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紅書搜索“短劇騙稿”,你會打開一個全新的世界,其廣泛程度與惡劣程度堪稱觸目驚心。
當然,在影視行業發展初期,編劇遭遇“騙稿”的事情也屢見不鮮,只是如今輪到了新生事物——短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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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紅書短劇騙稿帖子(圖源:小紅書)
真實的短劇市場,已然到了向精品化轉型的變革期,但仍然有不少投機者與入行新人,對短劇的印象還停留在最早期的“低門檻、賺快錢”階段。神話的擊碎具有滯后性,在短劇這個參差不齊的賽道里,不同的人看到的是不同的海。
非核心圈層的創作者跨界而來,既不懂短劇創作,也不尊重編劇,卻想靠低成本博收益投機;而新人編劇懷著成名的想象進入行業,卻發現自己成了最容易被收割的群體。
在與毒眸的交流過程中,新人階段被騙稿“白嫖”,幾乎是每個短劇編劇都有過的經歷。一場騙局過后,她們慢慢從過期的造富神話和過時的藍海幻覺中醒了過來。
“200塊70集”
今年三月,待業中的尾巴在招聘App上看到一則短劇演員招募,她前去面試后,很快被介紹給一位制片人,這位制片人A問尾巴愿不愿意學著寫短劇劇本,可以免費指導培養,將來寫了劇本還能分稿費。
A有著百度百科可查的履歷頁面和院線電影作品,在尾巴看來,自己還是“新人小白”,而對方是“無法企及的圈內高人”,是從電影“下凡”來的,“那簡直太好了”,尾巴當即答應了下來。
但建聯后,所謂“指導”只是幾份網上隨手搜來的寫作資料。A反而頻頻追問尾巴的私生活,“比如有沒有過性生活”,尾巴提出質疑,對方則以編劇需要生活閱歷作為解釋,并批評她小縣城出身“見識短淺”,是“榆木腦袋”。
不久后,A稱與當地政府談好了合作,讓尾巴寫一部文旅微短劇梗概,要求加入當地的非遺文化元素,期間A頻繁提出模糊的批評意見,比如:你這寫的都不叫梗概、故事不完善、情節不好......
尾巴要求A提出更具體可操作的修改方向,他又發來網上的資料鏈接,然后繼續對尾巴寫的新梗概提出批評,回憶起當時的感受,尾巴覺得“就好像有個人讓我畫圓,我畫了一個不那么圓的圓,然后對方一直說我畫的不是圓。”
幾個來回后,梗概終于被A拿去申請立項,順利通過。尾巴開始寫作正式劇本,談到稿費,A繼續推脫:“你是新人,東西行不行還不知道,怎么定價?”他開始描繪未來的藍圖,稱自己導演的項目要和張藝謀合作,只要尾巴好好表現,就能在項目中署上她的名字。
寫到十幾集時,A突然要求尾巴一周內交付全劇劇本,并象征性給尾巴發了200元紅包。尾巴不想放棄自己的劇本,硬撐著在一周內寫完70集4.5萬字,對方拿到劇本后仍拒絕談費用,以“初稿不行,要改”敷衍尾巴,此后便杳無音信。這200元紅包成了尾巴寫作70集劇本收到的唯一一筆費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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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巴與A交涉截圖 圖源:受訪者提供
后來她才知道,A所謂的與當地政府合作,只是用尾巴的劇本申請當地精品微短劇項目扶持資金,項目申請需要全本劇本,但最終結果是這個項目沒有通過申請。“我看了申請通過的名單,制作方都是山影、正午陽光、愛奇藝,名不見經傳的小公司不太好過。”尾巴說。
尾巴的遭遇并非孤例,如今的成熟編劇小馬和九九在新人時期也曾掉進類似的陷阱,給自己的編劇事業起步“交了學費”。
小馬向毒眸回憶,兩年前,一家小公司交給她一個女頻復仇網文,希望她改編成短劇,小馬不理解這家公司選IP的邏輯,因為原作平淡如水,沒有任何亮點和鉤子,在閱讀平臺的數據也很差。
盡管如此,小馬還是花心思給這部劇加上了“一個大鉤子、三個小鉤子”。她清楚記得,交稿時,編輯連連稱贊,“太炸了、太有畫面感”,當場笑出聲來。但最后,小馬卻被線上告知劇本“不符合要求”,不會過稿,公司也沒有支付任何費用。
幾個月后,小馬刷到這部上線的短劇,赫然發現其中用了她設計的核心創意和劇情鉤子。
九九遭遇的則是被惡意拖欠尾款。兩年前,她曾與一家網大出身的知名公司S合作一個古裝劇本,雙方簽訂創作協議,九九前期按期交付10集劇本,隨后交付劇本完整70集創作內容,期間,她多次溝通對方,希望得到修改意見,卻沒有得到反饋。直到交稿一個月后,該公司才回復,稱“劇本未通過審核”,單方面宣布項目終止,同時拒絕支付報酬。
