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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天,關于美國“斬殺線”的討論,越來越激烈。
“斬殺線”的概念源自一個游戲術語,當目標的血量降低到一定程度,就可以發起“斬殺”。這被用來形容某種現象:由于很多美國人缺乏儲蓄和應急資金,容易因為意外事件觸發“斬殺”淪為流浪漢,甚至早早死去。
有人認為,這是美國社會最不堪的一道傷疤;也有人認為,情況倒也沒有那么嚴重,美國流浪漢一般都有嚴重的個人問題,比如吸毒和精神異常。
在北美流浪而成名的網紅“金牌講師”,認為吸毒是“斬殺線”最重要的原因:
但凡他沒沾這些東西,就是沒吸毒啊,都活的好好的。
然而,我們在上一篇文章《》里指出:吸毒在美國,可能并不是簡單的個人墮落問題。
大多數吸毒者也不是一開始就吸的,根據美國藥物成癮學會的說法:每5個吸海洛因的美國人里,就有4個最初是從吃止痛藥上癮開始的。
而美國的止痛藥成癮泛濫,卻和一起藥品丑聞事件有關,在一家醫藥公司的操縱下,數百萬美國人在不知情中陷入了藥物成癮的泥潭。
這種止痛藥,叫做奧施康定。
奧施康定在國內是合法銷售的處方藥,但受到《麻醉藥品和精神藥品管理條例》嚴格 監管,從處方權、用量到管理流程都嚴格限制,防止濫用和流入非法渠道。
它一般只用于重度的癌痛和手術后疼痛,不允許用于普通的急性疼痛或中輕度慢性疼痛。然而在北美,卻一度被廣泛用于治療背痛、關節炎、牙痛等普通疼痛,甚至被用來尋求欣快感和緩解疲勞。
過去十幾年,美國因藥物過量致死的人數超過了毒品。
在鐵銹帶一個個被時代拋棄的城市里,止痛藥奧施康定成為地下“貨幣”。有人因它暴富,有人為它喪命,本該緩解人們病痛的藥物,卻成了地獄的引路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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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克勒三兄弟
1913年,亞瑟·薩克勒,出生在紐約布魯克林,他的父母是猶太移民,以開雜貨鋪為生,在異國他鄉站穩腳跟后,亞瑟的兩個兄弟莫蒂默和雷蒙德先后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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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克勒三兄弟
成年后,薩克勒三兄弟都選擇了醫學。亞瑟·薩克勒專攻精神病領域,醫學院畢業后,他在紐約做精神科醫生,任職期間寫了150多篇精神病學論文。
亞瑟親歷了二戰后醫學突飛猛進的大發展期,各種改變生命進程的抗生素和疫苗都被研發出來。與之不相配的,是落后、乏味的醫藥廣告,亞瑟·薩克勒看到了其中巨大的機會。他在三十多歲的時候加入了一家叫“威廉·道格拉斯·麥克亞當斯”的名不見經傳的醫藥廣告公司。
1951年,39歲的亞瑟遇到了人生中最重要的客戶——當時世界最大的維他命C生產商查爾斯·輝瑞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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輝瑞公司
1849年,查爾斯·費澤創立了查爾斯·輝瑞公司,主業是生產化工產品。南北戰爭時期,查爾斯·輝瑞向北軍提供了大量藥品,發了一筆“橫財”,從此把藥物也納進了經營范圍。
1928年,人類發現青霉素,查爾斯·輝瑞開始生產抗生素,其后逐漸把經營重心轉移到抗生素領域,并借此在二戰時實現了企業擴張。
1951年,查爾斯·輝瑞成功研發了廣譜抗生素土霉素,實驗證明,它對包括肺炎在內的50多種疾病都有效。亞瑟·薩克勒對輝瑞的銷售總監說,“只要給我足夠多的預算,我能讓查爾斯·輝瑞的名字無醫不知。”
輝瑞動心了,他們給了亞瑟前所未有的預算,一場鋪天蓋地的廣告攻勢開始了。
亞瑟的目的,是讓醫生隨處可見這種藥。
他在醫學雜志投放大幅彩色廣告,雇傭文案寫了幾千封明信片,寄給全美國的家庭醫生、兒科醫生甚至外科醫生。他還在發信地址上“動手腳”,讓其看起來是從世界各地寄來的,“土霉素治好了馬耳他的產乳熱”、“土霉素治好了澳州寇熱”。
