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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11月17日,在山東日照,涇川文匯以 7:5 的戰績淘汰了北京國安,貢獻了中國足協杯歷史上的爆冷名場面。
這是奇跡,也是笑話:縣業余大隊踢贏了中超豪門,國安場上還有4名國腳。
讓此事徹底出圈的,是外界津津樂道的一些流言:涇川文匯的門將是體育老師,主力是高三學生,前鋒賣牛肉面的。
這進一步為比賽蒙上了傳說色彩。但它并不完全屬實,名義上是涇川文匯贏了國安,但上場的另有其隊,2021年涇川文匯獲得中冠參賽資格后,它與北海極馳合作,后者全員轉會涇川,代表其參與中冠、足協杯等各項賽事。
但2013年到2021年這9年間,涇川文匯的確是由一群類似“體育老師、高三學生、賣牛肉面”的人組成的。他們大部分都是涇川縣的公務員,其中的核心成員,從小學看《足球小將》時就在一起組隊。
奇跡發生時,他們在住建局、人社局、業余體校等各個單位上班。足球與他們生活緊密相關,但放在中國足球的層面,他們的確是一群無足輕重的小人物。
他們的故事并無傳奇與奇跡可言,卻恰好印證了流言中令人動容的那一面:普通人喜歡踢球,也從中得到慰藉。
去年 12 月初,我在涇川待了兩周。我試圖弄清楚,踢足球對普通人來說意味著什么。如他們童年時的偶像大空翼所說,足球是朋友。
奇跡
11月17日,贏球的那個下午,王臻一直守在直播前。他是場上那支“涇川文匯”的創立者,此刻他坐在涇川縣體校的辦公室里,看著自己十年前組建的球隊與北京國安踢比賽。
這是涇川足球歷史性的一刻。他說,“甘肅還沒有一個球隊跟北京國安打過比賽。”
王臻的身份還包括涇川縣業余體校科員、涇川縣足協主席。如果沒有疫情,他當天本會坐在山東日照的賽區,為涇川文匯加油。他還打算在比賽結束后,滿懷敬意,去找北京國安的球員要個簽名。
涇川文匯一直是一隊“哀兵”。兩次進入中冠聯賽的決賽后,只贏過一場比賽。中冠有16支球隊,兩個賽季,他們分別排名15、14。在中國足協聯賽體系中,中冠屬于業余聯賽,與中超之間隔了中甲、中乙兩個等級。是足協杯給了四個級別球隊碰面的機會。
北京國安主教練斯坦利賽前說,本次比賽,國安將“主要依靠年輕球員出戰”。首發名單放出,王臻一看,北京國安只放了一半的主力,他心目中的偶像級人物都不在列,盡管如此,國安4名國腳、7名國家隊梯隊球員的陣容,也足以讓他感到實力懸殊,“贏的幾率不大”了。
結果開場4分鐘,文匯19歲的小將杜澤鑫主罰任意球,率先得分。國安兩球反超,第70分鐘,涇川扳平,將北京國安拖進了點球大戰。
文匯先罰,門將崔桐琿罰中后,面對空無一人的觀眾席彎腰敬禮。第四輪,國安打偏,崔桐琿側頭,眉頭微鎖,用困惑又不屑的表情,將左手放在耳邊,做聽歡呼聲狀。最后一輪,文匯球員馬冬男沒有助跑,原地假動作將點球罰進。比賽結束后,涇川球員狂奔慶祝,國安部分球員圍住裁判,認為馬冬男的點球有違例嫌疑。
沒人能預料到涇川能贏,更何況是以這樣一種略帶挑釁的姿態。賽后,中國足協、甘肅省足協、平涼市體育局都給涇川文匯發去了賀電。王臻也接到許多電話,有平涼市市委書記、涇川縣縣委書記。王臻說,“平時我聯系一個局長,可能我都見不上。這就是足球的效應。”
