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年的時間似乎就在轉眼間,在這半個多世紀的時間里,我從一個翩翩少年成了白發老人。時間雖然過去了這么久,當年在陜北插隊落戶的那段知青生活經歷我卻還記憶猶新,就像發生在昨天的事情。每當想起第二故鄉的五保戶張大伯,我心里就隱隱作痛。
我是1968年12月份和同學們一起在學校報名要求到陜北農村插隊落戶的,過了不久,我們就接到了上山下鄉批準通知書。
1969年1月15日,記的那天風很大,天氣很冷,我背著行李和同學們一起乘坐知青專列離開了北京。那天是我媽和小妹送我去的車站,我爸在公安局工作,那天他在車站廣場維持秩序,就沒能到站臺送我。
歷時四天三夜,下了火車換乘汽車,最后我們跟著為我們挑行李的老鄉來到了陜北延安地區的張家溝大隊,我們八名北京知青被分派在張家溝二隊,劉福友隊長安排我們暫時借住在老鄉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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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自網絡
張家溝大隊的地形是典型的一條小山溝,那里的貧窮與落后是我們無法想象的,溝北坡上一孔孔低矮破舊的土窯就像跑散的羊群,東一家西一戶的,村莊周圍是連綿起伏的丘陵和縱橫的溝壑,平坦的耕地很少,基本都是土壤貧瘠的坡地,鄉親們的溫飽都是問題。
我和王春陽借住在隊里的五保戶張大伯家,張大伯家就住在生產隊飼養室的坡上,沿著那條蜿蜒的小路走上斜坡,就是五保戶張大伯家的院子。
張大伯家的院子不大,土鹼坢下有一棵老槐樹和一棵碗口粗的棗樹,這兩棵樹都有幾十年的樹齡了。張大伯家一共兩孔土窯,一孔土窯里有土炕,是張大伯居住的地方。另一孔土窯很小,里面沒搭土炕,是冷窯,用來存放燒柴、農具等雜物,窯里還拴著一只羊。院子里有一盤石磨,土窯的窗戶下有一個雞窩,張大伯還喂了幾只雞。
劉隊長和兩名社員幫我們搬著行李走進了張大伯家的土窯,張大伯已經把土炕燒熱了,也把他自己的鋪蓋卷挪到了炕梢上。那鋪土炕不算大,炕上鋪著打了補丁的炕席,勉強也就能睡三個人。王春陽說他怕熱,就把熱炕頭讓給了我,他的鋪蓋緊挨著張大伯的鋪蓋卷。
等劉隊長他們走了,張大伯倒了兩碗開水端給我倆喝。這時我才看到窯里黑乎乎的,幾乎沒看到一件像樣家具,窯掌部位放著兩個甕,還有一個破舊的柜子,再就是一條板凳和一個炕桌,這就是張大伯的全部家當了。張大伯個子不算高,身軀有點佝僂,大冬天他就穿一件粗布棉襖,棉襖里面沒穿衣服。棉襖棉褲外皮臟兮兮的,跟土窯墻壁的顏色基本一致。
跟張大伯交談很不容易,連說帶比劃,費了很大勁,我倆才弄明白張大伯是個老光棍,是隊里的飼養員,負責喂隊里的兩頭耕牛和三頭毛驢。晚飯是張大伯做的,一碗酸菜燉洋芋,半碗咸菜條,還有一點辣子醬,主食是高粱面團子,還有半鍋玉米面糊糊。可能是餓了的緣故,我和王春陽一人吃了兩個團子,一人喝了兩碗玉米面糊糊,那一碗酸菜燉洋芋也被我倆一掃而光。張大伯一口都沒吃,他說他一天吃兩頓,黑天不喝湯(不吃晚飯)。
張大伯晚上睡覺是赤身裸體,連個短褲也不穿。他說不是不穿短褲,是沒有。張大伯睡覺還有打呼嚕的毛病,呼嚕聲很大,吵得我倆都無法入睡。再加上張大伯窯里有一種怪怪的味道,我和張春陽真是啞巴吃黃蓮,有苦說不出。
在張大伯家借住了四五天,張春陽就在自己的被褥上發現了虱子,身上也被虱子咬了好多紅痘痘。又過了兩天,我身上也出現了紅痘痘,奇癢難忍,肯定是虱子的功勞。張春陽不想在張大伯家住了,他就聯系了借住在小隊會計家的李吉安,和小隊會計家的大小子三個人擠在一鋪土炕上。我沒地方去,只能住在張大伯家。
我在張大伯家借住算是掉進了福囤里,張大伯不用我燒火,不用我做飯,也不用我去挑水。他說張家溝的水井深,怕我掉到水井里。有時我搶著刷鍋洗碗,張大伯也不讓。
陜北的冬季是農閑時節,地里沒什么要緊的農活,劉隊長就帶領大家干一些零雜活,比如往地里挑糞,幫飼養員挑土墊圈,也幫著飼養員鍘草料,一天就干半天的活,隊里給記全天的工分。
