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義何以成為戲曲人才熱土

今年的中國戲劇獎·梅花表演獎讓武義這個山區縣再次出圈。

全國民營院團首個梅花獎獲得者、畢業于武義縣職業技術學校（以下簡稱“武義職校”）的鮑陳熱是武義人，浙江婺劇藝術研究院（以下簡稱“浙婺”）第六朵“梅花”陳麗俐同樣是武義職校的優秀畢業生。

先后于2015年、2021年“奪梅”的婺劇伉儷楊霞云、樓勝是武義人。

除梅花獎外，武義籍婺劇演員中有6人獲浙江戲劇獎·金桂表演獎、4人獲上海白玉蘭戲劇表演藝術獎，有一級演員11人、二級演員30余人。

武義籍戲曲演員不僅活躍在當地和浙婺，東陽、義烏、蘭溪等金華各縣（市、區）的劇團幾乎都有大量武義人的身影。蕭山紹劇、臺州亂彈、衢州西安高腔等劇種中，也不乏武義骨干。

一個小小的縣城

何以走出這么多戲曲人才？

我們從一出戲入手

走到幕后 臺前和觀眾席

一窺其中奧秘

5月22—26日，武義縣大田鄉徐村，大戲連演5天5夜。5月22日13時是首演，好戲登場……

花圃里種松把不可能變為可能

幕后

“你們先化妝，我正本才上場，晚點化沒事。”

“好，花旦要上了，這邊抓緊。”

……

即將登場的是東陽市婺劇團，12時30分，化妝間不時傳來武義方言。一個來自東陽的婺劇團，演員們怎么說武義話？“我們劇團近30人是武義人，我自己也是。”東陽市婺劇團團長鞏洪波說，武義人在劇團占了半壁江山，有些是原武義婺劇團解散后來的，中青年這一批則大多是武義職校畢業的。

60歲的陳尚清是二級演員，武義人。每次上場前，他化完妝后都會習慣性地在后臺看看還有哪些年輕演員需要幫忙，畫臉譜、正衣冠、悉心指導唱詞。

陳尚清的習慣是在原武義婺劇團養成的，他于1980年入團，在團里學戲、演戲，如今是一名觀眾喜愛的老生演員。

畫外音

武義婺劇團不簡單，早在1985年就應邀赴首都長安劇院和中央黨校演出，1998年到新加坡參加華族藝術節，是全省首個受邀出國演出的縣級劇團。

20世紀80年代中期，武義婺劇團劇目《折箭拜相》成功演出（由受訪者供圖）

武義婺劇團在婺劇戲迷心中的地位舉足輕重，至今仍有武義人家中收藏著劇團年畫和戲曲連環畫。1987年至1988年，由中國戲劇出版社出版的婺劇年畫，成為一代人心中的經典回憶。

演得好、唱得好，演員敬業、素質高，是很多戲迷對原武義婺劇團的評價。

“除了吃飯、睡覺，就是演戲、練功，唱念做打一定要練扎實，不然當不了好演員。”今年80歲的徐松成在20世紀80年代任武義婺劇團團長，講起劇團的發展，他認為加強演員的基本功訓練是關鍵。從前條件有限，演員練功場地不是泥地就是草地，每個武功演員身上都摔得青一塊紫一塊。即便白天有演出，清晨或晚上都要抽時間練功。

一個好演員，還要有“鐵一般的紀律”。不隨便到老鄉家吃飯、空閑時不湊一塊兒打牌、演出結束后把場地打掃干凈，是劇團的規矩。徐松成說：“我最不喜歡被叫成是‘演戲的’，我們只有自愛自律，走出去才能被人看得起。”

團里還注重提高演員的文化水平。以前的演員學歷不高，輾轉在不同的村子演戲，很難坐在固定的教室學習。徐松成就把課本帶在身邊，每到一處就請當地老師來劇團上課。他相信，多讀書有助于把人物演得更好。