接下來三天,媒體報道鋪天蓋地,王臻只是對記者提了句,文匯沒有主場,平涼市體育局隨即就表示,即將建成的市體育公園可作為免費訓練基地。
網上的討論主要圍繞在這則流言:涇川文匯的門將是體育老師,主力是高三學生,前鋒賣牛肉面的。直到比賽結束 28 天后,涇川縣解除封控,開放堂食,流言里的主角才正式地坐在名都飯店——縣城里最大的飯店,慶祝這場奇跡。
到場的 11 名球員里有兩位高中體育老師和一名大二學生。其余 6 位建隊元老都是公職人員,徐宏強在縣博物館,王軍在縣住建局,郭偉在平涼市公安局,李昕是業余體校校長,完顏錦濤是縣人社局的,還有劉斌在自然資源局。
他們坐在一起,勸酒、聊過去的比賽、開彼此的玩笑,氣氛熱鬧。隊友們祝賀王臻,“涇川足球能在全國有知名度,王臻絕對功不可沒。”
此后,在涇川,我經常從不同的人那里聽到他們以“如果”開頭,描述自己和王臻的關系。一位鄰市球員說,“如果我不認識他,我可能也沒有機會接觸職業訓練。”另一位2018年才加入隊伍的球員說,“如果沒有他,我早就放棄(踢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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伙伴們
涇川文匯的前身可以追溯到2013年,球隊當時的名字叫“涇川744300”。“744300”是涇川縣的郵政編碼。
建隊元老都是王臻的小學同學。王軍、郭偉和他同級,劉斌、李昕比他大一級,完顏錦濤、徐宏強比他低一級,90年代末,他們一同就讀于涇川縣中街小學。
五六年級時,四川頻道播放《足球小將》,動畫片“看得人熱血沸騰”,成了他們接觸足球的原因。“你有足球,你就有朋友”,比王臻大一級的劉斌說,“那是涇川踢足球人數最多的時候。”
他們在草坪模仿大空翼的絕招“倒掛金鉤”——騰空倒立并將球踢入球門。活動地點是涇川二中的土操場,地是坑坑洼洼的,草也不規整,一垛一垛的,但因為太著迷,摔了也不怕疼。
每個班都有足球隊,王臻的隊叫“閃電金雕”。在一張攝于2000年的老照片里,“閃電金雕”的 10 個少年相互搭肩、站成兩排,穿著日本國家隊隊服那樣的藍白配色的球衣。球衣是在西安買的。他們花了一晚上坐夜班大巴去西安,白天在康復路,每個人花了 30 塊錢,等待著球衣印制出“涇川”二字。
王臻在五年三班,到了周末,他會帶著“閃電金雕”去跟“五年二班”踢比賽,和郭偉在場上較量。這是在二班的郭偉每周最期待的事,別的事都不能讓他那樣激動。小升初考試前后,他還會凌晨兩點偷偷爬起來看歐洲杯。
1999年,王臻小學六年級,直接去讀了西安博愛足球學校。郭偉也想去,他覺得頂級球員能做的動作他也能做出來。他給父母留了封信,說就要去學足球,哪怕上體校也行。
郭偉的爸爸向王臻的爸爸打聽一番,沒有同意:練體育沒前途。初三開學時,郭偉沒去報名,也不去上學。他爸氣得撕完了他臥室里的球星海報,把他壓在床上打了一頓。
后來他們陸續去讀了大學,但大多也在校隊踢球,徐宏強和完顏錦濤還在蘭州的比賽中碰到過。
劉斌念的大專,有次學校通知,說有個甘肅省大中專聯賽,學校要派人參加。他興奮得早上 4 點多就起來訓練,熱身時繞小操場跑30圈。一個月后,領導說學校沒錢,不去了。劉斌哭得稀里嘩啦。