張大伯當飼養員也不忙,早晨起來先去隊里的飼養室把生靈喂上,清理一下飼養室,就回家做早飯。晌午去喂一次,傍晚再喂一次就行了。夜里在飼養室打更的是劉隊長的老父親,他白天當飼養員夜里打更,一天能掙十分工。張大伯只當飼養員不打更,隊里一天給他記七分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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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漸地,我和張大伯就熟絡起來了,也基本能聽懂他的陜北方言了。其實張大伯很淳樸很善良,也明事理。他說不怪人家王春陽搬到小隊會計家去借住,主要是他老漢不講衛生,王春陽肯定是嫌他家臟亂。后來我發現張大伯也愛干凈了,土窯的腳地一天打掃好幾遍,炕席也用毛巾擦,灶火圪也干凈多了。我送給他一條線褲和一件背心,他夜里睡覺也不赤身裸體了。只要有空閑,他就把我的被褥鋪在炕上捉虱子,我倆的鋪蓋卷中間還隔開了三十公分左右的距離,張大伯說這樣他身上的虱子就爬不過來了。
麥收過后,隊里為我們知青打了三孔土窯,成立了知青點,大家就都搬到知青點一起吃住了,我也不在張大伯家借住了。搬家那天,張大伯流淚了,他說我在他家借住有人跟他說話拉話,我搬走了,窯里又剩下他老漢一個人了,他舍不得我搬走。
我搬到知青點居住后,張大伯經常到知青來找我,總是把我叫到外面,偷偷塞給我兩個煮雞蛋,看著我吃完他才離開。我在張大伯家借住期間,他隔幾天就給我煮一個雞蛋或給我煎兩個雞蛋,可張大伯一口都舍不得吃。他說我是娃娃,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要吃有營養的東西。他老了,吃好吃賴都一樣,反正也不長身體了。
土鹼坢下那棵棗樹上棗剛開始紅腚,張大伯就給我打棗吃,一直到了八月十五,棗樹上結的棗差不多讓我吃了一多半。在張大伯眼里,我就像他的娃娃。張大伯說他打了一輩子光棍,無兒無女,看到我就格外親。
1970年冬季,我們三名北京知青去公社衛生院參加了征兵體檢,當時我和王春陽通過了初檢,另一名知青因為血壓高(他平時血壓不高)沒能通過體檢。后來去縣醫院復檢,王春陽沒能通過復檢,最終只有我一人順利通過了體檢和政審,獲得了參軍入伍的資格。
得知我要去當兵了,張大伯悲喜交加。高興的是我去部隊能有個好前程,也不用在這黃土高原上受苦了。難受的是他舍不得我走,他已經把我當成了他的娃。有一次張大伯還對我說,等我娶婆姨的時候,他就把他住的那孔土窯讓給我,他住那孔小窯。
離開張家溝的前一天,那天一大早張大伯就抱著他家那只打鳴的大公雞出門了,那天山后趙家塬逢集,他去趕集了。
快吃午飯的時候,張大伯來到我們知青點,他把我叫到外面,把手里攥著的十塊錢強行塞給我說:“娃娃,錢不多,這是我老漢的一點心意,你拿上,路上買惋水喝。”我不想要張大伯的錢,十塊錢對于張大伯來說可不是個小數目,他勞動一年,年末才能分六七塊錢的紅利。
張大伯看我不想要他的錢,他很生氣:“看你這娃娃,我的錢咋能不要哩。我本打算請你們吃一頓好的,可又怕春陽那娃娃嫌我老漢不講衛生……”看張大伯流淚了,我只好接過了張大伯手里的錢,哽咽著說了一句:“大伯,謝謝您,我會回來看我您的……”
在部隊服役期間,我每次給陜北的同學寫信,都會讓他們代我問張大伯好。退伍那年,我還把部隊發的一身秋衣秋褲寄給了張大伯。我也計劃著抽時間回陜北看看張大伯,可一直也沒抽出時間來。
1988年秋天,我到延安出差,也算順路,等辦完公事,我就拐個彎坐車去了張家溝。可到了那才知道,張大伯已經去世大半年了。跪在張大伯墳前,我淚如雨下,泣不成聲。張大伯對我這么好,我卻過了這么久才來看望他。
退休后,只要有時間,每逢清明節,我就和王春陽一起回陜北給張大伯上墳,看望第二故鄉的鄉親們。我在陜北插隊落戶的時間雖然不長,可我對那里卻有著很深的感情,那里的鄉親們都很淳樸善良,對我們知青特別關愛,鄉親們的這份恩情,我們永遠都會記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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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過去了半個多世紀,每當想起陜北的張大伯,我心里還隱隱作痛。當時沒有早點回去看望張大伯,成了我心中無法彌補的遺憾和永遠的痛。
講述人:陳憲平老師(六八屆初中畢業生,北京老知青)
執筆創作:草根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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