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安巷有家“滿記”易經堂,店主滿爺年近八十,喜歡穿一身灰色袍子,布鞋,花白的頭發隨意綰成一個發髻,用支黑色發簪穩著。除了沒有長長的胡須外,他看起來像是個老道士。
滿爺從未在道門修習,但他并不排斥別人叫他道士。只不過,他通常會加一句,“是人間正道的道”。
人間正道是滄桑——這是滿爺奉行的處世原則,也是他削減遭受三弊五缺反噬的法寶。
這天清晨,滿爺正在易經堂打坐冥想,就聽著有人高呼:“滿爺,救救我孫子,救救我孫子。”
滿爺睜開眼,只見從門外踉蹌著沖進一個六十來歲的老者,衣著樸實,膚色黝黑,身形消瘦,牙齒因長久吸煙而熏成了暗黃色,額頭上有一大塊淤青,似在哪里磕碰過。
滿爺微微點頭:“不急不急,你先講講,你孫子怎么了?”
老人的孫子叫喬宇,16歲,高一學生,當下正放暑假。喬宇父親在外地打工,他每次放假都是回爺爺奶奶家。
爺爺奶奶年紀大了,不怎么管孩子。兩天前,喬宇和發小趙陽、張庸約著去夜爬萬佛山,趕著第二天早上看日出。
他們午飯后坐班車到達山下的鎮子,到網吧玩了幾個小時,差不多夜里七點出發。
快十一點的時候,他們走到了接近山頂的望月亭,在這里吃些東西,稍做休整。
吃著吃著,喬宇突然問:“你們聽到沒?”
“什么?”趙陽疑惑地問,張庸也是一臉茫然。
“那邊。”喬宇指著遠處一片林子:“那邊好像有人在喊救命。”
“沒有啊。”趙陽肯定地說。
張庸沒有馬上作聲,屏住呼吸聽了聽:“好像是有點人的聲音。”
“去看看。”喬宇說著,也不等二人同意,就邁步往那邊走去。
半大的小子最講義氣,趙陽、張庸對視一眼,只得以一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氣勢,跟著喬宇走入了林子。
埋頭走了三五分鐘,趙陽忍不住道:“我怎么還是什么都沒聽見?”
張庸沒吭聲。
“你聾唄。”喬宇堅持說:“就在前面。”
差不多走了十幾分鐘,沒見著一個人影,但他們來到了一座破舊的木屋跟前。木屋的大門只剩下一邊,玻璃窗戶也早已被打碎,上面殘留著幾塊尖尖的碎片。旁邊的指示牌上寫著“休息站”三字。
見喬宇停了下來,趙陽低聲問:“在這里面?”
“嗯。”
“你也聽到了?”趙陽又看向張庸。
“是有聲音,但我一直聽不清楚說的什么。”
這下趙陽不得不懷疑是自己的問題了,在他的記憶中,爺爺去世前就是個“聾子”,家里人和他說話都得靠吼。聽說這東西會遺傳,難不成自己這么小就開始發病了?可眼前這屋子,不僅聽著沒有任何聲響,看起來也是如此破敗,又漆黑一片,真會有人在里面嗎?
恍然間,趙陽看見喬宇已經往木屋走去,連忙一把將其拉了回來。
“真要有什么危險,咱得做點準備。”說著,他四處瞅了瞅,撿了幾塊石頭,分給他們兩人,然后清了清嗓子,沖木屋喊道:“喂,有人嗎?”
“你干嘛?”喬宇皺眉問他。
“里面情況不明,咱們這樣進去太莽撞了,先試探一下。”
說完這話,趙陽只覺林子里刮過一陣風,順著衣領灌進去,吹著剛剛走路時滲出的汗水,在這夏夜的晚上,竟生出一股子透心的涼意。
“來不及了。”喬宇丟下這句話就快步沖向屋門。
“怎么辦?”張庸猶豫地看向趙陽。
“別急,咱倆慢慢走過去,遇著突發情況才能有時間反應,別被人一鍋端了。”趙陽攥緊手里的石頭,眼睜睜看著喬宇的身子穿過屋門,沒入房內的黑暗之中。
“咔嚓。”
張庸被這突然的聲響嚇得跳了起來,趙陽腳上有感覺,低頭一看,是自己踩斷了一截干枯的樹枝。
人在極度緊張下,很容易被一些小的風吹草動嚇著。
趙陽長出口氣,卻突然醒悟,剛才自己也聽到了樹枝折斷的聲音,這一路和倆發小對話也沒問題,為何獨獨聽不見喬宇說的救命聲?
趙陽再看向木屋,喬宇已經進去一會兒了,沒有預想中的響動傳出,忙問張庸:“你還能聽到那聲音沒?”