如今,他們都不算矯健,甚至都有些發胖,總的來說,看上去是再普通不過的縣城中青年科員。王軍在住建局上班,微信名是“愛踢球的王先森”,他坐下來,然后告訴我,假如要計算足球目前在他生活中的占比,他扶了一下眼鏡,“40%。”他說。
過去十年,一到周末,他們活躍在平涼市各個區縣的球場。開車去莊浪縣,往返6小時,就踢兩小時球。這不算什么。早些年參加市里的比賽,早上5點多就得出來集合,吃碗牛肉面,坐上班車,7點半在球場熱身,等著8點比賽開始。
關于足球,他們最愛談論的記憶,第一是傷病。完顏錦濤是隊員里受傷較多的,右腿十字韌帶斷裂、左腿肌肉斷裂,一共縫過24針。2020年,在場上聽到十字韌帶斷裂聲的那一刻,他覺得完了,這輩子再也踢不了球了。傷痕成了他熱愛這項運動的明證。
就算是上了班,郭偉“對足球的熱愛還是不減”。2012年,他在平涼市公安局,一個周五,他下午1點開始執勤,24小時沒睡。周六沒執勤結束,他回家洗了把臉,帶上裝備,坐上大巴,直奔華亭縣,和王臻匯合,踢完一場比賽。
為了踢上球,什么困難都可以克服,郭偉可以不睡覺,可以克服傷病。四年前,他因為踢球髕骨挫傷。稍微不疼了,他就心急,要再上場,結果膝蓋又反復受了三次傷。傷病終于痊愈后,體重增加、力量退化,他每天下了班就去健身房做康復訓練,直到兩年后才恢復參加比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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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長
2002年,15歲的王臻進入了陜西國力的 U15 梯隊——中國西北第一個甲級足球俱樂部。他在那里待了兩年,是同年齡梯隊里表現最好的邊前衛。這是王臻距離成為職業球員最近的時候,“閃電金雕”時期的伙伴們都非常羨慕他。
但很快,陜西國力外遷寧波,沒帶走梯隊里的球員。“運氣不好”,王臻的足球生涯戛然而止。
2008年,王臻回到涇川縣。他從西安體育學院畢業,在涇川縣重點業余體校上班。說是體校,跟體育卻沒什么關系。小縣城就沒什么體育活動,更沒人關注足球。王臻覺得自己就是個看門的。
王臻得到了一份安逸的工作,但在足球層面,他度過了失落的5年。直到2012年,一位新領導赴任文體廣電和旅游局局長(以下簡稱文旅局),分管下級部門業余體校,荒蕪的體育事業才有了生機。
這位領導叫李曉京,是個球迷,也是王臻父親的朋友。上世紀80年代,為了看世界杯,李曉京曾和王臻的父親一起,拎著煙酒去電視臺,叮囑負責賽事轉播的老頭,一定要播完下半場、一定要保持信號。
李曉京回憶那會的王臻,“無所事事”,就像“一個歌唱家,上不了舞臺、沒有歌唱,很痛苦的”。
上任后,李曉京打算從足球入手,振興體育。“中國足球讓很多人傷心。”他說,作為“一個縣里的小小的局長”,“中國的足球我做不了,那在我的范圍內,我做一下,看到底能不能做好。”
王臻在他的支持下,找來了昔日閃電金雕的同學,組建了涇川第一支球隊。
