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窮,是脫口秀舞臺上繞不開的話題。
前輩如何廣智,憑地鐵終點站的郊區房一鳴驚人,窮得石破天驚,一舉開辟窮鬼賽道。到了《脫口秀和Ta的朋友們》第二季中,小四爺成為這條賽道上最兇猛的新人。
比何廣智的郊區房更觸目驚心的,是小四爺老家的那間破屋——一間能看到所有建筑材料的,墻壁大概白的,里面有一條連接蝎子、壁虎、老鼠和他爸的食物鏈的,破屋。
住在破屋里的小四爺,對一千多年前的唐朝詩人劉禹錫發出疑問:
“他只是說了一句斯是陋室,也不說家里哪破,就開始唯吾德馨?”
“你家要真像我家那么破,你能忍住一句話不說?寫到后面,劉禹錫自己都懷疑,還問:何陋之有?”
一句話引來笑友團四盞燈,最終拿下289分(總分300分),小四爺被認證為今年最大黑馬之一。他獨特的口音和恰到好處的停頓,讓他的臺風獨樹一幟。看過小四爺表演的觀眾,大概都很難相信,自己曾在脫口秀舞臺上錯過了他。
現實是,小四爺并不是第一次登上脫口秀節目。
他從安徽的山村來,用了20年離開那間陋室,帶著自卑又扭捏的童年,義無反顧來到上海,只為了一件事,講脫口秀。
他做了一年的脫口秀俱樂部檢票員,以此獲得上臺的機會。他從6分鐘的小段講起,經歷過無數次冷場,被臺下觀眾開不合時宜的玩笑。他也看過很多張冷漠的臉,有時會覺得在臺上賣力逗笑他們的自己十分滑稽,不得不用“這場觀眾不行”之類的話術自我安慰。這樣他才可以撐下去。
那時的他蝸居在上海郊區9平米的房間里,房子很小,進門就是床,連晾衣服的地方都沒有,算是另一種風格的陋室。他在這間小屋住了兩年,每天坐一小時40分鐘的地鐵趕開放麥,從11號線的終點站嘉定北站上車,中間再換乘,到人民廣場站下車,一路從荒涼到繁華,他也從透明演員,到最具潛力新人。
俱樂部主理人謝海涵還記得初出茅廬的小四爺,初見時有些唯唯諾諾,思路卻別出心裁,“想到的點總是比別人更刁鉆一些”。
2022年,小四爺登上《脫口秀大會5》,講了段高端豆漿的營銷法則,只是,一鳴驚人的熱血勵志劇情沒有發生,他最終只來得及留下一句“明年再見”。表演完已是凌晨三點,他昏昏沉沉回到家中,像結束了一場攻城戰,灰頭土臉地撤退,帶著對勝利的渴望疲憊入睡。
只是,他沒等到明年。行業的動蕩波及到無數演員,線下演出機會驟減,他不得已離開上海——這個他當初孤注一擲地、為脫口秀而來的城市。
但他始終沒有放棄脫口秀,也不甘心遠離那些因他而起的笑聲。直到他再次站上舞臺,在2025年盛夏的上海。
笑能夠混同身份,消除階層,笑也將貧窮包裹成期望,用幽默化解對生活的幽怨。小四爺用一只話筒,帶來一場場現實主義喜劇。然后他說:喜劇其實是脆弱的。
我們在《脫口秀和Ta的朋友們》第二季第三賽段的錄制間隙和小四爺聊了聊,他顯然還不習慣面對媒體的鏡頭,不知道該如何打招呼,有種十分樸素的真誠。
他像在參加一場面試般,聲線緊繃著,先介紹了年齡、籍貫,然后,講述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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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小四爺,今年26歲,來自安徽省宿州市靈璧縣下樓鎮喬何村。
第一場比賽,我最初準備的其實是另一套段子,大概講的是近幾年條件好了,老家有些人在翻新房子時也有些虛榮,明明沒有下水道還非要安馬桶,中間聊到了我家之前住的房子。
節目導演聽完我的段子,就建議我將自家房子的素材提煉出來,說觀眾還不認識我,我需要一個鮮明的標簽幫助大家了解我。我想了想,確實,這個房子也可以說是我人生前20年最大的煩惱。
脫口秀演員的每一次心碎都意味著5分鐘的新段子,那么20年的心碎,也該發揮些作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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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臺上的小四爺
我家在村里條件也算是差的,再加上家庭情況復雜,我在很小的時候就意識到,我和同齡人是不一樣的。
此前和一位同行錄播客,他說小時候春游只帶了媽媽買的大面包,他在同學面前抬不起頭,我尋思這算什么,我們那時候背上饅頭下地干活就算是春游了。
從我有記憶起,我家就住在這樣的房子中,和我表演中表述的一樣。房子建造的原材料就很原始,石頭、泥、蘆葦桿,最體面的墻飾大概也就是我姐和我的獎狀了。家里也確實有一條小型生物鏈,有人會好奇我小時候看到這些動物會不會害怕,其實還好,除了蝎子老鼠喜歡亂爬之外,別的小動物都安居一隅,蜈蚣也有自己的洞要鉆,還是比較有邊界感的。
這些年來,我爸其實也攢下了一些錢,但他可能自己想法也比較多,或者不想在這間房子上投入過多,遲遲也不蓋新房子。畢竟這個破房子也不是我家的,是我舅不要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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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四爺住了20年的房子
