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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都在經歷時代的苦難,每代人都有自己的苦難,姥爺的堅韌,早已化作力量,給我們前行的勇氣。
配圖 | 《讓子彈飛》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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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不到10歲的時候,姥爺就已經80多歲了,是個渾身散發著腐朽氣息,半清醒半癡呆的干枯老頭,所以我從小就生活在隨時會失去他的恐懼里。
到今年,姥爺已經走了13年了,我還是經常會夢見他還沒有死,夢里到處跟別人說姥爺還活著,但是他們卻告訴我:“別傻了,你姥爺已經走了很多年了。”
姥爺的軍功章至今還被珍藏在我家的抽屜里,那些小小的勛章承載著他非凡的人生:參加過淞滬會戰,經歷過南京大屠殺,是渡江戰役時尖兵連的一員,后來在抗美援朝的時候打過美國兵。
我卻只知道,他是個愛喝酒的老頭。英雄和老人的形象在我心里重疊,卻又時常模糊,讓他像一個幻影,既遙遠又親近。
隨著年齡漸長,我越來越渴望了解他,渴望把這個幻影變成一個完整的、有血有肉的人。2025年7月,我從舅舅那里要來了姥爺去世時廠里寫的悼詞,試圖還原他近百年的真實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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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9年,姥爺出生在河南省新安縣城關區一個貧苦的農民家庭,被取名為楊茂森,但他卻沒有長成父母期待的那種“魁梧茂盛、像樹木一樣挺拔”,姥爺的身高只有一米六幾。
從6歲開始,姥爺就幫忙打理家里,砍柴種地,什么都干。16歲那年,1935年,姥爺去了村里的私塾讀書,聽說了家鄉之外的戰火紛飛,東北三省早在幾年前就被日本人占去,華北風雨飄搖,紅軍正在長征途中,內憂外患,到處都是打仗的消息。許多青年抱著“拯救民族危機”的熱血走上軍旅之路,姥爺便是其中一員。
村里的熟人將姥爺介紹到了國民黨六十軍,姥爺成為了一個勤務兵。到了1937年7月,盧溝橋事變爆發,隨后日軍出兵華北,北平、天津相繼淪陷,并揚言“在三個月滅亡中國”。剛滿18歲的姥爺收到了集結令,他先從河南洛陽登上火車,南下抵達長江中游的重要城市漢口(今武漢三鎮之一),隨后,他又從漢口沿長江東下,乘船抵達吳淞口(今上海寶山區吳淞鎮),這里是上海北部的出海口和軍事要地。
船上擠滿了來自四面八方的年輕士兵,他們大多文化程度不高,有的人是為了保家衛國,有的人則是家境困苦,不當兵便難以糊口,但這個時候,他們的心愿是相同的——打倒日本侵略者,把日本人趕出中國。姥爺心中也涌動著從未有過的熱血,暫時忘卻了饑餓與疲憊,忘卻了家鄉的父母兄弟,甚至忘卻了自己的生死,只記得一個身份:中國軍人。
抵達上海前線,姥爺領到了武器,我想那多半是一支“漢陽造”的老槍,槍身沉重,有的槍膛因年久失修而不那么精準,偶爾有人能分到“中正式”步槍——當時中國最先進的槍支,但數量稀少,不可能人人都有。而對面的日本兵,槍支射程遠、精度高,換彈速度快。他們背后還有艦炮轟擊、飛機投彈、坦克突擊,甚至毒氣。
這一仗打得異常艱難,姥爺所在部隊漸漸被打散,他在殘破的城墻和硝煙中徘徊,茫然不知去向。姥爺后來才知道,自己參加的這場戰役就是淞滬會戰。
2020年,講述淞滬會戰末期的電影《八佰》上映,我看到畫面里那匹白色的馬,迷茫而又堅定地奔跑,那或許正是姥爺和千萬戰士們共同的寫照。后來,我去上海找朋友玩的時候,特意去了四行倉庫舊址。夜幕下,一堵殘墻靜靜矗立在廣場上,上面的彈孔在月光里斑駁閃爍,只有一名保安守著,不讓人隨意踩踏。那一刻,我覺得自己離姥爺、離那段歷史更近了,這堵彈痕累累的墻,與其說是遺跡,不如說是一份無聲的控訴,既見證著戰爭的殘酷,又傲然矗立,展示著我們中華民族的不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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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淞滬戰場上奮戰了3個月,有人告訴姥爺,大部隊前往南京城了,于是姥爺用盡辦法,在秋天的末尾,最終到達了南京,四處尋找自己的部隊。