李曉京知道,不能讓王臻做光桿司令。他就去看球隊踢球,了解球員們的水平。到 2012 年,涇川縣大云寺遺址發現了一處佛像窖藏,需要人手時,李曉京就借機把當時在鄉鎮工作的球員李昕、徐宏強調到了文旅局下面的博物館。
“作為局長,我能直接管理王臻、李昕、徐宏強,球隊的骨架就起來了。”李曉京說。李昕是守門員,徐宏強踢前鋒,王臻既踢中場,又是組織者,“表面上它是一個社團,實際上我們牢牢地主導了它。”
解決了人的問題,接下來就是錢。李曉京來了以后,涇川文廣局每年能得到三四十萬經費,這筆錢主要來自體育彩票公益金,李曉京把 80% 的資金都分配在了足球上。
這之外,李曉京任期,最大的手筆是推動了涇川縣體育場的建設,預算3千多萬。體育場征地、建設期間,大云寺出土文物,轟動一時,市委書記認為體育館的建設有礙城北景區景觀,叫停項目,命令把體育館拆了。
李曉京嚇壞了,“絕對不能拆,拆了建不起了,我就拖算了。”他跟上面說,光纜、水纜都埋到地下了,沒錢拆。再催,他就說,方案正在論證,或者說,有安全隱患。整整拖了三年后,,事情有了轉機——領導退休了,又允許繼續建了。
原本計劃三年建成的體育館最后建了十年,直到2018年才建成。期間,球隊借涇川一中的操場訓練,踢一場球交300塊場地費。
2013年,球隊組建的第一年,出去參加第一屆平超聯賽,李曉京親自帶隊。球員們提到那場比賽時,無一例外,都如同回憶英雄往事那般,非常驕傲。決賽那天,縣長來了,親朋好友坐在場下,縣電視臺架起了三個機位轉播。“這(激勵)力量多大。”李曉京說,“(球員)個個上去都精神得很。”
王臻請了外援——他在西安體育學院的隊友,以交流的形式八帶三,最后拿到了冠軍。
之后,涇川完成了四連冠,制霸平涼市。在這期間,球隊通過跟外援學習,配合和傳控越來越熟練,拿第三個冠軍時,外援就只需要三個人了。
“奪冠肯定是最爽的。”王臻說,“最好的一種感覺就是別人把你當偶像。”他記得很多次,在平涼市踢完比賽,沒換比賽服去吃飯,就聽見旁邊的人在議論:涇川隊的,多厲害。他享受這種關注度。
2017年,李曉京調任到吳煥先烈士紀念館,擔任館長,副縣級干部。這讓他有些意外,原本他以為他能在文旅局局長這一崗位上干到 2024 年,干到60歲退休,如他的領導曾許諾過的那樣。
過去三十五年,他待過電影廠、住建局,擔任局長前在自來水廠當過經理。他非常樂意帶著我繞著涇川縣城逛,他的事業以實實在在的物理形式落地在眼前,比如,他為一座斷頭橋化解危機,但遺憾也同樣實實在在無法消除,比如,他無力阻止高速公路穿城而過。
喝酒和踢球
勝利中斷在2017年,平超聯賽決賽上,涇川 1:2 輸給了平涼起點,自聯賽創立以來第一次與冠軍失之交臂。那場比賽,涇川獲得23次射門機會,只進了一個球;對手被壓得只有3次反擊,結果進了倆。
比賽之前,主力守門員李昕受傷,換了一個40多歲、開飯店的老大哥上場。比賽一結束,老大哥就哭了。回家車上,他跟王臻說,“他媽的,回去把(守門員)衣服都要燒掉,這么大年紀,姑娘都快20歲了,我沒為什么事傷心過,踢個球把我哭的傷心。”
更嚴重的危機來自于內部,球隊面臨解散境地。
作為球隊的主力前鋒和主力門將,完顏錦濤和劉斌喜歡上了喝酒,并且越喝越厲害。完顏錦濤的朋友圈里,主要有三件事:球、酒、兄弟。“無兄弟,不足球!”他說,“男人的運動!兄弟們都是最棒的!”
