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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11月28日,黔西南州興義市的天空灰蒙蒙的,初冬的寒意已經籠罩這座貴州西南部的城市。下午五點半,天色開始暗淡,路燈陸續亮起,人們匆匆趕回家中,迎接又一個平凡的夜晚。
在市區中心的盤江路上,一棟三層別墅靜靜矗立。這棟裝修考究的住宅屬于興仁縣縣長文建剛,此刻二樓書房亮著燈,文建剛正在批閱文件。他的妻子黃秋英在廚房準備晚餐,四個孩子則在各自的房間里做作業或玩耍——大兒子文強正在讀高中,二兒子文明上初中,還有一對雙胞胎女兒文靜和文雅剛上小學。
沒有人能預料到,幾小時后,這棟房子里將發生黔西南州歷史上最慘烈的滅門慘案。
一、滅門之夜
晚上七點二十分,門鈴響起。文建剛的大兒子文強從二樓跑下,透過貓眼看到一個穿著快遞員制服的男子站在門外,手里抱著一個紙箱。
“爸,有快遞!”文強朝樓上喊道。
文建剛走下樓梯,有些疑惑:“我最近沒網購啊。”作為一縣之長,他很少在網上購物,但轉念一想可能是工作文件或是朋友寄來的禮物,便示意兒子開門。
門打開的瞬間,悲劇開始了。
偽裝成快遞員的兇手迅速掏出一把裝有消音器的手槍,直接對準開門的文強胸部開槍。少年還來不及發出驚呼便倒地不起。兇手閃身進入屋內,反手鎖上門。
文建剛聽到異響,從樓梯上探頭查看:“強強,怎么了?”迎接他的是又一顆子彈,擊中了他的肩膀。文建剛吃痛后退,大聲呼喊妻子報警,同時抓起樓梯旁的花瓶作為武器。
兇手顯然對房屋布局極為熟悉,迅速上樓追擊文建剛。兩人在二樓書房外搏斗起來。文建剛身高1米84,體重85公斤,平時注重鍛煉,是個魁梧壯漢,盡管肩膀受傷,仍與兇手展開了激烈搏斗。書房外的走廊上,花瓶碎裂聲、家具撞擊聲和壓抑的喘息聲交織在一起。
黃秋英聽到動靜從廚房沖出,拿起固定電話準備報警,但電話線早已被切斷。她急忙取出手機,剛按下110,兇手已經解決文建剛,從二樓沖下向她連開兩槍。黃秋英倒在廚房門口,手機從手中滑落,屏幕上顯示著未接通的110呼叫。
兇手隨后冷靜地開始逐個房間搜索幸存者。在二樓臥室,他找到了躲在床下的二兒子文明;在三樓兒童房,雙胞胎姐妹文靜和文雅緊緊抱在一起,驚恐地看著這個陌生男子。兇手沒有猶豫,連續開槍,孩子們來不及哭喊便已殞命。
最后,兇手返回一樓,發現文強尚有呼吸,補了一槍確保死亡。
短短十五分鐘內,六條生命消逝。
二、血腥現場與初步調查
第二天上午,文建剛的秘書小張發現縣長既沒接電話也沒來上班,感覺異常,于九點左右趕到文家。多次按門鈴無人應答后,他繞到房子后院,透過玻璃門看到客廳內的混亂景象和倒在地上的黃秋英。
警方接到報案后迅速趕到現場。興義市公安局局長李明親自帶隊,當警員們推開虛掩的房門,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撲面而來。
“現場太慘了,”一位經驗豐富的老刑警后來回憶道,“我從警二十年,從未見過如此殘忍的場面。六具尸體分布在房子的不同位置,全都是槍擊致死,有的還中了不止一槍。”
刑偵技術人員仔細勘查了現場。別墅一樓客廳相對整潔,只有黃秋英倒在廚房門口;二樓則一片狼藉,文建剛倒在書房外的走廊上,周圍有激烈搏斗的痕跡,書架倒塌,裝飾品碎裂,墻壁上甚至有幾處彈痕,表明兇手曾連續開槍但未擊中目標;文強倒在一樓門口,文明在二樓臥室,雙胞胎姐妹則在三樓兒童房。
令人困惑的是,兇手似乎既表現出冷靜專業又帶有情緒化沖動。一方面,所有受害者都是頭部或胸部中彈,幾乎一擊斃命,顯示出兇手槍法精準;另一方面,兇手在文建剛的書房和臥室進行了翻箱倒柜,抽屜被拉開,文件散落一地,保險柜有被嘗試撬開的痕跡。
“這案子很矛盾,”專案組組長、黔西南州公安局副局長王勇在第一次案情分析會上指出,“一方面,遇害者之多,殺人手段之殘忍,符合報復仇殺的作案特征。兇手明顯對文建剛有極深的仇恨,不僅殺害全家,還與文建剛進行了激烈搏斗。”
王勇走到白板前,繼續分析:“但另一方面,從現場情況來看,房間里十分凌亂,特別是文建剛夫婦住的二樓有翻箱倒柜的跡象,這又符合謀財害命的犯罪特征。而且兇手選擇在晚上七點多作案,這個時間既不是完全黑暗的深夜,也不是無人的白天,說明他可能知道文家的作息規律。”