其實我們村不算窮,村里其他人家也有不少住樓房的,別的孩子過得都不錯,但我很少會有零花錢。我爸總覺得零食都是垃圾食品,不如家里土生土長的蝎子。過年時候我舅會給我十塊二十塊的壓歲錢,別人看來壓不住歲的錢,足以把我壓得死死的了。
當時年紀小,我對我爸難免有一些怨言。好在村里孩子都比較淳樸,大家也都知道我家的情況,還是愿意帶著我玩的,我的童年也不至于太過可憐。只是自卑在所難免,每次回頭看,記憶中總是一個扭扭捏捏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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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四爺在臺上講爸爸
從地圖上看,喬何村被三座大山包圍著,通往村外的路只有一條。
我無數次看向這條路,路的盡頭通向長大。長大真的太好了,長大了就會更自由,就可以自己賺錢,想去哪就去哪,不用再受到貧窮的束縛。
于是在18歲那年,我踏上了這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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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高中時期,才意識到自己或許是有些幽默的。
具體的時刻和原因已經記不清了,可能某一次在課堂上接話有了不錯的效果,我開始熱衷于當老師的捧哏。有時和舍友們閑扯,他們也會笑得很開心。
也是在那段時間,我看到了《今晚80后脫口秀》,覺得還挺有意思的。那時脫口秀市場還不成熟,段子也比較生澀,但我就是喜歡看,每期聽到一兩個好笑的段子,都會開心很長時間。
有天我想取個網名,腦子里突然蹦出“小四爺”這個名字,旁邊的女同學也特別喜歡這個名字,說它有種可愛的霸氣,于是就用到了現在。
后來很多觀眾說,每次看到這個名字,都以為我家里很顯赫,沒想到這么窮。
我很想擺脫貧窮,想離家遠一些,想去北京、上海,學一些本領,或者提升自己。但我高考考得也不好,沒什么選擇,最終上了省內的黃山學院。
那是2017年,我家里情況已經好很多了。我爸除了不翻新房子外,物質上也沒虧待我,一個月會給我1500塊的生活費。錢不夠的話我就周末去飯店當服務生,做一些兼職,生活過得也還可以。
快畢業的時候,我開始琢磨未來。我的學校不算好,專業也選得不好,很難找到工作。其實任何行業都很難,不如就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莫名其妙的,我就想到了脫口秀。
那時的脫口秀可以說是烈火烹油,《脫口秀大會》《吐槽大會》等節目我都反復地看,李誕說每個人都能當5分鐘的脫口秀演員。我就這么當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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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四爺生活照
既然決定了要講脫口秀,首先我就要去上海。
我沒有告訴家里人,我也從來沒和他們說過自己想講脫口秀。好像也沒什么說的必要,大家都是種地的,都不知道脫口秀是什么,我甚至可以想象到我爸將會如何阻攔我。
2021年2月份,我在上海找了份銷售的實習工作,在數碼產品店賣電子產品。我當時的選擇也不是太多,銷售的工資比其他工作高一些,這份工作又是包住的,能省下房租錢,我覺得還行。再加上我太i(內向型人格)了,銷售還能鍛煉下我和陌生人說話的能力,對我以后演出也有幫助。
還記得我在社交平臺上刷到了一條帖子,大概是一個演員分享的,說自己入行三個月就開始商演,能靠脫口秀吃飯了。我想給自己一些壓力,覺得自己三個月應該也可以。
但現實是,我干了三個月銷售,每個月工資4500塊錢,好不容易攢了一萬塊錢,又交出去3000塊,報了個脫口秀培訓班。那個培訓班只上了三天,報名的時候和我們說優先提供開放麥的機會,但我根本沒得到這個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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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四爺生活照
2021年6月份,我從學校畢業,還是一直沒報上開放麥,我真的開始著急了。
我開始在網上到處搜,怎么才能上臺演出。回想當時真有些孤注一擲的感覺,如果一萬塊存款花完了,我大概就要回老家,找一份根本不喜歡的工作。于是聽說肆笑喜劇在招執行,也就是門口檢票的員工,但是能給上臺機會,我毫不猶豫就去了。
7月底,檢票員終于迎來第一場開放麥。還記得我當時講了個one-liner形式(單線笑話,指用一句話完成笑話)的段子,演出效果還不錯,笑聲也給了我很大的認可。講了兩個月開放麥后,我鼓起勇氣,報名了笑果訓練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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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四爺在線下演出
