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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魏水華 頭圖 | pixabay
毋庸置疑,西湖醋魚不好吃。
神乎其技的大廚們,想盡辦法讓西湖醋魚變得好吃,手段包括但不限于清水餓養、抱腌、改味型,甚至換魚。
但大廚們似乎產生了集體性失憶——忘記了真正好吃的食物、真正靠譜的烹飪方法,是不需要過分修飾和魔改的。
這種集體性失憶,實際上變相推動了西湖醋魚的江湖罵名。
NO.1
與今天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的西湖醋魚烹制方法不同,在幾乎所有描述西湖醋魚的文獻里,它只有一種味型:螃蟹味。
在醋、姜、魚的鮮味撞擊下要能吃出湖蟹的滋味,是為西湖醋魚的品嘗標準。如果吃不出湖蟹的味道,這個西湖醋魚就不能過關了。
——這是星洲日報張聰老師的評價。
西湖醋魚是用草魚做出蟹味,因此需要相當的水準。
——這是梁實秋先生的評價。
西湖醋魚的湖蟹味來自于醬汁中加入的醋和姜末。
——這是杭幫菜大師胡忠英的傳授。
好的醋魚必須要嘗到螃蟹味,入口如果一味散亂齁甜,那么便失去了這道菜的意義。
——這是詩人王諫之的感悟。
事實上,西湖醋魚的底色,正是來自古代文人們對烹飪的認識:用最廉價的草魚,做出最昂貴的螃蟹的味道。
它是中國傳統文人“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哲學思想的一以貫之。包括只嘗其味、不見其形的蟹粉豆腐,恬淡致遠的莼菜羹,苦盡甘來的龍井蝦仁,都是這種文人菜的演繹。
可是,大人,大清已經亡了呀!
明明有更爽口醇厚的叉燒肉、鮑汁撈飯,為什么要吃寡淡無味的莼菜羹?
清炒蝦仁不鮮甜么,往蝦仁里加苦澀的茶葉茶汁是幾個意思?
同理,在今天物流水平的加持,和信息壁壘越來越被打破的前提下,日本海的星鰻、阿拉斯加的雪蟹、地中海的鵝頸藤壺、甚至南極西風帶的磷蝦,都能在捕撈后的二十四小時內,送到我們的餐桌上——湖蟹依然是好吃的,但在今天的語境下,它絕對算不上昂貴的食材。
所以,用廉價的草魚再來模仿“昂貴”的湖蟹,在邏輯層面上已經是個落伍的行為。
而用更貴價的鱸魚、鱖魚、筍殼魚、青斑乃至東星斑來做西湖醋魚,固然能改善味道。但這種舍近求遠、舍本逐末的烹飪思維,已經近似于行為藝術——是豉汁蒸魚不鮮,還是干鍋燒魚不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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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2
杭州這座城市的食物,與文人精神綁定,早已不是一天兩天。
《山家清供》的作者林洪,在杭州出仕終老。
《閑情偶記》的作者李漁,長期在杭州定居。
《隨園食單》的作者袁枚,是地地道道的杭州人。
說到吃,這些文人出口成章,下筆如有神。
吊詭的是,這些文人,都不是廚房從業者和餐飲利益相關者:林洪是南宋進士,吃皇糧的文人;李漁主營家庭戲班,在官僚士大夫階層中巡演賺錢;袁枚官至江寧簾官,負責江南地區科舉考試的選拔,在滿蒙貴族壟斷上層官場的乾隆早期,算是地位超然的漢人士子。
顯然,對庖廚之事,他們都抱有敬而遠之的態度,和一定程度上的美化臆想。
在袁枚家里,日常做菜的都是家廚,招待重要客人則需要“夫人下廚”。偶爾遇上如全羊、鹿尾這樣的名貴菜肴,袁枚說這是“屠龍之技,家廚難學”,要親自下廚,頗如皇上臨幸般的隆重。
一種隱晦的,看不起專業廚師的階級優越感。
而這種割裂的階級思維和不重事實操的現實,最終導致了傳統文人菜的崩盤。
縱觀杭州這座城市的歷史,其實并不如大多數人認知中那樣悠久。以蘇州為核心的吳地,和以紹興為核心的越地,才是江浙地區文化的濫觴:或者說,當蘇州和紹興以國家首都的面貌登上歷史舞臺的時候,杭州還只是一片在前線拉鋸中被打爛的灘涂。
直到唐末吳越國的崛起,以及再之后宋室的南渡,才讓杭州咸魚翻身,坐上了歷史古都的寶座。
諷刺的是,還沒坐穩皇位的杭州,就以一種直線墜落的方式,被蒙古人拉下神壇。
從此以后,自信與自卑交織,成了杭州的地域性格:就像窮人突然成為暴發戶,又一夜返貧之后的狀態。
而“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文人精神,正是這種狀態的最好歸宿。
無論西湖醋魚、龍井蝦仁、宋嫂魚羹、西湖莼菜湯,都是這種精神下的畸形產物。
最有趣的是,上述“杭州傳統名菜”,在杭州人自家家宴的時候,都是見不到的。杭州人吃什么呢?半桌標榜清淡清鮮的清蒸魚、韭黃炒肉絲、清湯魚圓;半桌濃郁重口的梅干菜焐肉、醬鴨、醬肉、臭豆腐。
很分裂,是不是。
實際上,這桌菜的底層邏輯,就是一半蘇州、一半紹興;一半吳國、一半越國。有交織融合,但更多的是涇渭分明。
數千年來的傳統和底蘊,至今依然清晰可見。
反觀西湖醋魚,既不屬于創新,更算不上傳統。它是少數掌握話語權階層拍腦袋的形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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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3
當然,草民不吃西湖醋魚沒關系,文人老爺們喜歡就行。老爺們的嘴是最刁的、味覺是最敏感的,又豈能是草民們能懂的?