到了周末,兩人常常約上一幫隊友去喝酒。第二天早上比賽前,隊友來家里砸門,劉斌說喝多了、難受,真起不來。對他們來說,喝酒帶來的快樂不亞于足球能提供的,酒桌上一樣有兄弟。
王臻和劉斌因此鬧了許多次矛盾,他跟劉斌說,你喝酒,你一個人去喝就行了,你干嘛還帶上好多人去喝?你不要找一個踢球的團隊陪你喝酒。
隊長徐宏強試過立規矩,比如,出去比賽時統一吃飯,比賽前24小時不準喝酒,誰喝酒誰罰款300元,但依然管不住愛喝的,“人心散了,隊伍難帶。”
2016年的某個早上,王臻和鄰縣崇信的球隊約了 9 點在涇川一中比賽。一直到9點40分,喝完酒的劉斌和完顏錦濤才晃晃悠悠來到場邊。王臻沒轍,只好找上初中的小球員上場。他的一個朋友看來球,說他要是崇信的,直接不踢了,大老遠開一個小時車過來,你們人都不夠,是看不起我們還是怎么的?
王臻徹底和劉斌鬧翻。他們是從小玩到大的關系,但“關系歸關系,成績怎么拿?”,“我不要他了”,王臻說。
劉斌帶著一部分球員出去,和另一些年紀稍大、上班以后才開始踢球的人,組建了一支新球隊,隊名叫TNT,炸彈的意思,足球理念是踢快樂養身球。
744300本來有二三十個人,劉斌帶走了一批,又有一批因為缺少上場機會也走了,最后只剩下7個人。徐宏強、李昕、郭偉、王軍沒走,覺得足球還是競技體育,郭偉說,“走著踢,今天讓人弄個3:0,明天讓人弄個5:0,就沒意義了。”
分裂后的第一年,涇川仍然踢進了決賽,但球員的流失還是讓球隊元氣大傷,原本隊里有劉斌、李昕兩個主力守門員,因為劉斌的出走、李昕的受傷,才有了飯店大哥的決賽替補事故。
類似的事情也發生在2018年平超聯賽。因為人員不夠,王臻的同學從大連趕回來踢決賽,結果進了一個烏龍球。輸給靜寧縣的那一瞬間,隊員坐了一地,隊長徐宏強上去說,“站起來,坐那哭什么,觀眾都看著呢,過去感謝對手。”
提前準備好的慶功宴上,沒一個人吃飯,王臻平時不喝酒,這回卻喝多了。他在KTV睡著,迷迷糊糊中被人搖醒,看見大連朋友在扇自己的臉,一邊扇一邊說,“我他媽來回跑了2000公里,跑回來給自己家門口踢進去一個球”。王臻安慰他,說著說著自己也哭了。
那是王臻最失意的階段。他想過球隊要不解散算了。郭偉是剩下的人里實力突出的,他在市公安局工作,市里也有許多球隊挖過他,王臻勸郭偉隨便找個俱樂部踢去。郭偉說我要去我早去了,還能等到現在?
后來,球隊在五人制項目上結束了冠軍荒。2019年,平涼市第一屆“雙星杯”五人制足球決賽,在半場0:3落后的情況下,涇川連扳三球,并在最后階段逆轉,6:4拿下。
下半場進球名單里有一個久違的名字:完顏錦濤。他像開了掛一樣,連進了三個球。一年前他回到球隊,在主張快樂足球的TNT,有戰斗欲的他踢得不舒服。隊友們歡迎他回歸,徐宏強說,“又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他和劉斌也還是會一塊出去吃飯喝酒,只是不再聊足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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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球會友
2018年12月,涇川縣體育場舉辦平涼市第八屆“體彩杯”足球聯賽,這之后又連續承辦了4年平超聯賽。王臻沒有經費,錢都是由參賽的球員們出,注冊費一人100塊錢,一年下來收2萬多塊錢,全部用于裁判員費用。
辦比賽,王臻的經驗是,得理解業余球員“以球會友”的心情。他在涇川足協公眾號上推送賽事宣傳,還為平超聯賽增加了升降級賽制,第一級別6個隊,第二級別5個隊,他希望“讓每一個站在球場上的業余球員感受到榮譽感”,“只要讓更多的人參與進來,我就滿足了。”2018 年體彩杯,2300 多人參與了開幕式。
黃寶特別喜歡參加王臻辦的比賽,尤其是換人規則,能協商,比如規定換人上場3名球員,但第4名球員來了,也會給他上場機會,“業余足球也就圖一樂子,又不贏油不贏米,就踢個冠軍,也就一獎杯、一榮譽,大家就注重這個過程。”
五年前,在一次足球教練培訓班上,王臻發現了黃寶。黃寶是鄰市慶陽市人,38歲,長得又高又結實,在慶陽市開一家運動品牌服裝店。他吸引了2.2萬人在抖音上看他踢球,也吸引了王臻的注意,后者問他:你想不想來我們這兒踢球?