明信片寄出后,銷售人員踏破了醫院的門檻,亞瑟要確保每個開過藥物處方的醫生都收到宣傳材料,他還在醫生都會訂閱的《美國醫學會雜志》里塞進了8頁的小冊子《輝瑞藥譜》。
一番現代營銷操作,加上藥物本身的療效,土霉素在1952年的銷售額達到了4500萬美元,查爾斯·輝瑞的名聲也跟著出了圈,把業務擴展到了13個國家,并正式更名為輝瑞。
這次輝瑞的成功,也為它四十年后“萬艾可”(一種男人藥)的上市奠定了基礎——這款每秒鐘就有四粒被服用的藥物,使其成為美國最大的藥企。
憑借土霉素的一戰成名,亞瑟·薩克勒開創了現代醫藥廣告的先河,他買下了自己任職的威廉·道格拉斯·麥克亞當斯公司,當了老板。后來三兄弟還買下了一家銷售防腐劑、通便劑和耳垢清除劑為主的藥品公司——普渡·弗雷德里克制藥公司。
普渡制藥成立于1892年,經營上一直中規中矩,亞瑟·薩克勒想要點石成金,用自己的新模式造個巨頭。
1963年,亞瑟獲得了銷售一種名為“安定”的新型鎮定劑的許可。
他再次發揮他的營銷天才,讓銷售員帶著免費樣品跟醫生混個臉熟,然后在各大醫學會議設置展臺,當然還有醫學期刊的全彩廣告。
在對公眾的宣傳上,亞瑟首先選擇對廣大母親“下手”,因為安定的廣告是“緩解疼痛、舒緩壓力”,一旦孩子生病或是哪里不適,最緊張的肯定是母親。
其實,對醫生來說更是如此,亞瑟知道,每個醫生都會遇到因各種原因焦慮不堪的病人,“醫生,我難以入睡”、“大夫辦《醫學論壇報》,籠絡醫生資源為己所用,一邊捐助世界各地的博物館、美術館,把自己的名字跟名畫、大師、學校綁在一起,但他最大的“作品”,還是用直銷和密集廣告催生了醫藥廣告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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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瑟·薩克勒
1987年5月,73歲的亞瑟·薩克勒因心臟病去世,可他的故事并沒有結束。
九年后,他成為首批入選醫療廣告名人堂的5位候選人之一,普渡制藥則用他留下的現代醫藥廣告營銷策略,推出了一種新型阿片類止痛藥——奧施康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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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上癮”
在主角奧施康定出場前,我們先來聊聊阿片類藥物的起源。
人類種植罌粟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兩河流域農業文明形成之時,生活在西亞的亞述人發明了把罌粟切開抽取鴉片汁液的方法,而蘇美爾人用來表示罌粟的象形文字,翻譯過來就是“歡樂草”。
古埃及城市底比斯,曾是罌粟生產中心,那里的人把鴉片制成藥物,后來經阿拉伯商人之手,這種藥傳遍世界,除了減輕痛苦和悲傷的療效外,人們也發現了它致命的毒性。
19世紀初,德國藥劑師弗雷德里希·瑟圖納,從鴉片中分離出一種催眠成分,能直接作用于中樞神經系統,改變人體對疼痛的感覺,他以希臘神話里夢境和睡眠之神摩耳甫斯將其命名為嗎啡,與吸食鴉片相比,嗎啡對疼痛的抑制更有效。
整個19世紀,全世界爆發了300多場戰爭,光是在美國內戰中,就留下了數萬名受傷后嗎啡成癮的士兵,以及遍布各州的罌粟種植園。
1853年,蘇格蘭醫生亞歷山大·伍德發明了皮下注射器針頭,大幅提高了給藥劑量的精確度。
包括伍德在內的很多醫生都認為,針頭會消除患者服藥的欲望,但伍德的妻子親身證明這個理論不成立,她自己成了有記錄以來,第一個注射阿片制劑過量致死的人。
嗎啡出現后,抽鴉片的人少了,含有嗎啡的專利藥銷量開始大增,各地醫生也在尋找所謂“不會上癮”的嗎啡。
1874年,英國醫生奧爾德·賴特把嗎啡與醋酸酐加熱,得到了二乙酰嗎啡。在試驗中注射到小白兔體內后,出現了驚恐、渴睡、瞳孔放大、流大量口水及欲吐的跡象,還伴有心跳減弱等癥狀,賴特停止了研究。
1897年,德國拜耳實驗室的化學家德雷澤,再次合成了二乙酰嗎啡,經過人體測試,拜耳的工作人員形容自己有“英雄般”的感覺,于是就以德語“英雄(heroic)”為其命名,音譯過來就是“海洛因”。
