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5年7月,基孔肯雅熱,一個對絕大多數中國人來說極為陌生的名詞,以一場規模空前的本地暴發疫情,猛然闖入了廣東省的夏天。
它始于佛山市順德區7月8日報告的一起境外輸入病例,隨后在一個幾乎沒有免疫力的人群中迅速蔓延,到月底,全省病例已近五千。
我們,向一只蚊子宣戰。
對于身處其中的人們來說,這種感覺既陌生又熟悉。
陌生的是敵人,一種病毒,其名源于坦桑尼亞土語,意為“令人彎腰屈背”,生動地描述了其標志性癥狀,即劇烈的關節疼痛。
熟悉的是戰爭的方式,自上而下、雷霆萬鈞的:
全社會動員。
以及一種將所有人都卷入其中的、不容置喙的:
集體意志。
病毒的傳播媒介是白紋伊蚊,一種在中國南方極為常見的花斑蚊。
此刻,這種不起眼的生物,成了頭號公敵。
疫情的軌跡清晰而迅猛。
到8月初,僅佛山一市的累計病例就超過了七千,并已擴散至廣州、陽江等城市。
病毒的傳播速度,遠超人們對一種蚊媒疾病的想象。然而,官方通報中反復強調一個關鍵信息:
所有病例均為輕癥,無一例死亡。
即便如此,一場聲勢浩大的愛國衛生運動還是迅速席卷了珠三角。
社區里的退休人員戴上紅袖章,挨家挨戶檢查陽臺花盆的托盤。青年志愿者團體深入街巷,清理下水道口的積水和落葉。
街道宣傳欄上貼滿了語氣決絕的巨幅海報:
沒有積水就沒有蚊蟲,沒有蚊蟲就沒有疫情。
這是一種嵌入社會肌理的肌肉記憶,在2003年的非典和三年前那場席卷一切的新冠中,被反復錘煉,如今再次被輕易激活。
身體再一次被征用。
官方的邏輯清晰而強大。
基孔肯雅熱不會在人與人之間直接傳播,唯一的鏈條是患者-伊蚊-健康人。因此,只要將處于病毒血癥期的患者與蚊子隔絕,就能釜底抽薪。
基于這一科學原理,一項名為防蚊隔離的核心策略被嚴格執行。
根據國家衛健委發布的診療方案,所有核酸檢測陽性的患者,必須:
立即住院。
他們會被安置在裝有紗門紗窗、掛有蚊帳的專門病區內。
從流行病學的角度看,這無可指摘,甚至堪稱精準。
然而,當這套科學邏輯被翻譯成基層治理的語言時,一切都開始變形。
在佛山的個別鄉鎮:
對未能按要求清理積水的家庭,采取了切斷水電的懲罰性措施。
有媒體報道,患者的住院并非自愿,他們被要求強制留院至少一周:
沒有拒絕的選項。
有一名患者在接受一些媒體采訪時透露,他感覺自己像一個:
有毒的容器。
人們關心的不是他的痛苦,而是如何防止他身上的毒泄漏出去。
科學的內核,被包裹在權力的外殼里。
監控的網絡也隨之鋪開。
8月4日,佛山市發布規定,要求全市所有藥店必須登記并上報購買退燒藥人員的信息。
這一在清零時期被運用到極致的社會面監測手段,如今被嫻熟地應用在一種非人際傳播的疾病上,其目的在于撈取任何一個可能脫離醫院體系的潛在病例。
未能及時清理院內積水消除蚊蟲孳生地的居民或商戶,則面臨:
最高1000元人民幣的罰款。
這些措施的背后,是一種深刻的制度慣性和路徑依賴。
我們在應對非典和新冠等重大疫情中,形成了一套以強力管控為特征的治理模式。
這套模式被證明在阻斷病毒傳播上是有效的,但也因此成了一種:
條件反射。
當新的疫情出現,即使其病毒學特性與新冠完全不同,這套強大的管控工具箱依然被毫不猶豫地拿出來,付諸實施。
真正的引爆點來自湛江。
一名在湛江工作的單親母親在社交媒體上發布了一段令公眾不寒而栗的視頻。
當她上夜班時,一群人,其中包括一名身穿制服的警察,在深夜進入她的家中,在她本人不在場且未獲其同意的情況下,對她正在熟睡的一雙兒女進行了:
強制抽血采樣。
據報道,這次行動的起因,僅僅是當地一家藥店上報了她兒子:
曾因發燒購藥。
該事件在社交平臺微博上迅速發酵,相關話題的瀏覽量千萬次。
公眾的反應遠非個別案例的同情,而是觸及了普遍的社會情緒。
網民的評論普遍表達了對當局行為的震驚和恐懼,認為這種未經監護人同意、在深夜闖入民宅對兒童進行侵入性醫療操作的行為,嚴重逾越了法律和倫理的底線。