要讓演員再上個臺階，只在縣城舞臺是不行的，徐松成便花血本把演員往市、省劇團送，開闊視野。他還把音樂組送進上海音樂學院培訓，自己也帶劇團去上海演出。

凌晨4時，他和搭檔孔祥銘起床貼廣告單，從淮海路貼到西藏路，再貼到大眾戲院。不止一個人問徐松成，這是什么劇，“婺”字怎么念。徐松成一遍遍介紹，因為這是他再熟悉不過的事業。當團長的那些年，劇團就是“家”，妻兒在的家，卻無暇顧及。

有人曾對徐松成說，何必這么辛苦，小花圃是種不出松樹的。

“我嘴上笑著說，對對，可我心里想，不論劇團大小，都要認真對待，短篇小說也能出精品。”幾十年過去了，徐松成感到無憾。鼎盛時期，劇團邀約不斷，還到溫州、杭州、蘇州、南京等地演出，好評如潮。他說：“一任任團長都這么做，這是劇團的傳統。”

2002年，劇團因改制解散，多數演員去了其他劇團成為骨干，也有人到武義職校任教，做好傳、幫、帶。當年的武義婺劇團不在了，口碑留在戲迷心中。

婺劇“黃埔軍校”奮力托舉學生

臺 前

當天正午陽光強烈，室外溫度近35℃，東陽市婺劇團演出隊隊長方俊穿著厚厚的戲服，汗水從臉上不斷滾落。即便炎熱難耐，他的一招一式仍精準到位，贏得滿堂喝彩。方俊也是武義人，工文武小生，武義職校2000屆畢業生。師姐陳麗俐“奪梅”的消息振奮人心，讓他看到熱愛和堅持的價值。

目前，團里畢業于武義職校的演員有近20名。鞏洪波說：“武義職校的學生，出來就能用，演戲過程中再不斷提高技術水平。”

畫外音

徐鋒任武義職校校長一年多，拍了不少學生練功視頻，每當有來賓參觀，他會驕傲地展示：“這是我們的戲曲班，孩子們很刻苦。”在他看來，這些日日練功的孩子，有朝一日會和他們的師哥師姐一樣優秀。師哥師姐的照片就貼在練功房外的走廊上。楊霞云、樓勝、陳麗俐、鮑陳熱……武義職校培養了他們，他們持續努力，又給母校添彩。

武義職校戲曲班的歷史可追溯到1991年。當時的武義縣第二職業技術學校開設戲曲專業，定向為武義婺劇團培養人才，成效顯著。2000年，戲曲名家鄭蘭香受邀在武義縣第一職業技術學校內開辦藝術學校，后取名為蘭香藝校。2004年，兩所學校合并為武義職校，二職校的戲曲專業和一職校的蘭香藝校整合為職校戲曲班。

張穗萍指導學生 （采訪對象供圖）

30多年的探索和改革，戲曲班負責人張穗萍一路親歷，她是原武義婺劇團最早一批選派到二職校任教的老師。職校“四朵梅”，都是她的學生。

在任教的無數個日子里，她每天陪學生一起練功，將所學傾囊相授。哪個翻身沒到位，哪個眼神沒著力，哪句唱詞不標準，她手把手教。還有兩年多就要退休，她依舊堅持在教學一線。

徐為（左一）和張穗萍（右一）指導學生

武戲教師徐為已退休6年，依舊每天來學校“盯”學生。“一天不練自己知道，兩天不練對手知道，三天不練觀眾知道。”徐為常說，練功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葉輝是徐為帶的第一批學生，現在也是戲曲班老師，當過鮑陳熱的班主任。學生練習連續翻跟斗時，需要老師輔助托腰。初學的孩子把握不好力度和方向，手掌和手肘容易打到老師。葉輝的嘴多次被學生撞出血來。曾有人提議用機器輔助學生練功，葉輝不同意：“機器代替不了老師這雙手，當年徐為老師也是這樣托著我們練功的。”

除了每天下午的文化課，戲曲班孩子早功練唱腔，上午練腿功、毯子功、翻身、走臺步，晚上繼續練功、上樂理課，周末和寒暑假還要加練。學生在校6年，每天重復練功，說不枯燥是假的，練功房外的照片就是動力。楊霞云帶腿傷上場、樓勝磕掉好幾顆牙，這些練功故事，他們牢記心中。

