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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李宇琛
2025年8月27日,湖北孝感市云夢縣。
一位網名為“漁獵齊哥”的抖音博主,將他的手機鏡頭對準了縣里的西大渠。鏡頭里的東西,已經很難被稱為“河水”。
那是一種濃稠的、烏漆嘛黑的液體,在凝滯的河道里緩慢蠕動,散發著肉眼可見的泡沫和刺鼻的氣味。
這條視頻像一顆信號彈,引爆了一場早已在水面下醞釀許久的危機。
齊哥的鏡頭語言很簡單,沒有配樂,只有現場的風聲和他的畫外音。
他說,這條河已經不是一天兩天這樣了,味道嗆人,帶著濃重的藥味。
他說,這黑水正流入大平原,農民們守著河,卻不敢抽水灌溉。
視頻下方,評論區迅速被兩種情緒占領,憤怒與憂慮。
很快,更多的視頻從四面八方涌來。
不同的博主,不同的角度,對準的卻是同一條垂死的河流。無人機升空,從高處俯瞰,那條西大渠像一道巨大的、腐爛的傷疤,蜿蜒切割著黃綠色的田野。有媒體跟進報道,給出了一個更具體的尺度:
又臭又黑,至少綿延10公里。
1
云夢縣,這個名字里帶著水和夢的地方,突然被一條“黑水河”拖入了最清醒的噩夢。互聯網是有記憶的,也是有放大器的。當天,“云夢黑水河”的詞條開始在社交媒體上發酵,公眾的質問隔著屏幕傳來,每一句都在拷問當地的治理能力。
事情鬧大了。
當天晚上,云夢縣委、縣政府的官方通報就出來了。速度很快,態度很誠懇。通報稱,已成立聯合工作組,正在對水污染問題進行調查核實。
第二天,8月28日,更高級別的單位介入了。
根據公開報道,湖北省生態環境廳的領導親自帶隊,抵達云夢,實地指導調查工作。
省市縣三級聯動,規格不可謂不高,效率不可謂不快。
兩天后,一份蓋著官方印章的調查結論公之于眾。結論清晰地指出了污染的成因,也清晰地排除了公眾最大的懷疑。
報告稱:
西大渠沿線的兩座污水處理廠,運行一切正常,尾水排放完全達標。
專家們連續兩天,在18個斷面采集了32個水樣,經過嚴密檢測后,確認已排除工業企業直排的因素。
2
消息一出,輿論嘩然。
人們看著視頻里那堪比石油泄漏現場的河道,再看著這份“污水廠達標”的報告,腦子里充滿了困惑。
如果不是工業偷排,那這十公里“黑水”從何而來?
官方給出了兩個主要原因。
第一個,是天災。
報告指出,近期當地持續干旱,上游來水幾乎中斷,導致河流水量嚴重不足,水體的自凈能力急劇下降。
水不流,則腐。這是一個樸素的道理。
第二個,是人禍。報告承認,縣城部分生活污水混入了雨水管網,最終進入了西大渠。
簡單來說,官方的結論可以概括為:
天不下雨,人亂倒水。
這個解釋聽上去合情合理,邏輯自洽,卻又在某種程度上顯得格外無力。
因為它回避了一個更深層的問題:一條承載著縣城排澇、農業灌溉重任的重要水渠,它的生態健康,難道就只維系于老天爺的雨量和幾根不出錯的管道嗎?