是的,今天販賣50克就能判死刑的海洛因,最初被人們認為是不會上癮、當作治療咳嗽的藥片出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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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耳廣告
那個年代,結核病日益流行,醫生手里沒有啥特效藥,所以拜耳公司為海洛因設計的廣告語就是“不會上癮的口服止咳藥”。
但是,上癮的病例日益增多,輿論沸騰下,政府立法對阿片類藥物加以管制,逮捕給癮君子開阿片類藥物的醫生,很快,沒人再敢以身試法了,海洛因成了黑手黨牟取暴利的“商品”,以及催生了墨西哥、哥倫比亞等地的亡命毒梟。
海洛因的醫用故事完結后,美國醫生度過了對止痛類藥物矯枉過正的幾十年,即使遇到深受疼痛折磨的患者,也不會輕易服用阿片類藥物,成癮者被社會文化塑造成了異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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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或上癮
1970年代,英國護士桑德斯,開辦了一家臨終關懷醫院。在日常工作中,桑德斯接觸了大量被疼痛折磨得死去活來的病人,她開始思考這樣一個問題:
“不能為了不上癮而摧毀病人的人格,如果人之將死,讓其有尊嚴地離去不是比防止上癮更重要的事嗎?”
在她的臨終關懷醫院里,晚期癌癥患者可以獲得阿片類藥物的治療,無論他們是否感到疼痛,桑德斯也因此被女王封爵。
桑德斯的探索影響了醫學界對疼痛的看法,世界衛生組織出版了一本書,用超過20種語言解釋了疼痛治療的步驟,還宣稱擺脫疼痛是一項基本人權。
1972年,普渡制藥下屬的NAPP制藥公司,開發出了一款定時緩釋的嗎啡藥片,并被用于治療臨終病。
1984年,在NAPP的基礎上,普渡制藥發布了嗎啡緩釋片美施康定,該藥主要用于癌癥患者和術后患者。
醫學的進步延長了癌癥患者的生命,在這幾個月至數年的生存期中,患者要承受治療帶來的疼痛,而美施康定就是響應桑德斯和世衛組織號召的“新藥”。
1989年的一天,鹽湖城圣十字醫院進行了一場肺部手術,患者名叫多蘿西。手術進行中,醫生在多蘿西的背部插入了硬膜外導管,并持續注射小劑量的阿片止痛藥,之前此類藥物一般用于孕婦分娩時。
手術結束后,多蘿西的表現讓醫生們大為震驚,她完全不像典型的術后病人那樣虛弱無力,而是自己站起來舉手要了一杯咖啡,當時所有的醫生護士都在旁邊觀察她喝咖啡,“沒有惡心,意識也很清醒。”
這個手術可以說是美國疼痛治療的里程碑事件,阿片類藥物不再被看作洪水猛獸,通過制藥公司的創新,定時釋放的藥物可以持續緩解疼痛。
醫生們在面對晚期或術后患者時,也不必再承受巨大的心理壓力,他們能提供的從安慰變成了真正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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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醫學界對阿片類藥物的觀點再次翻轉:“既然阿片類藥物能開給晚期癌癥患者,那也可以治療深受慢性疼痛所累的患者。”
八十年代末,醫學雜志《疼痛》發表了一篇著名的論文,被稱為“阿片類藥物治療慢性疼痛的獨立宣言”。
該論文指出:“通過對使用阿片類止痛藥的38例癌癥病人情況調研,只有兩人出現成癮問題,而且他們還都有吸毒經歷。因此,并不是每個服用阿片止痛藥的患者都會上癮。”
這篇論文引發了部分醫生的憤怒,他們學醫時受到的教育是:
“絕對不能過量用藥,要在最長療程內給患者開最小劑量的藥,不能讓患者對藥物上癮。”
另一方面,論文作者也被一部分人看作為患者仗義執言的斗士、打破禁毒教條的先鋒,他們用活生生的個案駁斥反對者:
“面對患有關節炎、滴酒不沾的奶奶、面對抽過大麻的紋身大哥、面對上有老下有小養活一家人的建筑工人——這些被慢性悲痛折磨的普通人需要阿片類藥物,你們怎么辦?”