湛江事件成了一個縮影,它清晰地揭示了這種模式的內在矛盾。
一個旨在實現全面信息掌控的監控系統,在與一個擁有強大執行能力的基層行政體系相結合時,可能會產生對公民基本權利的嚴重侵犯。
恐懼是一種比病毒更快的傳染病。
與此同時,在南亞和東南亞的廣袤土地上,基孔肯雅熱呈現出完全不同的面貌。
在那里,它不是一場需要緊急撲滅的突發戰爭,而是一種需要與之長期共存的:
日常。
作為一種地方性流行病,它像季風一樣,每年都會準時到來。
當地不會用無人機進行地毯式消殺,也不會因為一盆積水而切斷誰家的水電。他們的策略更像是一種耐心的、基于社區的:
公共衛生管理。
在印度,這項工作由國家病媒傳播疾病控制中心負責,在其官方文件中,反復出現的是“行為改變溝通”和“跨部門融合”這類溫和的詞匯。
其核心是通過持續的宣傳教育,提升公眾的防病意識和自我防護能力。
在菲律賓,衛生部則推廣朗朗上口的:
4S戰略。
搜索并清除孳生地(Search & destroy)、做好自我防護(Secure self-protection)、及早就醫(Seek early consultation)、在必要時支持噴霧消殺(Support fogging)。
這些策略的核心,不是強制,而是說服;不是國家機器的雷霆萬鈞,而是社區網絡的涓滴滲透。
他們似乎早就接受,病毒無法被清零,能做的,只是通過建立可持續的監測和干預機制,與社區建立伙伴關系,將疾病的危害控制在社會可承受的范圍內。
他們選擇與魔鬼共舞,我們選擇搭建一個:
無菌的手術室。
這兩種模式的巨大差異,根植于其完全不同的流行病學背景、治理體系和歷史經驗。
在我們這里,2025年的疫情是一場在免疫空白人群中暴發的新發大規模流行病,其首要目標必然是:
清除。
而在基孔肯雅熱早已地方性流行的印度和東南亞,病毒在環境中持續存在,“清除”在生物學和經濟學上都不現實,其戰略目標只能是“管理”和“控制”。
我們的模式,可以被形容為一場由國家發動的閃電戰。
它在短時間內調動海量資源,對疫情進行:
壓倒性打擊。
這種模式在快速遏制疫情蔓延方面效率極高——到8月中旬,佛山的每日新增病例已:
從高峰期的600多例降至100例以內。
但其代價是巨大的資源消耗、對社會正常秩序的干擾,以及在執行過程中可能引發的對個人權利的侵犯。
相比之下,南亞和東南亞的模式更像一場持久的陣地戰。
它依賴于在社區層面建立起長期的防御體系,通過持續的教育和賦權:
讓公眾成為抵御疾病的第一道防線。
這種模式在徹底消滅病毒方面效果有限,但其優勢在于可持續性強,社會成本和國家財政負擔相對較低,并且其運作方式通常更能與尊重個人意愿的社會框架相兼容。
最終,這場發生在2025年夏天的疫情,像所有它之前的疫情一樣,在強力的干預下逐漸平息。
但是,有些東西留下了。
那種被一種無形力量全面掌控的感覺,那種個人意志在集體目標面前被輕易碾碎的記憶,像病毒的RNA一樣,留在了社會的遺傳物質里。
阿爾貝·加繆在《鼠疫》的結尾寫道:
他知道,這種歡樂始終受到威脅。因為他知道,鼠疫桿菌永遠不會死絕,也不會消失……它能耐心等待幾十年……也許有一天,為了給人帶來災難和教訓,鼠疫會再次喚醒它的鼠群,讓它們葬身于一座幸福的城市。
病毒會回來,以基孔肯雅熱、登革熱,或者某個我們今天尚不知曉的名字。當它回來時,我們又將如何選擇?
是在一個被權力精心打掃干凈的無菌病房里,放棄一部分自由以換取絕對的安全;還是在一個充滿不確定性的開放世界里,學習與風險共舞,并獨自承擔起舞的代價?
這個問題,無人機沒有答案。
文|孟妮卡
圖片|收集自網絡
封面圖|廣東話:不要著急,最重要的是要迅速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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