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可笑,我在近乎30歲之前,居然從未吃過餃子。此前我一直在閩粵兩省生活,吃的全都是餛飩,總覺得餃子那玩意怪怪的,而且得是雙手擱那捏來捏去,偏我這種并無潔癖的糙漢聯想力又豐富,總想著人家廁所出來是否認真洗手了,類似于賈平凹說的“豬耳不吃,老想到耳屎”,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隨時隨地都會生根發芽,由此也就從未想過一嘗。直到后來出省,到了湖北上大學,畢業多年后的某一天,有位小姐姐非要拉我去附近“餃子館”嘗嘗鮮,我才人生頭一遭吃上正宗的北方餃子,不料從此就愛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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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時那個年月,南方“瓊東西”三省多數家庭,除非生活在城市,一般家里沒人會包餃子,似乎也不大會有人專程去買,只因沒那飲食習慣。雖然1990年代以后,小鎮市面上偶爾也會有,可到底有點陌生發憷,望而卻步的多。連帶的不可思議就是,在沒吃過餃子之前,我也從未吃過那種黑褐色“陳醋”,甚至壓根不曉得天底下還有此物,因為我們日常所用調料都是白醋。所以過去春晚三句不離餃子,嶺嶠以南的人們真會覺得莫名其妙。這其實就是地方飲食差異,北地朋友體會不到那種疏離感。盡管按照中國面點歷史,分明是先有餛飩才有餃子,餃子是由餛飩改造出來的,漢代西安洛陽人飯桌上所吃的也應該只有餛飩。有一位“忘年交”,今年60出頭了,是土生土長北京人,他父親是浙江鄞縣人,母親則來自上海,我剛才還特意隔空討教了他一下。據他回憶,他年輕時家里也幾乎不吃餃子,基本只吃餛飩。可見早先的江浙滬人家,應該也是由餛飩一統飯桌的。這其實也不奇怪。張恨水名著《啼笑因緣》里,杭州富家公子哥樊家樹在京讀書,第一次去沈鳳喜家做客,人家請他吃炸醬面,這是北方小攤點上最常見不過的東西了,可南方帥哥樊家樹就沒吃過,當時只顧著低頭唏哩呼嚕把一大碗扒拉下去,吃完自覺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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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很多南方人之所以對餃子接受無能,“肉眼”和“觀念”上也過不大去。一個,南邊人吃飯,不習慣干物,總是要配湯才咽的下去,連小籠包都是“皮薄如紙湯如泉涌”,北方餃子干楞楞一盤,這在觀念上是非常沖突的。梁實秋說他最激賞北京致美齋的煎餛飩,餛飩都用“煎”上了,老派廣東人估計會覺得不可理解;二個,類似食物,南邊人自小吃的是餛飩,早就形成一種刻板印象,就是這類東西,面皮必須薄如紙翼,內里包的也必然有些肉才行,而餃子那層面皮厚到可以拿去做寒冬騎小電驢的擋風衣,以及居然包的是蔬菜,他們天然就抵觸,這就是“肉眼”上很直觀就看不下去的。別人不曉得,我當年大抵就是這么個心態。所以到了湖北,即便舉目也都是餃子,可就是不會想去買碗嘗嘗,甚至還有一股莫名其妙的優越感,總覺得老家餛飩才是可口的、精巧的,而北方餃子顯得很粗糙,不僅缺乏美感,看著似乎也不好吃。普通中國人雖說“什么都吃”,但也多遵循“童年記憶”法則,小時候吃的什么,一輩子都會定型,不太容易接受新食物。想當初河北人韓愈老師被迫到潮州當官老爺,完全受不了那里的海錯山珍,喋喋不休爹味十足罵娘罵了一大通“南食”,不識抬舉之甚。我前日翻看張求會剛出的那本《爾爾區區》,里面就提到說陳寅恪雖為江西客家人,可由于自小在長沙長大,他吃的菜肴就始終偏湖南口味。而錢鍾書不折不扣無錫人,雖說19歲后多數時間都在北方度過,但他就是“餛飩黨”,很少吃餃子。張愛玲中年長居舊金山,心心念念都是上海那種嫩豆腐,可憐彼時唐人街都買不著哪怕一個,張阿姨從此舊夢高閣傷飄泊(《談吃與畫餅充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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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真正吃上餃子,真的快要30歲了,時間進度條都快拉到中年了。我還記得很清楚,那時有位關系甚好的小姐姐,她是山東人在武漢上學,那時好像領到了一筆獎金,某日電召非要請我吃飯,而且就指定附近城中村某個餃子館。盡管對于吃餃子,我是很不以為然的,可好久不見的朋友,吃什么喝什么無關宏旨,也就恭敬不如從命,爽快赴約了。那家餃子店,鋪面很小,就放得下三四張小桌子,可據說聲名在外(彼時當還沒有“網紅店”概念),能做出方圓數里內外最好吃的餃子。點餐也很稀奇,是論兩的(南方餛飩都是論碗),一兩額定6個,每兩我還記得是4.5元。我們倆人對面而坐,一口氣點了兩大盤8兩,桌上還放有兩碟烏黑烏黑的陳醋作蘸料。那也是我第一次沾這東西,這才曉得北方人口中常說的“吃醋”到底是什么滋味。雖說都是“醋”,但就味覺來說,白醋與陳醋完全是兩種東西(其實,餃子蘸白醋也是別有滋味的)。想從前讀《追憶似水年華》,留意到普魯斯特特別愛吃一種叫“醋栗”的東西,至今沒想明白“醋”和“栗”結合會是什么口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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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說回陪小姐姐吃餃子。話說,起初餃子端上來時,白花花的一片有點亮瞎眼,我還暗自后悔事先沒有阻止,想著人家一個瘦弱小姑娘,最多也就是吃個十來個,剩下的不得咱這老男人收場,可這一堆東西咱也吃不下啊!沒想到,挑起一個絞開一蘸陳醋,夾到嘴里一嚼開,味道出奇得好啊,香甜咸酸諸味兼有,居然一口氣吃了20多個,后來還主動再叫了三兩,兩人又是一通風卷殘云,實在撐不下去了,才乘著湖上夜色鼓腹而歸。對我而言,這是很美好的回憶。我也沒想到,第一次吃餃子,就這么愛上了。從此以后,我就心甘情愿當了“叛徒”,總覺得北方餃子比南方餛飩好吃,也吃的得勁。當然了,可口的餃子得是現包的,也得是“正宗”的“北方餃子”才行。比如現如今,我樓下也有好幾家河南人或東北人開的餃子館,門頭也打著冠冕堂皇的“正宗餃子館”招牌,但一入口就能感覺到不對勁,遢軟,不新鮮,肉餡無味,明顯都是速凍貨,只怕壽辰比我還老那種。這就是“便宜無好貨”,還有“劣幣驅除良幣”的后果。天下餛飩似乎都差不多,但餃子絕對要看“手藝”,不同人不同功夫包出來煮出來的,味道就是有差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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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當年去的那家餃子館還在,偶爾還可以去打打牙祭,順便緬懷下“當時年少春衫薄”況味。只是,光陰如水流,數年飄忽而過,人家真升格成了著名“網紅店”,常年都一堆小年輕擱那排隊打卡,從此一座難求了。當然,不去也罷,想起早上讀的姜白石詞,“鼓聲漸遠游人散,惆悵歸來有月知”,曾經夜窗下相呼進食的味道,還有那暮色滿街的喧囂,終究也是不可復現的了,只因為那時的餃子里,還摻雜有依依故人情味。不管如何吃來吃去,人心恒久寂寞。
2025.12.29夜,呵手補敲于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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