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2025我們的故事：日歷是朵歲月的花

文|張呈明

不經意間，書桌上的臺歷翻得剩下沒幾張了。翻過去的厚厚一摞，就這樣悄沒聲地堆在那兒。偶爾也會翻一下，查看隨手記的零碎話，或者一些重要日程。過去的紙張可以隨便翻看，過去的日子卻不會重來?？粗o幾的臺歷，忽然感到有些惶恐，年初太多的計劃至今都沒能實現，一如多半輩子的人生。

沒搬到樓房里之前，老家的堂屋山墻上永遠掛著一本日歷牌，那是爹的寶貝。往往是離元旦還有半個多月，爹便樂呵呵地跑去村里唯一的代銷點，去挑選他心心念念的日歷牌了。日歷擺了一柜臺，他湊過去，就像打量著他的那些麥子、玉米、大豆，手指輕輕摩挲過一本本日歷，拿起這本，又舍不得那本。終于選定了一本，他將其捧在手中，就好似把全家一整年的好日子捧在了手中，小心翼翼地往家走去。

回到家，他站在堂屋有些脫落墻皮的山墻前，踮著腳尖將日歷掛好，然后往后倒退幾步，感覺不好看，似乎歪了一點兒，又伸手扶了扶，直到瞅著順眼了才滿意地拍拍手作罷。日歷的封面上，今年是慈眉善目的老壽星，明年是懷抱金魚的胖娃娃，一律透著吉利和喜慶。說來也怪，就這么一本新日歷，一掛上，立馬就不一樣了，那股子喜慶勁兒，跟剛掀開蒸籠似的，熱乎氣一下子就溢滿了屋子。

每天臨睡前，我最喜歡做的一件事便是撕日歷。撕去即將成為過去的日子，迎來充滿希望的新的一天。一周七天里有兩張是彩色的，周六是綠色，周日是紅色。周六、周日不上課，可以賴在床上睡懶覺，可以和小伙伴們瘋兩天。于是，每撕到這兩張的時候，我總會捏著翻過來覆過去地看，總覺得不撕下來，這兩天的快樂就會永遠繼續下去。

那時候家里一天三頓大多是煎餅、窩頭就咸菜，只有過節過年的時候才能吃頓肉解解饞。于是，我便天天盼著過年。日歷剛剛撕了不到一半，我就纏著爹問什么時候是年。爹笑著跟我說：“看，這本日歷什么時候撕到最后一張，就到陽歷年了。陽歷年后再過30多天，就該過年了?！?/p>

聽了爹的話，我便一次撕了十多張日歷，心里還沾沾自喜：這下過得快了。照這樣撕下去，用不了多長時間就能過年了。這事被爹發現了，他沒有揍我，而是耐心地開導我：“日子是一天一天過的，你撕再多也不管用，該過年的時候自然就過年了?！?/p>

日子還是不緊不慢地過著，跟門前那條圍子河似的，慢慢悠悠地淌著。那本嶄新的日歷，在煙熏火燎、雞毛蒜皮的日子里漸漸變薄。幾乎每一張都被爹粗糙的大手仔細摩挲過，不少日子都被他做了標記，有的用紅筆畫了不是很圓的圈，有的畫了不規則的三角形，還有的畫了五角星。這些標記，是屬于爹一個人的密碼，也只有他自己能解讀這些標記的秘密。

“出九種土豆。”剛剛出了正月，天還是那樣冷，爹已經開始規劃種土豆的事了。他在春節前就早早地在九九的最后一天畫上了醒目的圓圈。出了九的第二天，爹準時扛起那把陪伴他多年、手柄已被磨得光滑的鐵锨，走向他傾注了無數心血的土地。雖然才剛剛立春，他早把棉襖甩在了田埂上，掄著鐵锨翻著土地，每一下都帶著對土地深深的敬意和對豐收熾熱的渴望。

“芒種割麥子?！钡缭缒ズ昧绥牭叮度心サ蔑?，太陽底下一晃，晃得人眼暈。他走進那片金黃里，麥稈兒沒過膝蓋，風一吹，麥浪裹著他，竟分不清哪是爹、哪是麥子?？床灰姷铥溩?，但他身后一捆捆麥個子已經碼得整整齊齊。

“霜降刨芋頭”“立冬拔蘿卜”“小雪砍白菜”，這些節氣都藏在那本厚厚的日歷里。從老輩那里傳下來的農事諺語，被爹變成了畫在日歷上的標記，然后又傳給了我。

除了農事，爹的日歷上還記錄著家中那些家禽牲畜的瑣碎。母羊什么時候生小羊，豬崽子是什么時候買的，他都用紅鉛筆在旁邊畫個圈兒，圈得大大的，生怕自己忘了。母羊臨近生產的日子，父親時刻盯著，生怕會有什么閃失。他提前為母羊準備好溫暖柔軟的干草窩，準備好充足、新鮮的食物，眼神里滿是溫柔，很難想象一個大老爺們兒竟然這么細心。當小羊羔全都平安落地，他一直緊繃的臉上終于露出了舒心的笑容。

我十八歲那年的農歷八月二十一，在南屯煤礦的裝卸隊干活，卸了好幾個小時的貨物。當我放下自行車，拖著沉重的雙腿往堂屋走，剛邁過門檻，抬頭一瞅，屋當間的八仙桌上，竟擺了滿滿一桌子雞、魚，還有我最愛吃的山藥燉排骨。

“今天什么日子，弄得跟過年似的？”

“傻小子，今天是你生日?。　蹦镏钢綁ι系娜諝v，農歷八月二十一的地方，不知什么時候爹早就做好了醒目的標記。

爹去世后，每到臨近元旦的時候，我都會買一本新日歷。日歷的空白處，有時我會寫上一句話，那是看書或讀報的所思所想?；蛘呗牭揭痪溆幸馑嫉脑挘矔S手記在上面。漸漸地，就積累成了一本簡易的日記。閑下來的時候，隨手翻一翻，過去的一切又清晰地浮現在腦海里。

又該換上新的日歷了，可我總愿意將舊日歷多留一天在桌上。日子總是要往前過的，可那些寫進日歷的人、記在心里的事，哪會隨著紙頁變薄而淡去？它們就像爹當年畫在日歷上的紅圈兒，一圈兒一圈兒，把那些再也回不去的舊時光，牢牢地圈在了我心里。

(作者為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鄒城市作家協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