在九九看來,S公司給出的本就是一個過時的策劃案,“設定很垃圾”,而對方一直拖延不推進劇本進度,是意識到策劃和設定老套,而短劇題材迭代快速,S公司想終止項目開發,不愿支付稿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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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與S公司短劇負責人溝通記錄 圖源:受訪者授權使用
許翩翩在一家頭部短劇承制公司做責編,負責收短篇小說,審核稿件是否達到簽約標準。她對毒眸表示,上述騙術的確常見,責編冒名頂替原作者投稿,收稿沒談攏、竊取對方稿件中的核心內容創意,而后找寫手“復刻”等情形在業內也比比皆是。
但許翩翩也提到,也有作者反向“行騙”,對責編謊報自己過往作品的數據成績,以換取更高的簽約金額。不過相比騙稿,這類騙局相對少見。
紅海與藍海之間
新人編劇遭遇的騙局,是短劇快速迭代過程中行業分層,由此產生的信息差、認知差的產物。
當下短劇行業,頭部公司已經意識到機會窗口正在收緊,短劇正在從粗放走向精品,競爭激烈。去年一家產出多部爆款短劇的公司負責人就曾對毒眸表示,今年有可能是紅果大力度補貼的最后一年,也是制片方賺錢的最后機會,“今年要是還賺不到錢,明年就更難了”。
如今已經產出了數部爆款短劇、成為紅果開白編劇的九九意識到,相比小公司,紅果雖然“透明敞亮”,但對編劇的補貼力度很快也會下降,同時內容側紅果還在進一步提高對精品短劇的要求,成熟編劇需要不斷適應新題材,新人編劇入行會更難,過稿率也會越來越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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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擔任編劇的短劇紅果熱度3947萬(圖源:@紅果短劇app)
行業側傳遞出的信號同樣清晰。月初,紅果在短劇自制劇編劇沙龍上,多家制片方直言制作端產能充足,劇本供不應求。但在用戶側,觀眾已對同質化劇情產生疲勞,因此業內普遍倡議——男頻開拓都市玄幻、都市日常等新題材,女頻則轉向都市情感、現言甜寵、都市玄幻類,以質量和創意突破。
幾乎同期,紅果也履行平臺職責,在開白編劇群中發布通知,強調要嚴打劇本抄襲,對直接復制粘貼、洗稿、創意抄襲、融梗等行為“零容忍”。在融梗和借鑒仍然普遍的短劇創作環境下,這一表態意味著審核端的收緊,進一步強調創新和精品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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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果發布公告(圖源:@新腕兒公眾號)
只不過,在下沉市場和新人圈層中,短劇儼然有著另一幅“面孔”。它仍然被看作是“低門檻、快出頭”的機會之地,滯后于目前短劇市場的真實發展進度。
在尾巴所在的縣城,制片人A仍將短劇視為回款利器,誤判市場。尾巴表示,A是典型的“輕視又逐利”,以為自己從電影“下凡”能實現降維打擊,但實際上他既不真正懂短劇創作,也不尊重短劇編劇,天真地想借著這股熱潮分一杯羹,做投機主義者。而像尾巴這樣的新人編劇則因為缺乏經驗和話語權,便成了他們最容易下手的對象。
尾巴對創作過程中與A的一次小分歧印象深刻——劇本中一個相當普通的過場情節,男主對他的龍套發號施令后,龍套奉命行事,A看后批評龍套角色“沒有靈魂”,對男主俯首帖耳,尾巴解釋短劇和電影不同,劇情要集中在男女主兩個人身上,A不以為然。在那個瞬間尾巴確認,這個電影制片人完全不懂短劇,也不看短劇。
九九也對此表示認同,她提到,很多騙稿者都是從長內容轉到短劇行業,他們拒絕理解短劇的創作邏輯,甚至“不把(短劇)編劇當人看”。
部分跨界者和新人編劇懷有不同的錯覺,前者誤以為“下凡”便能在短劇行業“登峰造極”,輕松賺到一筆熱錢,后者希望憑借低門檻入局,抓住一次機會就能爆款出頭。錯覺孕育了過期的造富神話和過時的成名想象,變相培育了短劇行業的詐騙土壤。
不同的是,前者還能販賣過期的個人或公司履歷信譽,新人編劇懷著入行的期待,卻只能被免費征用勞動力,成為一次次天真的以小搏大中的“炮灰”。短劇行業向來參差的信息差,轉化成了詐騙空間,最后又為參差不齊的編劇權益保護,添了一筆敗筆。
待補一課
認知錯位之外,針對新人編劇的騙稿普遍存在,更深層的原因在于短劇行業缺乏透明的反饋和規范的合同機制,致使信息差長期存在,并不斷被投機者利用。
