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歌劇《江姐》中,叛徒甫志高勸降江姐時的原本唱詞是:
“多少年政治圈里較短長,到頭來為誰辛苦為誰忙?武裝革命是空流血,貢鏟主義太渺茫。常言道英雄豪杰識時務,何苦再出生入死弄刀槍?倒不如拋開名利鎖,逃出是非鄉。醉里乾坤大,笑中歲月長,莫管他成者王侯敗者寇,再休為他人去做嫁衣裳!”
劉少奇、劉志堅、劉亞樓看過后都覺得這段唱詞會迷惑觀眾,有副作用,因此要求修改。
時任空軍總司令的劉亞樓將編劇閆肅帶到家中“關禁閉”,逼閆肅重寫一版。并說道:“我們3個人提出意見,你都不改,難道我們3個姓劉的還抵不過你一個姓閻的?今天我要關你的禁閉!你就在我家里改,改出來我才放你走。”
很快,閆肅改寫出第二版:
“你如今一葉扁舟過大江,怎敵他風波險惡浪濤狂;你如今身陷牢獄披枷鎖,細思量何日才能出鐵窗。常言說活著總比死了好,何苦再寧死不屈逞剛強?倒不如,激流猛轉舵,懸崖緊勒韁,干戈化玉帛,委屈求安康,人逢絕路當回首,退后一步道路更寬廣!” 《江姐》
私以為第一版唱詞寫得極好,從文藝創作角度出發,第一版唱詞思想沖突更深刻、語言更有文采,塑造了一個更為立體豐滿的叛徒甫志高形象,他不是一個單純因怕死而叛變的小人,而是有一整套“合理化背叛”邏輯,他的狡黠、世故更顯人物的真實性,也更危險。
這一點,《江姐》和原著《紅巖》處理的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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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志高在小說中最初以地下黨員的身份出現,負責重慶地區地下黨的部分聯絡和組織工作,他急于做出成績,因而輕信了偽裝成進步青年的軍統人員,導致地下聯絡站暴露。
上級命令甫志高立刻離城躲避,但他不舍妻子,再次違背組織紀律,回家與妻子告別時被捕。他被抓捕時仍極力維護妻子。
甫志高猛醒過來,但是,一只冰冷的槍管,立刻抵住了他的背脊:“不準動!”……接著,又一個可怕的聲浪沖進了他的耳膜:“把他的老婆也帶走!” 甫志高顫抖著,被特務拖曳著,茫然不知所措地從嘴角吐出了幾個絕望的字:“她……不……是……”“什么?” 拿蒙帕的人松了松手,甫志高不敢再叫了,只乞求地低聲申辯道:“她……不是……共產黨……” 可是,散發著霉臭味的蒙帕突然捂得更緊。 幾條暗影一閃,徑直向閃著亮光的門口奔去,按響了叫門的電鈴。 《紅巖》(羅廣斌,楊益言)
小說中甫志高被捕后立刻叛變招供,導致江姐(江竹筠)、許建業等人被捕犧牲。
甫志高如此輕易地叛變,不僅使得戲劇沖突大為減弱,也偏離了其歷史原型所經歷的殘酷現實。
據徐遠舉交代,任達哉(甫志高的原型)是不堪酷刑拷打才招供的,這一過程在小說中被簡單處理,并未描寫其經受酷刑的經歷。
原著中,甫志高被捕后再次出場是他親自帶領特務去抓捕昔日的同志和戰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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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這種處理方式也并非不可理解。畢竟在那個年代,文藝作品的宣傳功能往往凌駕于其思想深度之上,因此在審核時,更看重作品的革命教育效果。
但世事難料,即便當時符合宣傳標準的文藝作品,后來那十年也被批為大毒草,比如《紅旗譜》、《紅日》、《鐵道游擊隊》等等。
第一版唱詞的另一大優點,是它超越了時代的局限,向我們拋出一個關乎信仰與選擇的永恒命題。
《紅巖》的作者之一羅廣斌是地主家庭出身,曾是楊振寧的學生。1948年,羅廣斌被人出賣逮捕,先后關押在渣滓洞、白公館。
由于他的哥哥羅廣文是國民黨軍第十六兵團司令官,并且給徐遠舉打過招呼,羅廣斌在獄中沒怎么受苦,
1949年11月27日,毛人鳳接到蔣介石的批示后,開始清理處決白公館政治犯,羅廣斌屠殺前逃過一劫,但也為他后來的悲劇留下伏筆。
1949年12月,羅廣斌向組織上交了幾萬字的《重慶黨組織破壞經過和獄中情形的報告》(簡稱“獄中八條”),這個就是小說《紅巖》的史實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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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1年,《紅巖》出版,受到熱烈歡迎,數十年間印數超一千萬冊,被多次改編。
歌劇《江姐》就是根據小說《紅巖》中的人物改編而來,于1964年9月4日,在北京兒童劇場首次公演,大獲成功。
不過,此時的羅廣斌因政治審查出行已經受限了,他當年在大屠殺之夜脫險的經歷一直被認作歷史疑點,文革前被反復審查四次。
1966年文革爆發后,羅廣斌被定性為“叛徒”、“剝削階級的孝子賢孫”,小說《紅巖》也成了“反動”小說、“叛徒文學”。
終于,塑造“甫志高”這一經典叛徒形象的羅廣斌也成了“叛徒”。
1967年2月,羅廣斌墜樓身亡,年僅43歲。
羅廣斌生前被認為有歷史疑點,他的死也有疑點。羅廣斌于2月5日被小將綁架抄家,隨后關押,5天后墜樓,關押者稱其“自殺”。但羅廣斌的家屬和朋友均不認同,并在“四人幫”被粉碎后提出申訴。
馬識途后來回憶,羅廣斌死前一天,有人給他妻子胡蜀興送了一張羅廣斌親筆寫的紙條,上面說他一切都好,并要胡蜀興帶錢和糧票過去,可見羅廣斌并無自殺之念。
現在我們再回頭看第一版甫志高的勸降唱詞,好在哪里?
“多少年政治圈里較短長,到頭來為誰辛苦為誰忙?武裝革命是空流血,共產主義太渺茫。常言道英雄豪杰識時務,何苦再出生入死弄刀槍?倒不如拋開名利鎖,逃出是非鄉。醉里乾坤大,笑中歲月長,莫管他成者王侯敗者寇,再休為他人去做嫁衣裳!”
第一版唱詞提出了一個深刻的問題:理想的價值究竟何在?
這是一個無法繞過、必須回答的問題,而這段唱詞卻毫不留情地把它擺在了每個人的面前。
如果認為它是“歪理”,它又歪在何處?
它不由某個權威來認定,而是由我們每個人內心的拷問來決定。
在用自洽的邏輯去回應之前,沒有人能輕易斷言:自己的理想究竟是牢不可破,還是不堪一擊。
許子東先生后來在《重讀20世紀中國小說》中談到《紅巖》時說道:
忠貞信徒寧可被火焚燒,也不放棄自己信仰——即使后人并不一定同樣理解和相信這位信徒為之獻身的理論,卻也可能被他的犧牲精神所感動。信仰的力量有時甚至超越信仰的對象。后人如果繼承了許云峰(小說男主)他們的革命成果,卻將私利或者小集團利益置于民族、國家、人民利益之上,那真是愧對《紅巖》先烈的鮮血和初心。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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