這時的南京城內到處都是日本人,南京衛戍司令長官唐生智曾下令疏散市民,但是為了防止間諜出城和物資流失,出城的人需要拿到通行證,上面寫著持有人身份信息和出城事由。每天城門一開,便會有很多老百姓攜家帶口地出城,有些人打算去投奔親戚,有些人有城外的活計。姥爺沒有選擇出城,他只想尋找自己失散的戰友。
十幾日后,戰事吃緊,城外炮火紛飛,日軍逐漸完成合圍,城內已經徹底混亂,沒有武器和物資的姥爺,決定出城。他很快遇到一處日軍設立的崗哨,這里專門攔截偽裝成平民的士兵。
日本人粗暴地將看起來可疑的人拉出來,仔細檢查:額頭上是否留有軍帽勒痕,手掌上是否磨出了持槍老繭,肩膀是否有扛槍的硬繭。一旦懷疑是士兵,日本人會毫不留情地當場處決。
長長的隊伍一眼看不到頭,18歲的姥爺看向四周,每個人的臉上都是恐懼和壓抑。遠處時不時就會傳來幾聲槍響和慘叫,周圍有人在竊竊私語,說有一個平民因為長得比較壯就被直接槍殺了。
姥爺的肩膀上有扛槍留下來的繭子,如果仔細檢查,必定是會被發現的,但是好在姥爺身材瘦小,而且長相稚嫩,只是按著頭查看了幾下就被放走了。
姥爺這次幾乎是從死神的刀口下走了出來。在通過日軍看守的崗哨之后,他順著某處城墻根溜了出去,然后輾轉來到了太湖。
姥爺逃出來沒多久,南京就發生了慘絕人寰的事情,迎來了歷史上最黑暗的六個星期。絕大多數沒能在初期撤離的市民最終都被困在城中,被迫躲入安全區或家中。后來聽長輩們聊天,說起周圍有鄰居老家是南京的,那時好多人家都清戶了,旁支末節能算得上的親戚,竟然一個都沒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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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太湖是許多潰兵和難民的避難所,這里水網密布,蘆葦叢生,易于藏身。此時的姥爺,失去了自己的部隊和番號,失去了戰友和武器,身無分文。姥爺出生在有山有水的地方,因此熟悉水性,而且他有過“進廠“經驗,就一邊做著管理市場的工作,一邊和周圍人學習打漁,逐漸在蘇北站穩了腳跟,擁有了一條破舊的小船和漁網。
姥爺住在岸邊的草棚里,偶爾住在漁船上,缺吃少穿,又孤獨又清貧,似乎與軍隊的生活完全斷絕了。有人給他介紹過對象,但是他覺得這樣的世道不適合結婚,而且如果結婚生子,自己出去打仗戰死沙場,豈不是坑了人家。
直到1944年,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形勢發生巨大轉變,中國戰場也進入了局部反攻階段。在蘇南地區,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新四軍及其地方武裝十分活躍,他們在太湖流域建立抗日根據地,發動群眾,打擊日偽軍。新四軍太湖游擊隊在群眾掩護下頑強堅持20天后成功突圍,姥爺聽到后心生向往,開始主動打聽并尋求加入的機會。
姥爺加入了游擊隊之后,又在溱潼縣葉甸區順利加入了新四軍,成為了共產黨領導的抗日武裝的一員。這一刻起,經歷多年離散漂泊的姥爺,加入了一支有明確目標,有群眾支持的抗日隊伍,他不再是孤身一人的潰兵,而是集體中的一名抗日戰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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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 年,姥爺在新四軍蘇中二分軍區 32 旅 94 團擔任排長,那一年,戰局異常緊張,新四軍不僅要面對殘余日偽勢力的破壞,還要隨時防備國民黨軍的圍追堵截。姥爺每天除了帶領戰士練兵、執勤之外,還要應對大大小小的戰斗和突發事件,經常一整夜都在巡邏,槍聲和爆炸聲幾乎成了生活的背景音。