法醫的初步尸檢報告提供了更多線索:所有受害者都是被同一把9毫米口徑手槍殺害,子彈來自同一批號;文建剛身上除了槍傷還有多處鈍器傷,表明搏斗十分激烈;死亡時間集中在11月28日晚7點20分至7點40分之間。
“文建剛是個身高一米八四,體重85公斤的壯漢,才42歲,正值壯年。”王勇掃視會議室里的專案組成員,“一般的兇犯想要獨自對付他,真的不容易。況且這兇犯連殺了六個人,如果是一個人作案,難度相當大。但現場痕跡又表明,很可能只有一名兇手。”
這一矛盾讓案件更加撲朔迷離。是職業殺手所為?還是多人合伙作案?兇手是如何控制住整個場面而不引起鄰居注意的?——別墅區住戶相對稀疏,但案發時間并不晚,居然沒有人聽到槍聲或呼救聲。
專案組決定不輕易給案件定性,而是充分考慮各種作案動機,結合案發地興義市和文建剛工作地興仁縣,各有側重地進行全方位拉網式排查。
三、雙線偵查
專案組兵分兩路,一路在發案地興義市,主要側重于入室搶劫方面進行調查;另一路在文建剛工作的興仁縣,側重于報復殺人,尋找線索。
興義市警方梳理了今年以來全市發生的29起入室搶劫案,尋找相似點和突破口。刑偵支隊隊長劉偉帶著隊員們日夜比對案件細節。
“今年興義市發生的入室搶劫案中,有3起使用了槍支,”劉偉在匯報中指出,“但都是土制手槍,與文案中使用的制式手槍不同。而且以往案件最多造成1-2人死亡,從未有過如此殘忍的滅門案。”
技術人員對現場提取的痕跡進行了仔細分析。兇手顯然很專業,幾乎沒有留下任何指紋或DNA證據。戴了手套,鞋上可能套了鞋套,射擊后還撿走了彈殼——警方只找到一枚卡在文建剛書房墻壁里的變形彈頭。
“不過,我們有一個重要發現,”痕跡專家小李舉起一個證物袋,“在二樓臥室的窗臺上,我們發現了半枚模糊的鞋印,屬于一種比較罕見的運動鞋品牌,市面上不多見。”
與此同時,興仁縣方面的調查也在緊張進行。文建剛擔任縣長期間,以鐵腕作風著稱,難免得罪人。調查組由州公安局刑偵專家趙剛帶隊,重點排查與文建剛有過節的人員。
“文縣長是個干事的人,”興仁縣政府辦公室主任馬軍告訴趙剛,“他不怕得罪人,只要對全縣發展有利的事,再大阻力也要推進。這就注定會觸動一些人的奶酪。”
趙剛翻閱著文建剛的履歷:文建剛,1964年生,本地人,畢業于貴州大學,曾任黔西南州發改委副主任,2004年調任興仁縣縣長。上任后大力推動經濟發展和城市建設,性格剛直,作風強硬。
“2005年對文縣長來說很不平凡,”馬主任繼續說,“那年我縣礦難頻發,僅僅一月份到八月份,就發生煤礦事故12起,死亡25人。尤其是七月份連續發生了三起重大事故,死亡15人。”
由于安全生產事故頻發,2005年9月7日,文建剛被上級部門責令停職檢查。這件事對文建剛打擊很大。恢復工作后,他痛下決心,采取炸毀等強硬措施,一口氣關閉了下山鎮等處300多個小煤礦。
“那些小礦主們恨死文縣長了,”馬主任壓低聲音,“他們中有的人投資幾十萬甚至上百萬,一夜之間全部打了水漂。有的人揚言要報復。”
調查組立即對受影響的小礦主進行排查,列出了23個最有嫌疑的人員名單。但隨著調查深入,這些人大多有不在場證明,嫌疑被逐個排除。
另一個重點調查對象是興仁縣鄉鎮企業局兼煤炭管理局局長金武能。文建剛在任期間,堅決支持檢察機關查處金武能貪污、挪用煤炭資金700多萬元的大案。2005年10月6日,金武能被黔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中級人民法院一審判處死刑。
“金家曾經揚言一定要報復文家,”一位知情人士透露,“金武能的弟弟金武強在宣判當天當場咆哮法庭,指著文縣長的方向說‘讓你家不得好死’。”
趙剛立即帶隊找到金武強。金武強并不掩飾對文建剛的怨恨,但聲稱案發當天自己在昆明做生意,有完整的不在場證明。經核實,他的確于11月27日飛往昆明,11月30日才返回貴州。
線索似乎又一次中斷了。
四、礦難背后的利益鏈
文建剛在興仁縣的改革措施遠不止關閉小煤礦。他還推動了舊城改造項目,300多戶被強行搬遷,招來了搬遷戶的抗議,這伙人曾聯名上告文建剛。
“文縣長的這些強硬措施肯定觸及了一部分人的根本利益,”趙剛在專案組會議上分析道,“這些因素是否招來了血腥報復?”