被騙的新人編劇往往沒有議價權,也缺乏維權渠道,只能社交平臺發文與新人們相互避雷。尾巴反思說,當時因為缺乏經驗,不懂流程,也不敢談錢,“他說免費指導,我就信了;他說先寫完再簽合同,我也答應了。其實我根本沒有任何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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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紅書平臺的免費指導(圖源:小紅書)
但即便處于弱勢地位,短劇編劇并非完全沒有法律工具可用。北京元樸律師事務所合伙人胡楊對毒眸表示,類似尾巴這種情況,即便沒有簽訂合同,編劇把完整劇本交給了收稿方,編劇依然擁有合法創作作品著作權。
胡楊介紹,著作權司法實踐侵權的標準是“接觸+實質性相似”。只要能證明對方在創作、申報前接觸過稿件,并且成片與稿件存在實質性相似,則可以證明收稿方存在侵權行為。
具體而言,編劇一般可以通過提供稿件的溝通記錄,或者作品公開發表在先的證據,來證明“接觸”要件;然后通過權利作品與侵權作品的內容對比來判斷是否構成“實質性相似”要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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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大網解釋侵犯著作權(圖源:中國人大網)
不過對于多數編劇而言,維權的難點在于執行。毒眸溝通的所有編劇,遭遇騙稿都選擇了咨詢律師,但最終都默認結局的不了了之。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稿費金額有限,往往只有幾千到上萬元,訴訟的時間與精力成本往往遠遠高于可能獲得的賠償。此外,行業里大量小公司主體不穩定,即便編劇打贏官司,也很難真正拿到錢。
九九就咨詢過律師朋友,想起訴那家不結尾款的公司S,但朋友并不建議九九為了一萬塊錢打官司費心力。她咽不下這口氣,把S公司的短劇負責人當女反派寫進了自己的每部短劇,目標是“湊齊她的100萬種死法”。
相比訴訟成本,更普遍、也更隱蔽的問題在于合同本身存在漏洞。在這種情況下,一旦發生爭議,新人編劇幾乎沒有任何籌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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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劇合同坑避雷貼(圖源:小紅書)
針對這種現狀,胡楊建議編劇在簽訂合約時,將分期付款條件、每期驗收標準、甲方有權要求修改次數、署名權行使方式、違約情形及對應違約責任等條款盡量進行明確細化約定,以便督促合同相對方及時有效進行履約。
在胡楊看來,短劇騙稿并不是一個全新的問題,而是“老問題的新表現”。類似的著作權爭議,在長劇行業至今也依然存在,其積弊的核心在于:合同相對方主體經營狀況不穩定,以及合同約定模糊,容易導致履行分歧和不誠信行為。
“我國的版權登記制度是自愿登記,是否登記并不實質性影響著作權歸屬的法律判斷。短劇著作權權屬爭議,本質上和長劇一樣,既可能涉及侵權,也可能涉及違約。問題不僅需要法律和合同條款的明確,還需要行業內的每個參與者自覺遵守和誠信踐行。”胡楊解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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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國作品版權自愿登記(圖源:作品自愿登記辦法)
這意味著,受騙并非只是新人編劇的個人困境,而是整個短劇行業發展中必須面對的制度性缺口。過去幾年內,短劇經歷了爆發式增長,眼下剛剛進入沉淀期,與此同時,行業規范卻并未同步建立。
收稿渠道混亂,審核過稿標準不透明,合同條款參差不齊,在新人編劇甚至不少成熟編劇看來,短劇的不少流程仍然是在黑箱中運轉。
正因如此,短劇行業的“補課”已經迫在眉睫。這門課,不僅要求新人編劇學會保護自己的作品,更需要整個行業建立起清晰、透明、可追溯的規則。健康的行業,不該縱容投機者將試錯成本批量轉嫁到新人身上。只有當創作者的基本權益得到尊重,短劇才能沉淀出真正可持續的創作土壤。
(注:除九九外,本文中出現的人員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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