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過得快,酒要慢慢喝
文/劉耐崗
聽崇州的朋友講他們那兒過年的事,才知南方的年,尤其沾著酒氣的,慢慢地喝,卻更有一番熱熱鬧鬧的滋味。
朋友說這話時眼里帶著笑,像浸了當年的酒意,開口便帶著“我們崇州”的親和熟。
我小時盼過年,盼的可比你們北方更急些。北方是夜里圍爐守歲,我們崇州,尤其是我們家,偏是中午就把年夜飯擺上了,連帶那壺燒酒,早早就在桌角候著,光聞著那隱約的酒香,心就先飄了。
那會兒窮啊,可窮也擋不住盼年的勁兒。頭天夜里就睡不著,摸黑瞅著窗紙,總覺得天該亮了。等雞叫頭遍,披件薄棉襖溜到灶房外,準能瞅見我娘在灶臺前忙。木甑子冒著白汽,蒸著臘肉和香腸,油星子順著籠屜縫往下滴,落在灶灰里滋啦響;案板上擺著拌好的涼菜,蒜苗拌耳絲、紅油拌三絲,都是下酒的脆爽物。我爹呢,早把年前釀的燒酒溫上了,瓦壺坐在炭火邊,酒氣慢慢往外滲,混著肉香往鼻子里鉆,那才是年的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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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親戚們都到了,一桌子人圍著方桌坐定,我爹拎起瓦壺往粗瓷碗里倒酒,酒液墜下去,在碗底蕩出細泡,“滋” 的一聲就散了。早年沒什么好菜,除了臘肉香腸,也就弄個釀豆腐、腌蘿卜,拌個白菜,燉盆雞湯,可就這幾樣,足夠讓一桌子人喝得熱熱鬧鬧。我爺端起碗,先抿一口,咂咂嘴,再夾一筷子臘肉塞進嘴里,然后就開始嘮:“今年地里的油菜收得還行,比去年多打了兩擔。” 我爹跟著應:“開春打算再辟半畝地種辣椒,你愛吃的辣椒醬,今年多做些。”
就這么邊喝邊聊,話從地里的收成繞到村里的事,又從我們小輩的功課轉到來年的打算。酒是慢騰騰喝的,菜是慢慢嚼的,從日頭偏東到日頭西斜,碗里的酒空了又添,添了又空,誰也不急著散。我就蹲在桌邊,看他們臉紅撲撲地笑,聽他們講些“當年逮油蚱蜢”的老故事,偶爾我娘給我夾塊扣肉,油香混著桌上的酒氣,連骨頭縫里都透著舒坦。
倒是我叔叔一家子,總顯得有些“不合時宜”。他們家沒人喝酒,中午那頓飯吃得快,幾下扒完碗里的飯,就往我們家來。一進門,先被滿屋子的酒氣裹住,我嬸子笑著擺手:“又喝上了?”然后就和我娘坐在床邊,看著我們桌前熱鬧。我叔偶爾插句嘴,接個話茬,我爹舉著酒碗讓他:“來一口?就一口,年里圖個興頭。”他總搖頭:“不了不了,你們喝。” 就那么坐著看,眼里倒也有幾分饞,可終究沒端起過碗。往往我們桌前還在碰碗笑鬧,他們坐著坐著就沒了聲響,倒是襯得我們這桌的熱鬧更稠了些。
如今日子過好了,桌上的菜早不是當年的模樣。火鍋咕嘟著紅湯,鹵鴨子油亮油亮的,扣肉疊得整整齊齊,雞湯里飄著金黃的油花,魚肉、蝦子擺得滿滿當當,可中午喝酒的規矩沒改。我爹還是會溫那壺自釀的燒酒,還是用粗瓷碗倒,只是酒里少了些烈,多了些綿。
鄰居王大叔是必來的。我們這些年在外頭跑,家里的事多虧他照拂,院門壞了是他幫忙修的,我娘生病是他騎著三輪車送的醫院。他一進門,我爹就往他面前推個空碗:“老伙計,就等你了。”王大叔也不客套,坐下就端碗,“吱” 一聲喝半口,抹抹嘴:“今年你家臘香腸做得比去年香。” 我跟著敬他:“王叔,這杯得敬你,辛苦你照顧家里。” 他擺擺手,卻把碗里的酒喝得一滴不剩。
酒喝到半酣,拜年的人來了。能喝的就順勢坐下,添個碗倒杯酒,湊著熱鬧聊幾句;不能喝的就站在桌邊,看我們碰碗,聽我們嘮村頭王大爺新養了只貓,村尾李大娘的孫女兒考了第一名。時間就像桌上的酒,慢慢淺下去,可滋味卻越釀越厚。
說起來,我們崇州人是真離不開這口酒。早年窮,自家烤酒喝,等丹桂飄香了,天剛冷下來,我爺就搬著家伙什在院里動火。要么自己在家烤,要么托鎮子的小酒廠幫忙,烤出來的燒酒裝在陶壇里,埋在院角的土里,等過年挖出來,開蓋就是一股子烈香。現在條件好了,可我爹還是愛自己烤,說外面的酒沒那股 “年味兒”。
去年回崇州,一桌子菜擺得快放不下,我爹又溫了酒。我端著碗,看我兒子蹲在桌邊,跟當年的我一樣,盯著桌上的臘肉直咽口水,忽然就懂了。這酒哪里是助興的?它是把一年的牽掛、團圓的暖、日子的盼,都泡在了里面。叔叔家還是不喝酒,他們坐在床邊看我們喝,我遞過去一杯果汁,我嬸子笑著接了:“看你們喝得高興,我們看著也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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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講到這兒時,窗外的陽光正斜斜落在桌上的茶杯沿,晃得人心里暖烘烘的。我這北方人聽著,倒想起今年自家的年——往年總守著 “年夜飯得夜里吃” 的老規矩,天黑了才擺開桌子,慌慌張張夾幾口菜,就得惦記著守歲的餃子,酒也喝得潦草。今年卻學了崇州的樣子,中午就把燉肉的砂鍋端上了桌,我爹還特意溫了瓶老酒,往我和我弟碗里各倒了小半碗。
我媽起初還念叨 “哪有大中午喝正酒的”,可坐下喝了兩口,聽我爸嘮起開春要給院里栽棵石榴樹,聽我弟講他新換的工作,也跟著笑,筷子夾著醬肘子往我們碗里塞。后來鄰居張嬸來拜年,見我們圍著桌子喝酒,也不客氣地坐下來,端起碗抿了口:“還是這樣好,不慌不忙的,年才過得扎實。”
酒慢慢喝到日頭偏西,屋里的燈沒開,借著窗外的光看過去,我爹和我弟的臉都紅撲撲的,像朋友說的他爺和他爹當年的模樣。忽然就明白,年哪里分什么南北,那口酒也不是非要守著時辰喝——只要桌上有親人,碗里有熱酒,話里有盼頭,不管是中午的暖陽還是夜里的燭火,都是把日子過出了熱熱鬧鬧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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