隨著調查深入,一條隱藏在礦難背后的利益鏈逐漸浮出水面。
興仁縣煤炭資源豐富,小煤礦遍地開花。在文建剛上任前,這些煤礦大多證照不全,安全措施薄弱,事故頻發。更嚴重的是,形成了一個由官員、礦主和黑社會組成的利益共同體。
金武能案件只是這個利益網絡的冰山一角。調查組發現,金武能貪污挪用的700多萬元煤炭資金中,有相當一部分用于打點上級領導和建立保護傘。文建剛的到任打破了這個平衡。
“文縣長不吃那套,”一位退休老干部告訴警方,“他拒收所有禮品和賄賂,堅決要整頓煤礦秩序。這觸動了很多人的神經。”
2005年7月連續發生三起重大礦難后,文建剛怒不可遏,在安全生產會議上拍桌子:“這些礦主視礦工生命如草芥,視國家法律如無物!不管背后有什么保護傘,一律徹底查處!”
會后,文建剛收到匿名恐嚇信:“文建剛,不要斷人財路,否則斷你生路。”但他并未退縮,反而加大整頓力度。
關閉300多個小煤礦的決定更是讓矛盾激化。調查組找到了一位曾經的小礦主劉明華,他在煤礦被炸毀后幾乎破產。
“我當時恨不得殺了文建剛,”劉明華直言不諱,“我投入全部家當200多萬,還借了高利貸,一下子全沒了。但那之后我去了廣東打工,已經一年多沒回貴州了。”經核實,劉明華的確在案發期間在廣東工廠打工。
類似的對話在調查中多次出現。雖然很多人都對文建剛懷有怨恨,但大多能提供不在場證明。
案件偵破陷入僵局之時,興仁縣街頭開始流傳詭異的謠言。
五、四百萬元買兇謠言
“聽說了嗎?有人出了400萬,請職業殺手把文縣長全家都做掉了。”
“四個老板湊的錢,一人一百萬。”
“殺手是從東南亞請來的,用的是無聲手槍,殺完人就出境了。”
“文縣長得罪的人太多了,這是必然下場。”
2006年12月初,興仁縣和興義市的大街小巷,充斥著關于文建剛滅門案的各種傳言。最引人注目的版本是:有四位神秘人物出資400萬元,請了一個職業殺手,要滅文建剛全家。
謠言傳播之快、之廣,令專案組感到震驚。似乎有人在刻意引導輿論,制造恐慌。
“這些謠言不簡單,”王勇副局長在案情分析會上指出,“要么是知情人故意放風,要么是兇手為了混淆視聽散布的。我們需要密切關注謠言來源。”
警方暗中調查謠言傳播路徑,發現最早的消息來自興仁縣一家茶館。茶館老板回憶,12月2日下午,幾個陌生人在包間里聊天,聲音很大,提到了“四百萬買兇”的事。之后消息就一傳十十傳百。
技術人員追蹤了該時間段茶館附近的手機信號,發現有一個預付費的不記名號碼很可疑,但這個號碼之后再也沒有使用過。
為終止謠言和迅速破案,黔西南州委、州人民政府、市政府、興仁縣委在興義市盤江賓館召開了案件通報會。
2006年12月10日,盤江賓館會議廳座無虛席。州公安局長通報了“11·28案件”的情況,呼吁干部群眾積極協助破案,并承諾對提供線索破獲案件的人員獎勵人民幣20萬元。
通報會后,專案組接到了大量線索舉報,但經過逐一核實,大多是無根據的猜測或虛假信息。
六、突破與遺憾
時間一天天過去,案件仍然沒有重大突破。專案組壓力越來越大,文建剛滅門案已經成為全國關注的焦點,公安部派來了專家小組協助破案。
轉機出現在2007年1月中旬。興義市一家典當行老板向警方反映,案發后第三天,曾有一個男子來典當一塊高檔手表,形跡可疑。警方拿出秘密獲取的嫌疑人名單讓老板辨認,老板指認其中一人——曹輝。