當時,黃寶在慶陽市有自己的球隊——博翔競技,成員是他的初高中同學。2014年,慶陽市足協成立,黃寶的公司承辦了慶陽市第一屆足球聯賽。不過,那之后,他對聯賽失去興趣,尤其是當足協為了湊夠體育局要求的賽季時長,將比賽頻率降低至兩周一輪時。
他在王臻的邀請下第一次來到涇川。涇川縣體育場已經建成:一個封閉式的標準足球場,四面看臺環繞,站在球場中央,能看到西北方向的大云寺,往后丘陵微微隆起,向東綿延出一道深青色陰影,除此之外,視野之內別無遮攔。
黃寶覺得涇川的球場“特別大氣”,球員特別“熱情淳樸、好相處”。此后,他便常常在周末的清晨,帶上球鞋和球衣,開一輛左車窗上貼有“Ronaldo 7”、右車門標有“Huang 13”的車,從慶陽市驅車一個半小時來到涇川球場。在一片好的草地踢球,就和開一輛好車感覺一樣,他說。踢球時他“心情舒暢”。
黃寶告訴我,足球帶給他的震撼是其他運動無法比擬的:球門那么大,進一個球卻特別不容易,一旦進球,所有人跟你一起吶喊。球場上他自在、輕松,什么都不用想,想踢球就行了。
每去一個新城市出差,他都會留出時間在當地參加一場球賽。他對武漢足球主題公園有14個球場印象深刻,也在重慶的樓頂球場踢過兩周野球,那地方的人把踢球叫作“爪球”。工作上越失意他越需要球場,一個人坐在那兒,“球場特別大,你就感覺這世界也特別大,你不會越想越窄。”
也是在五年前,在縣全民運動會上,王臻像球探一樣,對毛文濤說;你再進一個球,就招你進球隊。到這時,毛文濤才知道縣里原來有一幫人在踢足球。
2019年,黃寶加入王臻的球隊,參加了平超聯賽。毛文濤則在足球場東面,主席臺后邊的辦公室里主持開場儀式,播放音樂。
開場前是《天下足球》的主題曲《Hall of Fame》,接著是國際足聯公平競賽曲,等業余球員及裁判員進場,他利用隊伍從球場邊走到中圈附近的距離,以最快的速度介紹首發名單,球員站好后,再升國旗,奏國歌。
西南面的電子屏幕上播放著球場實況,毛文濤在監控室里操控4個攝像頭錄像,對準兩個半場、兩條門線,他驕傲地說,這就“相當于一個簡單的VR”。
這些儀式,讓黃寶覺得涇川的“足球氛圍特別好”,王臻辦的比賽和其他地方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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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球以外的事
由于涇川在組織足球賽事、參加足球比賽上的出色表現,2021年,經由甘肅省足協推薦,涇川足球獲得了參加中冠聯賽的機會。
涇川沒有職業球隊,寄希望于業余球員拿成績,不現實。王臻經人推薦找到了姚軍。從職業隊退役后,姚軍做了二十多年的足球教練。2020年初,他在北海組建了北海極馳俱樂部,一直在全國尋求參加中冠聯賽的機會。
北海極馳有一輛大巴車,上面印著“涇川文匯”四字和極馳體育的隊徽。通常,去一個城市打比賽,姚軍的安排是,大巴車拿上裝備提前走,到酒店后卸下洗衣機、制冰機、衣架……等隊員們坐飛機趕到,司機再“把車打扮得漂漂亮亮到機場去接隊員”。大巴車上放多少水、放多少飲料,都有專門規定。