根據家人回憶,這年6月,正值“江蘇興化攻擊戰”,新四軍發起總攻,敵人外圍的碉堡一個一個被拔掉,但仍有一個碉堡在負隅頑抗。姥爺和一個戰友沖到了碉堡頂部,對著里面的敵軍喊話:“趕快投降!”他們兩個人向碉堡里看了一眼,嚇了一跳,里面密密麻麻全是人,但是我方這邊只有姥爺和戰友兩個人。
姥爺沒有時間過多思考,他決定賭一把,便讓戰友在上面等著, 自己拿著幾枚手榴彈下到了堡壘里面。他將手榴彈舉過頭頂,對著里面的人日偽軍說:“外面的碉堡已經全部被我軍消滅了,現在上面都是我的戰友,你們堅持下去也沒有希望了。如果不投降,我們就同歸于盡。”
幾十個日偽軍互相看了看,為首的連長見大勢已去,便舉手投降,后來才知道,當時在外面的只有一個戰友。姥爺和戰友兩個人繳獲了敵人一個連的武器,并俘擄八十余人,被蘇中軍區黨委評為團戰斗英雄,榮立二等功,并授予獎章。后來,姥爺在1947年的“鹽南戰役”中又因為“作戰勇敢,不怕犧牲”榮立三等功。
1949年, 解放戰爭如火如荼,姥爺被調入三野 29軍 86 師 256 團后勤處軍械股任股長,從浙江一路打到福建廈門,每一場戰斗都關乎整個國家的命運。
1949年4月,解放軍發起渡江戰役,姥爺身為尖兵連的一員,提前渡江,在敵人陣地前沿潛伏數小時,等待大部隊總攻,敵人陣地被炮轟之后,尖兵連率先沖上陣地,與敵人激烈爭奪,確保了大部隊順利推進。那一天姥爺在冰冷的水里泡了幾個小時,正是因為他的“果敢負責”,被團委批準榮立四等功。從那之后他的身體就落下了病根,腿腳不利索,老年時經常被氣管炎侵擾,最后的日子姥爺也是因為肺上的毛病走的。
渡江戰役解放了南京,同時也宣告了國民黨統治的覆滅。長年的征戰、犧牲與疲憊,終于迎來了國家的新生。這一年,姥爺正好30歲。
這年的10月份,姥爺還參加了金門戰役,由于落潮,漁船在金門島未能返航,無船渡海,第一梯隊九千余人幾乎都在金門島戰死。家人常說,若不是姥爺被編在第二梯隊,他的生命應該就停在了金門的沙灘上,后來也就沒有我們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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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中國成立后,姥爺轉入了空軍,成為抗美援朝的后勤支援部隊,1954年,他調至東北四平市四平場站,任機營股股長。
國家迎來和平,姥爺才開始考慮自己的終身大事,1955年,姥爺和姥姥相遇了,那年的姥姥還不到18歲,1956年,姥姥和姥爺結婚,姥爺轉業來到了河南新鄉,兩人來到一個陌生的城市,住進了家徒四壁的房子,家里連口鍋都沒有。姥爺被分配到了制造飛機零部件的國營第116廠工作,踏實穩定,姥姥則是跑銷售的,經常走南闖北。
兩人相互扶持,日子平淡卻溫暖,家里陸續添了兩個舅舅和我的媽媽,屋子里多了歡笑聲,也逐漸充盈起家的味道。姥爺性格隨性灑脫,每次把姥姥惹生氣了,就會給她寫一首打油詩,總是張口就來。
姥爺不爭不搶,經常把評先和升職的機會讓給別人,二舅曾經問過姥爺為什么不爭一下,姥爺說:“每次想起自己死在戰爭中的老伙計,就覺得這個沒意思。”姥爺只喜歡喝酒,幾乎天天下班都在喝酒,喝得開心了就會說:“酒是糧食精,越喝越年輕。”
姥爺對子女的控制欲不強,也很寵愛孩子們,沒有孩子怕他。 表姐是姥爺最疼愛的“小輩兒”,也是他的長孫女。隨著姥爺年紀大了,姥姥不準他喝酒,他就每次借著去幼兒園接表姐的由頭,拐去小酒館喝一杯,然后從兜里掏出來一把零錢,一點一點數給表姐當做“封口費”。表姐拿了“封口費”會去買自己喜歡的東西,但有時候表姐也會跟姥姥告狀,說:“爺爺又去小酒館喝酒啦”,然后兩個人換回姥姥的一頓臭罵。
在姥爺晚年的時候,姥姥身體還很硬朗,她承擔了大部分照顧姥爺的工作。從我有記憶開始,姥爺每天都在咳嗽,而且有很多痰,他坐在床邊,咳嗽,吐痰,床邊的痰盂倒了又倒,姥姥經常打理,那附近的床單上依然總是附著痰漬,有時會散發出難聞的味道。小孩們總是嫌棄不愿意靠近他,他也不惱。他有時候招手叫我們,說他手里有糖,有時候的確給我們糖,有時候是給我們一個腦瓜崩和他的哈哈大笑。