左邊為左穎樂

5月中旬，15歲的左穎樂獲浙江少兒戲曲小金桂薈萃銀獎。她并不滿意，由于緊張，演完走下臺就暈倒了。問起她的偶像是誰，小姑娘眼里放光：“那肯定是楊霞云啦！”

30多年來，武義職校為社會輸送了700多名戲曲人才。“武義來的孩子，非常能吃苦。”浙婺院長王曉平說得中肯，“演戲沒有捷徑，一定要下得了苦功夫。”

如今，江西鄱陽縣贛劇團、浙江中月婺劇團、建德市宿江演藝公司等8個院團與學校簽訂人才培養協議。武義職校黨總支書記潘蒼紅說，學校不僅培養婺劇人才，也為其他劇種的傳承提供支撐。

臺上唱我也唱武義是個“戲窩子”

觀眾席

臺上演得精彩，臺下掌聲熱烈。墨綠色的大帳篷下，黑壓壓一片全是戲迷。村里擺的30張長椅坐滿了人，椅子和椅子中間原本走人的過道也被堵上，有的自帶塑料凳，有的干脆擠進去站著看。

觀眾席后方，是一個個臨時支起的小吃攤。徐群英的梅記小吃是最靠前的。“我早上8點來的，已經有好多人來占座啦。我們做小吃的，跟著劇團走，哪里有戲就去哪出攤。”說著，徐群英拿起搟面杖當馬鞭，往身前一擺。動作怎么那么嫻熟？徐群英哈哈大笑：“我在王宅婺劇團唱了30年的戲，這幾年轉行做小吃，臺上唱我也唱。”

畫外音

武義縣大田鄉種有藍莓1200多畝，今年的藍莓旅游季活動在徐村舉辦。用什么來慶祝？對于愛看戲的武義人來說，婺劇自然少不了。村里請來兩個劇團，連演5天。

得知消息的戲迷從四面八方趕來，武義縣坦洪鄉趙村人鮑興文也在其中。這些天鮑陳熱“奪梅”的消息讓他格外驕傲：“我和鮑陳熱是同村的，還同臺演過戲呢！”

鮑興文說的同臺，指的是村里的戲臺。每年過年，鮑陳熱都會回村看望父母，村民們也盼著能看她來上一段。鮑興文愛唱戲，曾和鮑陳熱對唱。他說，鮑陳熱平時唱臺州亂彈，婺劇接觸少，但在上場前看幾遍就基本能記下唱詞。

鮑興文不僅是戲迷，他還“寫戲”。不是當編劇寫戲本子，而是哪個村子想請劇團來演出，他從中聯系，談價格、寫合同。

鮑興文從小耳濡目染，癡迷看戲。在武義農村，有逢年過節、農忙之后邀請戲班子來做戲的傳統，有的村子偏僻，村民為了看戲不惜翻山越嶺。尤其是浙婺等專業劇團下鄉送戲時，村子里萬人空巷，熱鬧非凡。

“寫戲”14年，鮑興文幾乎走遍了武義每個村，縣內外常聯系的劇團有60多個。這些年，他還公益發戲訊，時間、地點、劇團名稱，配上演員定妝照，一目了然。他發的戲訊，在各個戲迷群和社交平臺被廣泛轉發。

在鮑興文發的戲訊里，武義湖畔公園戲臺最熱鬧，前不久入選浙江省“文藝賦美”街頭演藝精品點位。

湖畔公園戲臺位于熟溪畔，2013年投入使用，經過12年的發展，如今這里天天晚上有戲曲義演活動。“老百姓演戲給老百姓看。”戲臺由武義縣文化館負責，館長金東亮說，文化館免費提供場地、燈光和音響，自主報名的演出團隊非常多。館里將演出團隊按每月日期排序，1—31日天天不重樣還不夠排，又分了單雙月，有的演出團隊每兩個月才輪到一次。應戲迷需求，縣文化館還開設戲曲培訓公益課，課程報名一上線，常常秒光。

“武義是個‘戲窩子’，群眾對演出的呼聲很高。”浙婺黨總支副書記嚴立新說，今年武義縣婺劇藝術傳承中心和浙江婺劇藝術研究院武義分院成立，劇團將持續把優質資源下沉，共同培養戲曲人才，為群眾送去好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