比賽前,后勤人員會拿出用皮筋卷好、疊得整整齊齊的球衣發給隊員,“所以我們隊員贏球的時候都會感謝后勤團隊。”過去一年,姚軍的球隊跟著大巴車流浪中國,打了80多場比賽。
2021年8月,涇川文匯和北海極馳簽訂合作協議:涇川文匯提供參賽資格,北海極提供參賽球員,合作參與中冠聯賽。姚軍愿意承擔所有參賽費用,是因為他需要比賽機會,他相信,踢比賽是球員成長的最佳途徑。
拿到中冠參賽資格意味著涇川在足球體系里的上升,與之相伴的是,王臻退出了球隊的管理層。參加中冠需要注冊一家俱樂部,但王臻是公職人員,不能經商,不能在俱樂部擔任職務。
王臻找來球隊原來的贊助商呂斌武,由他出面擔任涇川文匯俱樂部的董事長。文匯是呂斌武的公司名。呂斌武從2013年開始贊助球隊,買球服,冠名球衣胸前廣告。他沒花什么錢,業余球員們都上著班,市內約比賽,自己開車就去了。
呂斌武當時辦教育培訓、搞小額貸款、開發房地產,都相繼受到政策整頓。他沒有預料到,成為涇川文匯俱樂部董事長,將是他過去三年在生意上最正確的決策。有網友調侃,“文具店老板腦子一熱,花3500元贊助了一只足球隊,結果把中超勁旅北京國安KO了。”
呂斌武是足球愛好者,他2013年就看過王臻踢球。他曾經是縣政協委員,做生意秉承的原則是不要和政府作對。涇川文匯第一次成功進入中冠聯賽決賽,他會給縣長發去短信匯報:
“……在您的支持下,如果能為涇川的繁榮發展,盡自己的綿薄之力,我將無比幸福……我想將來努力把涇川足球發展成為‘甘肅足球看平涼、平涼足球看涇川’,是否可以用足球帶動產業升級……”
縣長沒有回復。不過一年后,踢贏國安,平涼市舉辦了涇川文匯凱旋歡迎儀式,副市長主持,市委常委出席。
一位呼和浩特商人劉總遠道而來,要和呂斌武談合作事宜。劉總給京津地區的餐飲業供應豆制品,想找文匯球員代言,把他的品牌打造成中國放心食品的代名詞。在酒桌上,他恭維呂斌武,“文匯的足球,一腳把涇川踢向了全國、踢向了全世界。”
王臻很快感受到,政界、商界關注的人多了,這事也變得跟他沒什么關系了。
去年12月17日,涇川文匯與濟南興洲角逐足協杯八強的前夕,王臻在南京市江寧足球訓練基地見到了姚軍。此行,他陪縣委宣傳部部長,來南京慰問球隊。
姚軍正在氣頭上。前兩天,呂斌武打來電話,要他把球衣的胸前廣告改成平涼紅牛(涇川的牛肉特產),給了他2萬塊錢定制新的球衣。但買斷廣告位需要賠償原來的贊助商斯鉑克體育5萬塊錢,兩人在電話里吵起來。
呂總:你不換衣服,領導去那兒有啥可看的?
姚軍:什么叫有啥可看的?愛看不看。
姚軍52歲,性格強勢,計劃性強,有江湖氣,不愛和領導打交道。他覺得自己跟呂斌武就不在一個頻道上,沒法兒聊。他墊了錢,換掉贊助商,定了印有“平涼紅牛”的球服,但不愿再接呂總的連環電話。
對接者王臻坐在一旁,他給缺錢的姚軍帶來了一些好消息,平涼市體育局會給俱樂部60萬元支持,天津一家企業將贊助10萬。
一周后,在歡迎涇川文匯足球隊凱旋的儀式上,平涼市政府確實承諾,給予俱樂部扶持發展資金60萬元。等了兩個月,錢沒發下來。姚軍資金緊張,欠了外債,眼看著球隊要面臨解散。
2月14日下午,姚軍的球員們在社交平臺炮轟涇川。杜澤鑫質問,“錢呢?是在作秀嗎?什么時候能對我們有一個交代?”