每次家庭聚會,大家熱火朝天地做飯、聊天,我扭頭看去,看到他就一個人躺在客廳自己的單人床上,靜靜地看著我們,身上都是蒼老的味道。
有時候我注意到他,想湊過去跟他說話,剛開始的那幾年,他會拿起拐棍作勢嚇唬我,見我大叫一聲后退,他就像個得逞的小孩一樣壞笑。但是后來,他漸漸不和我說話,我在想他是不是不認識我了,因為每次他主動叫我的時候,叫的都是我媽的名字,歲月的差距讓我們之間的親近遙遠又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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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高中的時候,姥爺已經快90歲了,他開始頻繁進出醫院,這也是他最討厭的地方,他總說:“認識的老伙計進了醫院都沒再出來”。
姥爺干活時曾砸傷過手指,不論家人怎么勸說都不去醫院,最終,整只手指發炎壞死,沒辦法只能去醫院截肢。小時候,我以為那是他打仗受的傷,是戰爭奪去了他一部分身體,但長大后才明白,在那些年的戰火下,他竟奇跡般毫發未損,反倒是和平年代,他因為倔強和固執失去了一根手指。
高二那年,2009年,姥爺再次因為氣喘住院,這一住,就幾乎沒再回過家。2009年的國慶節,天安門廣場上如火如荼地進行建國60周年大閱兵,那場閱兵令我淚流滿面。后來,姥爺收到了一個紀念章,據說所有參加過抗戰的老兵都有一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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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姥爺收到的紀念章|作者供)
在我高四那年,姥爺的病越來越嚴重,瘦到只有70斤,每天只能吃流食,腦袋還有點糊涂,每次護士給他下了胃管,他都會趁人不注意自己拔掉。這樣好幾次之后,我們只能用毛巾把他的四肢綁在病床上,他十分抗拒, 每次護士過來,他都會發出怒吼:“誰敢綁我!”把醫院所有年輕的護士嚇得沒人敢來給他下管,只有醫院最資深的護士長能做。
那一刻我才明白,殘存在他體內的戰斗本能從來沒變過,他被人們當成一個老朽,我們都忘了躺在病床上的這個人曾經在戰場上殺過敵。他依然在斗爭,只是現在的戰場換成了疾病、歲月和生活中的一切壓迫,他用自己的意志抗爭,像年輕時一樣,哪怕全身疲憊,也絕不輕易低頭。
2012年的冬天,距離高考還有6個月,我在家中接到了來自母親的電話:“乖,來一趟醫院吧,你姥爺這次可能真的不行了。”去醫院的路上,我拼命想要調動自己的情緒,想讓自己思考些什么,來對抗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
到醫院的時候,家里人已經全聚齊了,媽媽眼角還掛著淚水,在床邊喊著:“爸,爸”。但是姥爺已經沒有任何意識了,媽媽說:“自己再也沒有爸爸了”。
姥姥說:“你走了把這個家扔給我讓我怎么辦?”
表姐說:“爺爺你喝酒我再也不告你狀了。”那天我很懵,只知道這一天終于來了。
姥爺的一生,最終濃縮在廠里那張悼詞上,13年后,我才翻譯出這篇悼詞背后的故事。悼詞的終點是一句冰冷的“因長期患病,終因病情惡化,經搶救無效,在新鄉市中心醫院不幸逝世,享年93歲。”
但姥爺的故事卻一直在我心里延續,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我們還在繼續生活著。每個人都在經歷時代的苦難,每代人都有自己的苦難,姥爺的堅韌,早已化作力量,給我們前行的勇氣。
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
不忘記曾經的傷痛
更是為了走向燈火通明
此間盛世,請君共賞
進入1:1復刻的閱兵現場
這盛世,這鐵流
是對那段歲月最好的告慰
本文
作者 | 不如折耳根 編輯 | 小滿 實習 | 琦萱
本文頭圖選自電影《讓子彈飛》,圖片與文章內容無關,特此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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