笑果訓練營的選拔很嚴格,我們要先報名,上交自己的稿子以及演出視頻,經過他們的篩選,才能去參加。1800多報名的人,只有四五十個名額。但在行業里,幾乎所有新人演員都夢寐以求那個機會,那里有成熟的演員和專業的培訓,能接觸到更大的圈子。
但我也沒想到,自己能在入營第一天,就獲得內投第一。當時我站在臺上,看著臺下密密麻麻的人,手和話筒都在抖。臺下坐著專業的演員和導師,他們才不管你是不是緊張,只在乎你講了怎樣的內容。我當時講的就是后來我在《脫口秀大會》上講的那套豆漿的段子,所以你看,脫口秀真的很神奇,同一套文本會有完全不同的效果。
我在訓練營問了李誕一個問題:我發現有些脫口秀演員的段子很好笑,但感覺他們在舞臺上是沒有魅力的,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李誕告訴我,這不是錯覺,有的人在舞臺上就是沒有魅力的。
我希望自己在舞臺上是有魅力的,但我也知道,現實常常事與愿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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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1月份,笑果訓練營合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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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季《脫口秀和Ta的朋友們》,我不算是純粹的新人,充其量是個99新吧。
三年前我就登上過這個舞臺,第一輪就被淘汰了,確實講得不好,很多觀眾留言說我像是在背課文。我在倒數第二個上場,演出完已經是凌晨兩三點,觀眾也很累了,天時地利都沒有站在我這邊。
比賽結束后,我其實內心很平靜,回酒店倒頭就睡了。在臺上的時候,李誕問我有什么要說的,我說沒什么要說的,明年再見。我當時想,大不了明年再來唄,誰知道明年沒有節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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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小四爺在《脫口秀大會5》
說實話,上節目并沒有對我的生活造成什么影響,可能因為我對節目也沒有什么影響。
唯一的影響也就是我在朋友圈發了參加節目的海報,我姐刷到了,十分震驚。她跟我說,沒想到你寫得還挺專業的,不像是個業余演員。
在參加笑果訓練營之后,俱樂部就開始給我排商演了。那時候我段子儲備還不足,只能講8分鐘的新星秀,一場能有200塊錢,一個月能賺5000塊錢左右。
我在嘉定北站附近租了房子,和人合租,住在一間只有9平米的次臥,房租1000塊,加上水電費一個月1300。房間很小,床就占據了大部分面積,沒有陽臺,我每次晾衣服要自己在窗戶旁邊扯一根繩子。
想來那時確實也是拮據的吧,我每次買東西都很累,因為要在各個平臺比價。比如買抽紙時,我會計算下每一張抽紙的價格,盡管不同平臺的價格差非常小,都是小數點后兩位的差距。
我在這個房間住了兩年,直到冬天到來,上海沒有線下演出了,我不得不離開這座城市,到杭州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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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四爺創作時
喜劇是很脆弱的。
演出成功的取決因素有很多,演員的文本和經驗,場地的設計,甚至觀眾的數量都會影響到演出效果。一個人笑和很多人笑,帶動的氛圍是不一樣的,我的經驗是,如果觀眾數量少,通常他們都不會笑。
有時候觀眾在門口多排5到10分鐘隊,一進來就能感覺到他們心情不好,場子就很難熱起來。我在線下演出時經常遇到這樣的情況,有時候觀眾會喊讓主持人下去,有時會在底下不停插話,開不合時宜的玩笑。有一次我開場,剛講了兩三分鐘,第一排中間的女觀眾非常大聲地喊了句“怎么這么不好笑啊”,結果你們肯定也可以想象,就是那場演出非常失敗,我無論怎么講,觀眾都不笑。
這些年來,我見過太多類型的觀眾,也見過一些演員因為迷茫離開這個行業——當然我見到的大部分演員還是兼職說脫口秀,本身有一份不錯的工作,脫口秀對他來說只是一個補充,所以他對脫口秀可能也沒有太多欲望。但我不同,我覺得我對世界是有看法的,我對生活還有很多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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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四爺在線下演出時