1990年,美國疼痛管理護理學會成立,該協會的口號是,“疼痛是第五大生命體征”,這一口號馬上獲得了美國退伍軍人健康管理局的響應,把疼痛定為脈搏、血壓、體溫、呼吸之后,第五個衡量患者健康狀況的指標。
美國醫療機構認證聯合委員會也承認了這一認定,其中,加州藥學會向其會員保證:“研究標明,正確使用阿片類藥物的話,濫用的可能性極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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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癮劑量
歷經二十多年人們在疼痛和上癮之間的“博弈”,普渡制藥在1996年推出了鎮痛類藥物奧施康定 (OxyCont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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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藥只含有一種藥物成分:羥考酮,源自鴉片衍生物合成的蒂巴因,從分子結構上看,羥考酮與海洛因相似,并在劑量上超越了1984年發布的美施康定。
奧施康定包含大劑量羥考酮,一般為40和80毫克,配合緩釋配方,在幾小時內送入人體,對疼痛患者效果顯著。
推廣奧施康定的公司,是普渡制藥老板們的發跡之地——麥克亞當斯醫藥廣告公司。與其它需要盯著時鐘每兩小時服用的止痛藥不同,奧施康定的主要賣點是: “一天兩粒,助你恢復正常生活。 ”
在前一年送審美國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也就是FDA時,負責審查的FDA主管柯蒂斯博士給出了這樣的意見:
“奧施康定很可能有成癮的副作用,但又有減少患者每日必須服用的藥片數量的好處,應當注意限制競爭的促銷行為。”
離開FDA后,柯蒂斯博士入職了普渡制藥。
1995年,FDA批準 了奧施康定10、20、40毫克劑量的藥片,隨后連80、160毫克也獲得批準,FDA批準如此高劑量羥考酮藥物的理由是:“通過減少快感的急劇增加,奧施康定不那么容易上癮。”
縱觀全美范圍內的第二類管制藥品生產商,只有奧施康定的外包裝上允許附上這樣 的標簽,“緩釋配方,延遲吸收,比其他羥考酮藥品濫用的可能性更低”。
這一標簽成了奧施康定大肆營銷的底氣,更諷刺的是,這個帶有警示作用的標簽還向上癮者“透露”了濫用的方法,它在說明里提示患者,“不要將藥片壓碎,否則會釋放出可能有毒的藥物。”
而且,FDA在審查中也沒有意識到奧施康定在水中溶解進行注射的問題,這些都成了上癮者的“服用方法”。
在普渡制藥舉辦的展會上,他們要求銷售人員突出宣傳奧施康定的安全性,一位普渡的前銷售經理說:
“他們叫我說這藥幾乎沒有致癮性,還讓我們告訴醫生,這是有研究證明的,但不需要向他們出示。”如果非要描述藥物上癮的風險,“正確答案是不到1%”。
就這樣,奧施康定成了美國三、四千萬背痛患者的“福音”。正常用途之外,它還成了地下交易的“藥物貨幣”,小診所的醫生用它“致富”,上癮的患者用它換錢,毒販則使它成為正常患者與毒癮者的橋梁,“先是奧施康定,上癮后轉為海洛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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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1996年奧施康定上市以來,超過700萬美國人使用后上癮了,超過20萬人死于過度用藥,平均每天導致130人死亡。有人說,“每一粒奧施康定上都沾滿了患者的鮮血”。
這款藥物的受害者們,向普渡制藥提起了訴訟,總計2600多起。
普渡找到了肯幫忙的法官,還通過了45億美元的破產和解協議,企圖就此擺脫罪責。但在去年,這項協議被紐約南區聯邦法官推翻,“《破產法》不授權此類未經雙方同意的非債務人豁免”。
普渡和薩克勒要面對的,將可能是2.2萬億美元——占美國去年GDP 9%的天價賠償。
但是,再巨大的數字也無法讓逝去的生命復活,更無法阻止眾多藥物依賴者一步步的走向吸毒,甚至走上街頭去流浪。
一位美國醫生對陷入藥物依賴的人們說:沒了“聰明藥”,我們上不了大學;沒了睪丸激素,我們無法健美;沒了偉哥,我們無法保持親密關系。現在,忘記這些吧,你就是自己的藥。
部分參考資料:
1、夢癮: 美國阿片類藥物泛濫的真相作者,山姆·昆諾斯,上海譯文出版社
2、The Family That Built an Empire of Pain,Patrick Radden Keefe, Newyorker
3、U.S. states seek $2.2 trillion from OxyContin maker Purdue Pharma: filings,Mike Spector,Reu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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