就在聯合工作組發布調查結論的同時,一些在現場拍攝的博主卻遇到了新的麻煩。
有媒體援引網絡消息稱,有博主在現場拍攝時被不明身份的人員“叫停”。更有人反映,自己接到了電話,被要求:
注銷賬號。
隨后,一些發布在平臺上的污染視頻,悄無聲息地消失了。這些操作,與官方公開、透明的調查姿態,形成了一種微妙的張力。
一邊是雷厲風行地調查與處置,另一邊,是偷偷摸摸地管理與安撫。
3
在官方通報中,一個細節被反復強調:兩座污水處理廠是達標的。這是排除工業污染源的核心證據,也是整個事件定性的基石。
環保專家在現場對媒體解釋,這兩座污水廠,一座是城南污水處理廠,一座是城北污水處理廠,承擔著縣城主要的污水處理任務。它們的排放標準是《城鎮污水處理廠污染物排放標準》中的一級A標。
這是一個非常高的標準。
然而,對于西大渠沿岸的村民來說,這些專業的術語和標準,遠不如他們自己的鼻子和眼睛來得真實。一位在河邊住了幾十年的老農,對著新京報的鏡頭,講了一句大白話。
他說,以前河里污染嚴重的時候,是:
魚和草都不長。
現在,情況似乎更糟。不僅魚和草不長,連水都變成了另一種物質。
村民們抱怨,空氣里整天彌漫著一股刺鼻的惡臭,窗戶都不敢開。更要命的是,地里的莊稼正等著水,但抽上來的水,是黑的,是臭的。
“這水,你敢澆嗎?”一位農戶反問記者。
于是,一個極度荒誕的場景出現了。
一邊,是實驗室里顯示“達標”的監測數據;另一邊,是農民守著“毒水”無計可施的田埂。
這種荒誕感,在官方發布的另一組監測數據中達到了頂峰。
根據央視新聞網的報道,聯合工作組對西大渠的水質進行了分段檢測。
結果顯示,中上游,也就是污染最嚴重的核心河段,水質確實不達標,未能達到地表水環境質量V類標準。
但在下游,水質卻顯示為V類。
V類水意味著什么?
根據國家標準,V類水主要適用于農業用水區及一般景觀要求水域。換句話說,官方的檢測結果告訴那些農民:
河下游的水,可以用來灌溉。
這個結論,如同一記重拳,打在了現實的棉花上。它讓那些每天被惡臭包圍,看著黑水束手無策的農民們,陷入了一種更深的困惑。他們不知道,究竟是自己的感官出了錯,還是那個印在紙上的“標準”出了錯。
或許,兩者都沒錯。
錯的是,一個冰冷的、以各種化學需氧量、氨氮、總磷等指標構成的技術標準,與一片土地的生機、一群人的生計之間,出現了巨大的裂痕。
標準,在某些時候,成了一種解釋,而不是一種保障。
4
事件發酵后,云夢縣的應急處置措施迅速啟動。
清漂清雜的船只開進了河道,工人們開始打撈水面上的垃圾和泡沫。損壞的泵站被列入維修計劃,破損的排污管網也開始排查和修復。
這些都是必要的,也是常規的。但真正體現“云夢速度”的,是兩座拔地而起的臨時設施。
在污染河道的上下游,兩座日處理能力各2萬噸的臨時污水處理設施,在極短的時間內被建立起來。它們的任務很明確:
把河道里的不達標河水抽上來,經過凈化處理后,再排回河里去。
這是一種“體外透析”式的療法。它顯示了當地政府不惜代價解決問題的決心。
然而,也正是這些“不惜代價”的應急舉措,讓另一個被埋藏在時間里的事實,顯得愈發刺眼。
最早曝光此事的博主“漁獵齊哥”,在后續的視頻中透露了一個關鍵信息。他說,據他了解,云夢縣其實早就規劃了一個龐大的水環境治理藍圖。這個藍圖,是一個已經正式立項的:
4.5億元水環境綜合治理項目。
這個數字,像一顆深水炸彈,在平靜的敘事中炸開。
4.5億。
這是一個足以讓任何一個縣城進行脫胎換骨式環境改造的投資額。材料顯示,這個項目計劃用于系統清淤、管網重建、雨污分流等一系列長效治理措施。
換句話說,所有導致這次“黑水河”事件的病根——管網混接、河道淤積、自凈能力差——幾乎都在這個4.5億項目的治理范圍內。
一個問題油然而生:
這個項目,如果早一點實施,是不是就不會有今天的十里黑水?
公開資料中,我們找不到這個4.5億項目具體的立項時間,也找不到它的原定工期和實施進度。它像一個存在于文件和規劃里的“幽靈”,美好,宏大,卻遲遲沒有降臨到這條苦難的河流身上。
我們不知道它沉睡了多久,也不知道它為何沉睡。
我們只看到,當輿論的洪水滔天而來時,當地政府可以迅速建起兩座日處理4萬噸的臨時污水廠,可以調動大量人力物力進行清淤和管網修復。
這證明,他們不缺能力,也不缺執行力。
那么,那個宏偉的4.5億計劃,到底在等待什么?