整個2023年,我幾乎都是在焦慮中度過的。我不能一直講重復的段子,我得寫更多更好的,但是越著急,就越寫不出來。焦慮沒法緩解,所有的止痛劑都是暫時的,只能一直焦慮。有時候我會想,為什么我不是個富二代呢,富二代簡直是最完美的人生,沒有富一代的壓力,也不用想著出名。
這年年底,我錄了個視頻,反思過去的一年,覺得自己一事無成。我告訴自己要好好生活,好好運營自媒體,看書、健身、護膚、變白。回頭去看,一個也沒做到。
就這么焦慮著,焦慮著,市場回溫了,我的日子也好起來了。好到什么程度,我甚至能在上海和杭州兩地同時租房了。
大概從2024年開始,我一個月能演五六十場商演,每場15分鐘左右。我在線下也獲得了一些認可,會有一些俱樂部邀請我去演出。我想得很純粹,想著只專注自己就可以了,演員們的聚會往往也不參加,我覺得那都是無效社交。
直到去年12月,《脫友2》的導演找到我,問我明年的節目有沒有興趣參加,有沒有新的稿子發給他看一下。我想到三年前那個差勁的舞臺,想著我必須要再來一次,證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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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個世紀,蘋果公司有句非常著名的廣告語,think different。
我本身是個數碼愛好者,但這句話我至今沒法精準地用中文翻譯出來,如果你們能幫我翻譯的話也可以。我理解的是,這句話代表著不一樣的想法、不一樣的視角。我也希望自己的作品是“think different”,是有不一樣的角度、不一樣的表達。
參加這檔節目后,很多人會說我是天賦選手,其實我沒有天賦,完全是勤能補拙。我們這個行業也許還沒到需要比拼天賦的時候。
第一賽段的稿子我寫了兩個多月,一遍遍去線下開放麥磨段子,幾乎每天都去,上了五六十場開放麥。直到比賽結束,我還是覺得房子里有生物鏈的那段表述沒有寫好,整體有一些瑕疵。
后面的賽程更緊張了,第二輪只有20天準備時間,第三輪是10天左右,好在我有一些成熟的段子,只是需要改,我就繼續每天去開放麥調段子。我想盡可能把我想說的話都在這個舞臺上表達出來,如果今年不講的話,以后再講可能就沒有那么合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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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四爺在線下演出時
對脫口秀演員來說,錢和名是把雙刃劍。
我們努力地創作,為的就是這兩樣東西,但有了錢和名,創作的內容可能就沒那么貼近生活,與普通人的煩惱有了壁壘,很多演員成名后都有這樣的困境。
但也不用想的太過悲觀,如果你的能力只能講窮或者講生活的話,可能確實很難突破,但如果你內心有真正想表達的東西,就會容易一些。現在整個世界矛盾還是挺多的,就看你想不想講了。
另外,藝術生命都是有周期的,導演也好,演員也好,度過旺盛的表達期后,也許就會慢慢開始凋零。我就想在還想要表達的時候,盡可能留下些什么。
有些人會將綜藝節目視為快消品,或是某種電子榨菜,在我看來不是。無論是電影、音樂,大家喜歡的還是那些有表達的,能真正擊中內心的。我沒見過哪個文藝作品是靠純娛樂經久不衰的。既然每個行業都有這樣能經得住時間考驗的經典作品,脫口秀也應該有。
我可能做不到既表達又好笑,但這個行業總有人能做到。或者說,這個行業一千個新作品都是純娛樂,但總得有那么一兩段是能既表達又好笑的對嗎?退一萬步講,就算是榨菜,觀眾對榨菜的要求也會越來越高,以前只是榨菜就可以了,現在會希望榨菜好吃又健康,真正能做成經典產品的,是一開始就高質量的榨菜。
我很喜歡的脫口秀演員,喬治·卡林,他在上世紀90年代講了有關環境保護的段子。他說自大的人類想要拯救地球,實際上地球并不需要人類拯救。地球已經存在45億年了,人類的活動對它來說根本微不足道。地球不會毀滅,毀滅的是人類自己。現在再看這段表演,依舊會被他的觀點折服。這就是脫口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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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四爺口中的喬治·卡林表演片段
我很喜歡這一季節目的slogan,“用脫口秀和生活輕輕交手”。我們現在確實是只能輕輕交手,沒辦法大打出手,因為脫口秀很弱,這個我們都得承認。脫口秀太弱了,打敗不了任何。
但我同樣覺得,脫口秀需要一些銳利,它應該是一支矛。這個世界還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我們需要大聲講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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