曹輝,興義本地人,有過搶劫前科,曾在一家煤礦擔任保安隊長,煤礦被文建剛關閉后失業。案發時間段,曹輝的行蹤無人能證明。
專案組立即對曹輝展開秘密調查,發現他在案發后突然闊綽起來,不僅還清了債務,還購買了新摩托車。更重要的是,警方獲取了曹輝的鞋印,與案發現場留下的那半枚鞋印完全吻合。
1月20日,警方突擊抓捕了曹輝。在其住所搜出了一把9毫米手槍和若干子彈,經 ballistic 檢驗,正是殺害文建剛全家的兇器。此外,還發現了文建剛家丟失的一些貴重物品,包括那塊典當的手表。
在鐵證面前,曹輝對罪行供認不諱。
令人意外的是,曹輝并非職業殺手,也不是受任何人指使。他原本計劃入室搶劫,目標是文建剛家的保險柜。曹輝曾經為文建剛家安裝過安保系統,了解房屋布局和文家的作息規律。
案發當晚,曹輝偽裝成快遞員騙開房門后,原本只想控制住文家人進行搶劫。但文建剛的激烈反抗讓他慌了神,開槍打傷文建剛后,事情失控。為確保不留下活口指認自己,他殘忍地殺害了所有人。
至于那400萬元買兇的謠言,曹輝表示毫不知情,應該是巧合或者有人借題發揮。
2007年6月,黔西南州中級人民法院一審判處曹輝死刑。曹輝沒有上訴,同年年底被執行死刑。
七、余波與反思
文建剛滅門案雖然告破,但留下的疑問和反思遠未結束。
為什么一個簡單的入室搶劫會演變成滅門慘案?為什么會有400萬元買兇的謠言廣泛傳播?這些謠言是否純屬巧合?
一些分析人士認為,謠言之所以能迅速傳播并被人采信,是因為文建剛在整頓煤礦和舊城改造過程中確實觸犯了太多人的利益。即使沒有買兇事實,也有人希望借此制造恐慌,警告其他官員不要效仿文建剛的“鐵腕政策”。
文建剛的葬禮上,成千上萬的群眾自發前來送行。許多人舉著“人民的好縣長”、“掃黑除惡不畏艱險”的標語。一位老礦工淚流滿面:“文縣長關閉小煤礦是為了我們礦工的安全啊!我弟弟就在去年的事故中遇難,如果不是文縣長,還會有更多礦工死于非命。”
文建剛生前推動的煤礦整頓工作在他去世后繼續推進。2007年,興仁縣煤礦安全事故大幅減少,死亡人數下降70%。縣政府設立了“文建剛安全生產獎”,以表彰在安全生產領域做出突出貢獻的個人和單位。
舊城改造項目也順利完成,搬遷戶大多得到了合理安置,新區建設為興仁縣經濟發展注入了新活力。
然而,那400萬元買兇的謠言始終沒有找到確切源頭,成為這起案件中最令人費解的謎團。有人說,這是利益集團為了自保而放的煙幕彈;也有人說,這只是市井小民對豪門悲劇的想象性解釋。
無論如何,文建剛滅門案震驚了整個貴州乃至全國,促使許多地方加強了官員安保措施,同時也引發了對改革過程中利益調整方式的深思。
在興仁縣人民廣場,文建剛的銅像靜靜矗立。銅像基座上刻著他生前最愛說的一句話:“為官一任,造福一方,問心無愧。”
每當夜幕降臨,廣場上路燈亮起,銅像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仿佛還在守護著這片他傾注了心血的土地。而那血色的一夜和400萬元謠言的迷霧,已成為盤江邊上永不消散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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