼著我穿裙子去相親。她一早起床便敲門,未果后踢門,我打開門大聲嚷:“你是我誰呀,憑什么對我管頭管腳?”她毫不含糊:“我是你媽呀,這世上,我不管你,還有誰來管你?”
她眼神里盡是恨鐵不成鋼的神情。我不知為什么軟了下來,不情不愿地去洗漱,換上她幫我挑的裙子。吃早餐時,她放軟口氣絮叨:“我以前也以為自己可以單身一輩子。可是到了四十歲,忽然覺得連說個話都沒對象,于是跟你爸結了婚。反正要結,不如早結。男人好就跟他過一輩子,有人疼,有人陪;要不好就離婚唄,離了婚你還有孩子做伴。你也不用擔心沒錢養孩子,你這套房子,你爸那套房子,我原來還有一套房子。所以,不用怕,勇敢地戀愛結婚吧。”
我哭笑不得,她倒想得透徹。我再看她一眼,坐在餐桌那邊,舊睡裙,唇邊還殘留著白色的豆漿漬。她這樣子,大約就是老媽的樣子了。
我朝她翻翻白眼:“你也不怕我跟別的男人合伙賣了你的房子,不養你。”她做鄙視狀:“就你這樣,還想騙我呀?”我眼睛一瞪:“怎么著,你還真以為我不會騙人呀?”她得意地:“我騙你還差不多,你和你爸都是一種人,實心眼。”我不服氣,她懶懶地看我:“哎,別讓豆漿弄到裙子上去。那個人,可是我姐你姨媽看好的。”什么?她還有姐,我還有姨媽?!我氣急敗壞:“那你說你是孤兒?說你沒有親人?”她笑得狡猾極了:“否則你怎么肯讓我住進來。”我氣乎乎地,她又說:“其實你們已經見過一面了,就是那天晚上的小偷之一!”
我徹底暈倒。她給了我一個燦爛的笑:“誰讓你當初一副拒人千里的樣子,我只好用點計策嘛。”我搖著頭,自言自語:“有你這樣一個騙子老媽,那人居然還敢跟我相親,真服了他!”
半個月后,我出門跟那個男人約會。我的騙子老媽,在門口笑得見牙不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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