“好像沒了。”
“喬宇!”趙陽喊道。
沒人回應。
“喬宇!”張庸也喊。
仍然無人應答。
不僅如此,趙陽駭然地發現,剛才喬宇是打著手電筒進去的,可現在屋內重歸一片黑暗,沒有透出半點燈光。
二人再顧不得什么危險,腦子一熱就往里沖去。
趙陽已經做好了搏斗準備,別看他年齡還小,讀初中時在學校就是體育生,有著一米七五的身高和75公斤的塊頭,真打起來,不輸一個普通成年男子。
待他們沖進屋,卻發現提前蓄好的氣勢并無用武之地。
在兩支手電筒的照射下,房內情形一目了然。
從屋外立著的牌子看,這里曾是林業工作人員的一個休息小站。既如此,屋內應該有桌椅和一些基本的日常用具。
然而,此時的木屋,可以說是空空如也,僅凌亂地擺放著兩把舊木椅,其中一把還只有兩支腳,倒在地板上,再就是一摞舊報紙,散落在窗臺下。
沒有呼救的人,也沒有作惡的人,除趙陽張庸外,房中唯一的人就是他們最在意的喬宇:他在面朝房門左側最里面的角落,側身躺在地上,身子蜷縮著,臉向著墻面。
“喬宇!”趙陽大喊著沖過去,將他身子翻過來,仰面朝上。
只見喬宇雙眼圓睜,像是看到了什么恐怖的東西,上下嘴唇不停抖動,嘴角有帶血絲的泡沫子流出,發出一股腥臭。
“他羊癲瘋發了,快掰開他嘴,別讓他咬斷舌頭。”張庸慌亂提醒。
趙陽連忙扔下雙手拿的東西,嘗試去掰喬宇的嘴,好不容易才順著兩排牙的縫隙,左右手各伸進兩根指頭,再慢慢拉大裂縫,將更多手指伸入。
這時,張庸也準備了一坨揉好的報紙團,瞅準時機塞到喬宇的嘴里。
趙陽把手取出來時,上面布滿了深深的牙印,不由倒吸一口氣:“痛死我了。”
話音方落,剛才那種渾身發涼的感覺再次襲來,同時聽見張庸“啊”地大喊了一聲。
趙陽猛地從地上彈起,警惕地四周看了看,沒發現異常,皺眉道:“你喊個啥!”
不過轉瞬功夫,張庸已經拋下喬宇,同趙陽站到了一起:“他……他……沒有眼白。”
趙陽心里一驚,冷不丁地去看喬宇,剛好與他圓瞪的眼睛對上,只見喬宇的眼球全成了黑色,一眼看去,像是能吞噬一切的黑洞,深不見底。
僅僅一兩秒時間,趙陽卻覺神志恍惚,思維變得很慢。
他連忙閉上眼睛,大拇指用力去按壓另外四指剛才被咬的地方,清晰的疼痛感立馬傳來,讓他的大腦恢復了清醒。
趙陽立即大吼:“X他媽的,快出去。”
說著,他叮囑張庸別去看喬宇的眼睛,兩人一左一右架起喬宇,踉蹌著往屋外走去。
屋子到外面空地就十來米距離,看著花不了多少時間,實際上,喬宇的身子不停扭動,極不配合,嘴里發出“嗚嗚”的聲音。
等折騰到剛才三人站立的位置,趙陽和張庸皆是渾身大汗。倘若把內褲脫下來,怕是都能擠出一碗水。
到了“休息站”的牌子下,張庸把手一松,癱坐在地上:“我不行了。”
“起來,先離開這里!”
“我真不行了。”張庸大口喘著粗氣。
喬宇仍在扭動,趙陽看向來時的路,那是條林間小道,無法容許他們三人并排行走。
“來搭把手。”趙陽半蹲下身體,拽著喬宇的雙手搭到自己脖子兩側,再摟住喬宇的雙腳,猛一發力把他背到身上:“你在后面按住他,讓他老實點,這個費不了多少勁。”
張庸聽是這個活計,這才起身,一手按著喬宇的后背,一手打著手電筒,跟在后面慢慢向望月亭走去。
剛開始,趙陽明顯感覺到背上的喬宇還在扭動,他一方面心里來氣,一方面也是給自己壯膽,就不停罵道:“去你媽個巴子,再動老子不管你了,把你扔下山去。”
罵了幾句,喬宇的動作變小了,趙陽以為起了作用,卻突覺背后的力道一輕,似張庸松開了手。
趙陽正要發問,就聽得張庸顫抖的聲音:“他……他怎么變成長頭發了!”