但西湖醋魚實在不好吃,這個怎么洗?
袁枚說:“此物杭州西湖上五柳居有名。而今則醬臭而魚敗矣。甚矣!”
施鴻保說:“最愛西湖醋摟魚,酸咸滋味起鍋初。作羹宋嫂今何在?過客惟尋五柳居。”
徐珂說:“杭州西湖酒家,以醋魚著稱。游杭者必以得食醋魚自夸于人。至乾隆時,烹調已失味,人多厭棄。”
俞平伯說:“西湖憶,三憶灑邊鷗,魚羹美,佳話昔年留。”
梁實秋說:“現時一般餐廳,多標榜西湖醋熘魚,與原來風味相去甚遠。往往是濃汁滿溢,大量加糖,無復清淡之致。”
浙江省委宣傳部的官方公眾號說:“西湖醋魚若是沒點‘實力’,又怎能從南宋時期一直流傳至今,成為樓外樓的頭牌菜之一,還讓許多文人墨客戀戀不忘。”
看出來這些話的意思了么:西湖醋魚有多好吃,你不懂,因為你文化層次不夠,找不到好吃的店;什么,現在的西湖醋魚都不好吃了?那是因為都是外地人做了,失傳了,沒人愿意費工費力做了。
吊詭的是,所謂正宗的西湖醋魚手藝,從清朝、失傳到了民國、失傳到了解放后。每個時代都在做,每個時代都失傳。
西湖醋魚以一己之力,把自己活成了等不到的戈多,活成了文人老爺們心目中的故國之思與悲秋之懷。
就像杭州這座城市,至今還在以南宋行在作為標榜,想告訴所有人“爺曾經闊過”“今天爺已經洗盡鉛華了”。
那么,正宗的西湖醋魚應該怎么做呢?
“活青魚切大塊,油灼之,加醬、醋、酒噴之,湯多為妙。俟熟即速起鍋。”
——這是袁枚筆下的醋魚。
“汁不多,也不濃,不能有油,只能薄芡,可加點醬油,主要就是醋與姜末,一點糖都不放,這才是正宗的西湖醋魚。”
——這是梁實秋筆下的醋魚。
“西湖醋魚的難點就在對魚的熟度把握,時間過長就老,不到又是生的。勾芡用到的糖醋汁也要是均勻的厚芡,這樣才能剛好掛在魚肉上。”
——這是杭幫菜大師胡忠英描述的醋魚。
“西湖醋魚這樣的傳統杭州名菜,就不應該去改,想把魚的腥味壓下去,必須要有足夠的咸、足夠的甜和足夠的酸,而且三者之間不能有特別突出的一種,并且魚一定要活殺,活殺現做味道肯定好。”
——這是寶中寶食府老板方躍良描述的西湖醋魚
看出來沒?放不放糖、用不用鹽、過不過油、湯與芡的比例如何,一概沒有定論。所謂正宗,根本就是個偽命題。或者說,西湖醋魚作為文人們的情感寄托,味道和做法如何,根本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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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0年,大功率瓦斯爐開始商用,高溫爆炒成為可能。
1909年,味精開始商用,又五十年后,呈味核苷酸也開始工業化生產。關于“鮮”的秘密,從此不再是秘密。
1915年,家用高壓鍋的廣告出現在美國的報紙上,從此人們用很短的時間就能享受到久煮慢燉口感的食物。
1940年,第一支料理噴槍在日本被發明,從此,即便沒有鍋具和烤簽,也能為食物賦予漂亮的焦化色。
1953年,關于美拉德反應的化學論文正式發表,無數關于“好吃”的內核開始被發掘。
1954年,特氟龍被發明,粵菜提倡的鑊氣,與鍋底厚厚的焦化物從此不再矛盾。
1968年,液氮冷凍開始應用于食材保存,還原度更高的水果和海鮮進入人們餐桌。
1974年,法國三星廚師Pierre Troisgros就開始研究和使用低溫慢煮法。
1990年,采用高速熱風循環技術的對流烤箱問世,從此以后,油炸的介質不止是油,也可以是空氣。
1992年春天,鄧公南巡,一個更外向、更昂揚、更擁抱世界的中國,正冉冉拉開帷幕。
時代的車輪正挾帶著餐桌的滋味滾滾向前,敢于說出西湖醋魚這件“皇帝的新衣”不好吃,是越來越多人開始面對內心、面對真實自我、面對日新月異的餐桌味道的象征。
而依然固執認為當代人不配吃西湖醋魚、好的西湖醋魚還活在深山老林里的群體,不是對大清懷有故國之思、被文人士大夫階級PUA慣了的,就是滿腦子忠孝仁義、還在想方設法PUA別人的那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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