當晚,資金就打到了俱樂部賬戶上。但呂斌武說,這筆錢得按照省體育彩票公益金管理辦法使用,用于培養涇川縣青少年足球后備人才,不是球員獎金。
踢贏國安雖然一度帶來轟動影響,但并沒有提供球隊的商業吸引力,最后落到實處的回報,只有價值3萬元的蘋果和3萬元的牛肉,均來自涇川本地企業。北海極馳仍然需要持續的外部輸血。
呂斌武不愿意以企業家的身份出錢,“我是個小老板,小縣城一年能掙多少錢?一年拿六百萬去玩去,沒有那么多錢。”呂斌武說,他“支持足球發展”,但他“玩不起職業足球”。北海極馳是他的合作伙伴,“協議里也沒有要求文匯要投多少錢。”
沸沸揚揚鬧了一場,王臻卡在中間。盡管球隊前身是他創建,合作由他牽頭,但他對俱樂部沒有任何實際控制權。凌晨兩點,他發了條朋友圈:出力不討好的叫足球工作者。
終于踢到了職業聯賽
在球場上的王臻,大部分時候都非常開心。他個子不高,但氣質干練,衣服拉鏈總拉至領口,隨時準備好上場奔跑。
今年2月1日,正月初七,涇川縣舉辦2023年第一場縣域五人制足球比賽。
黃寶又來到涇川,在五人制足球比賽開始的那個下午,2點40分,他抵達球場,加入王臻所在的縣文旅局代表隊。1小時后球隊以一球險勝,他開車回家,繼續過年。
徐宏強、劉斌、完顏錦濤、毛文濤們都逐漸踢不動了。那天下午,代表人社局出戰的毛文濤隨隊 9 : 13 落敗,他再次承認,37歲的他跑兩趟就氣喘吁吁,根本跑不過對面上大學的年輕球員們。
去年,黃寶在慶陽市的球隊也改名,從“博翔競技”變成了“四零球會”,全員奔四了,但他覺得自己可以踢到50歲。
足球從來沒有讓你不開心過嗎?我問黃寶。不開心的是和足球相關的事,他說,比如體育局領導不懂足球,“足球本身沒有帶給我什么不好的東西,我覺得足球特別好。”
王臻35歲,重新找到了進入職業足球的路徑。他考了B級教練員證,可以執教職業俱樂部二線以下球隊,他想培養小球員,拿到成績,證明自己。去年12月,作為主教練,帶青訓球員去白銀市,參加2022年甘肅省足球協會青少年足球(U16-U18)男子錦標賽,拿了季軍。
獎金風波后,姚軍和呂斌武按原來的合作框架,談定了新的合作協議。但2月23日,姚軍離開涇川,然后消失至今。北海極馳的球員們無處可去,一周后,球隊解散。
呂斌武決定自己招球員打比賽,涇川文匯仍會出現在今年中冠聯賽上,他希望“在能力范圍內,至少讓甘肅有隊參加這個比賽”。
另一邊,王臻也成立了新的球隊“涇州大云”——“涇川人自己的球隊”,延續“涇川744300”的業余足球傳統。
“涇州大云”的隊徽上,一只金雕目光兇狠、展開雙翅,“涇川744300”迎來十周年,“閃電金雕”時隔24年重出江湖。
作者———王雯清
編輯——曾鳴 顧問—王天挺
插畫——余木 視覺——梁爽
版式——日月 運營——欣怡
創意—Vicson
出品人/監制——曾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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