趙陽心里大驚,偏偏這時喬宇的動作猛地增大,掙脫了趙陽的右手,身子向右側山崖滑去。
趙陽連忙穩住心神,腰板挺住,右腳掌發力,連帶著喬宇向左側倒去,這才把喬宇拉了回來,兩人共同跌到了左邊的山坡上。
“你個龜兒子,亂講啥子!”趙陽罵道。
“又,又沒了。”張庸聲音顫抖。
“趕緊過來扶住。”趙陽知道今晚的事有些怪異,沒過多責備張庸,只想趕緊走出去。
兩人重把喬宇背上,走著走著,依稀可見望月亭的輪廓,亭中似乎還有光亮和人影。
望月亭在登山的大路當中,萬佛山又是當地有名的徒步地,時常有人過來攀登。趙陽想明白個中邏輯,像是見到了曙光,加大了腳上步伐。
等到了望月亭,果然有兩名成年男子。趙陽一看他們的裝束就知道他們也是來這夜爬的,心中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和張庸一起把喬宇放躺倒在亭子地面。
這個時候,趙陽才反應過來,不知何時,喬宇已經完全停止了躁動,眼睛也閉上了,看起像睡著了一般,只是他口中塞著的紙團顯得有些突兀。
“小兄弟,怎么回事?”一名戴著頭燈的男子看向趙陽問。
頭燈的光射得趙陽瞇起了眼睛,男子連忙取下頭燈,放在亭內的石桌上,作照明用。
趙陽簡單講了事情經過,由于擔心外人防備喬宇,甚至為此而遠離他們三人,就沒提喬宇雙眼異常和剛才張庸說的長頭發一事。
“你說有人在那邊的木屋里發出求救聲?你們過去了沒見著人,你們的同伴還暈了?”男子聽完,臉色可以用震驚來形容。
“他倆說聽見了,但我沒聽著,可能他們聽錯了,我懷疑是風聲,或者是什么動物的聲音。喬宇這是羊癲瘋,他一直都有,只是碰巧發作。”趙陽內心希望得到兩名男子的幫助,不動聲色地看了張庸一眼,示意他別說其他的。趙陽疑惑的是,自己明明隱瞞了最詭異的細節,男子為何還表現得這么驚詫。
男子看向張庸:“你說說,是怎樣的聲音。”
“我……我沒聽清。”張庸看了看趙陽,還是如實說道:“但不像動物,像人說話。”
“男人還是女人?”男子追問。
趙陽心中一凜,想起“長頭發”,也神色復雜地看向張庸。
張庸皺眉想了想,似在回憶,之后肯定地說:“女人。”
“老陳,什么情況?”另一名男子老李詢問同伴。
老陳看向休息站的方向,神色變得嚴肅:“我經常爬萬佛山,對這一帶的情況很熟悉。那邊以前是有個木屋,巡山的林業員和附近村民都喜歡到這休息。后來這里的點撤除,沒人巡山,屋子也就年久失修,逐漸破敗了。前幾年地震,木屋直接塌了,一些村民就把板子拖回家去,要么做點小家具,要么砍了作柴燒掉。所以,現在那邊頂多就是一片平地,哪里還有什么小木屋。”
“真見鬼了?”張庸臉色煞白。
“不可能。”趙陽內心還是有些無法相信:“我們都是親眼所見,說不定是你好久沒去,那里已經重新建好了。”
“親眼所見不一定就是真的,不然,為什么他倆能聽到聲音,你卻又聽不到?”老陳見趙陽臉色有變,興許是怕嚇到孩子,又緩和語氣道:“不過,我每次都是從這大路進出,確實沒機會去那邊,你說的重建也不是完全沒可能。”
“過去看看不就知道了。”老李插話。
“還是算了吧。”老陳望了望林子深處,想起那件事,沒來由打了個冷戰,遂轉移話題:“喬宇這樣子,怕是沒法再去看日出了,你們打算怎么辦?”
“等他醒了我們就下山去,下次有機會再來。”趙陽看了看喬宇,又盯著老陳:“叔叔,他衣服都濕透了,這樣睡在地上要出問題,你們有沒有多余的衣服,我想給他換一件。”
“有。”老陳爽快地應道,取下背包,拿出一件自己準備登頂后更換的上衣。
搭手幫忙給喬宇換衣服時,老陳指著他嘴巴說:“既然他都平靜下來了,這紙團可以取了吧,不然他憋著也難受。”
“好。”
趙陽應允后,老陳就一手掰喬宇的嘴,一手取紙團,晃眼間看到紙團上的紙,兩眼猛地收縮。
爾后,他拿著紙團走到石桌旁,攤開紙團,用頭燈照在上面一塊地方,愣愣地看了十來秒。
(后面的故事,咱們明晚再接著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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