或許,它等的不是資金,不是技術,不是批文,而是一個輿情。一個像“漁獵齊哥”的視頻一樣,足以讓所有人無法再忽視、無法再拖延的:
輿情。
這種“輿情驅動式”的治理模式,我們早已屢見不鮮。
一個長期存在的問題,如果沒有被一個偶然的事件引爆,就可能永遠停留在“已閱”和“待辦”的文件堆里。只有當它變成一個網絡熱搜,一個可能影響地方形象的輿情事件時,那些躺在紙上的規劃,才會一夜之間變成轟鳴的機器和忙碌的工地。
代價是巨大的。
對于云夢的農民來說,代價可能是今年減產的收成。對于沿岸的居民來說,代價是他們忍受了不知多久的惡臭。對于西大渠的生態來說,代價是一次近乎毀滅性的窒息。
而對于地方財政來說,代價是那些原本可以避免的、昂貴的應急處置費用,以及那個可能因為倉促上馬而導致成本更高、效率更低的4.5億項目。
5
西大渠的歷史,并非一張白紙,翻閱過去的報道,這條河流更像一個“累犯”。
根據《北京青年報》的資料,該渠沿線歷史上曾多次發生污水直排和垃圾亂倒的問題,導致水質惡化、環境變差。它不是突然變黑的,而是從“灰”到“深灰”,最后在天時(干旱)、地利(淤塞)、人和(排污)的共同作用下,徹底量變成了“黑”。
這條河,病了很久。
它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發出警報。或許是河里漸漸消失的魚,或許是水面上偶爾漂過的垃圾,又或許是空氣中逐年變濃的氣味。
但這些“警報”,微弱,零散,不足以形成壓力。它們被日常的喧囂所掩蓋,被更“重要”的議程所推后。直到有一天,一個叫“漁獵齊哥”的人,用一個幾十秒的短視頻,將所有這些微弱的信號,匯集成了一聲響亮的驚雷。
這聲驚雷,炸醒了沉睡的計劃,也炸出了一個冷峻的現實。我們的許多治理,并非基于科學的預見和主動的規劃,而是基于輿論的倒逼和被動的應對:
我們擅長在災難發生后,展現出驚人的動員能力和補救效率。我們可以在幾天內建起臨時醫院,也可以在幾天內建起臨時污水廠。
這當然值得稱贊。
但我們更應該思考,如何才能避免讓那么多問題,都拖到:
必須用“應急”和“臨時”來解決的最后一步。
4.5億的綜合治理,是一個系統工程,它需要勘探、設計、招標、施工,需要時間,需要耐心,需要的是“文火慢燉”。
而輿情的壓力,卻像一場“大火猛攻”。
當文火慢燉的菜遲遲不上,最后只能用大火爆炒來應急時,菜的味道,恐怕就不是最初設計的那樣了。
截至2025年8月底,云夢縣的整治工作仍在持續推進。
那兩座日夜趕工建成的臨時污水處理設施,已經開始運轉。巨大的水泵將黑色的河水吸入管道,經過一系列復雜的物理和化學反應后,再將相對清澈的水排回河道。
這是一個機械的、不知疲倦的循環。
機器的轟鳴聲,在某種程度上,暫時覆蓋了民怨。根據報道,那個4.5億元的水環境綜合治理項目,也終于從文件中走了出來,進入了實質性的推進階段。
官方表示,待污染治理工程完工后,西大渠的水質有望明顯改善。
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黑水正在被凈化,管網正在被修復,一個更美好的未來,正在被許諾。
只是,沒有人能回答,在這場全民圍觀的治污行動之前,那些生活在十里黑水河畔的居民,究竟忍受了多久。
也沒有人能保證,在下一個十年,中國的土地上,不會有另一條“西大渠”,在等待著屬于它的那個“漁獵齊哥”。
在云夢縣西大渠的岸邊,兩座嶄新的臨時污水處理廠正開足馬力,嗡嗡作響。它們像兩個巨大的、白色的金屬盒子,被安放在這條古老的河流旁,晝夜不停地為它做著“血液透析”。
這本是一場早就該在“手術室”里完成的系統性治療。
但最終,它卻以一種“急診室”搶救的方式,倉促上演。而那張寫著4.5億元的“手術通知單”,不知在哪個抽屜里,靜靜地躺了多久。
世界上本沒有“黑水河”,正如世界上本沒有“熱搜”。有的,只是一次次被漠視的呻吟,直到最后,匯成了一聲震耳欲聾的吶喊。
李宇琛(立于塵)
寫于2025年9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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