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合肥市政府做出了一個驚人之舉:政府平臺公司直接出資,成為項目的戰略投資者,與企業共擔風險。“我們如何一起把這件事做成,填補國家的產業空白。”
這種“合伙人”心態,徹底改變了政企關系。政府不再是坐在談判桌對面的甲方,而是與企業坐在同一邊,思考如何解決技術、資金、產業鏈配套等核心問題。
從“招商內卷”到“育商競合”:中國區域經濟高質量發展的必由之路
文 | 劉雨菲
導 語
當東西部數個省份的招商規劃上出現近乎相同的“商業航天產業園”效果圖時,一種深刻的憂慮悄然浮現。這種“一哄而上”的背后,是招商內卷化導致的資源畸配。安徽合肥的崛起路徑為我們提供了破解局的重要思路:中國的區域競爭必須告別“招商內卷”的舊劇本。然而,更深層的問題在于,被招商的客體——尤其是像商業航天這樣的新興產業——自身是否做好了迎接這場變革的準備?
安徽合肥,這個低調的江淮之城,以其反直覺的崛起路徑,提供了至關重要的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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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盛宴與隱憂:
一張令人憂慮的產業地圖
審視當前區域經濟發展態勢,存在一個觸目驚心的“合成謬誤”:每個地方政府基于自身利益最大化作出的“理性”決策——追逐國家戰略明確、政績顯示度高的熱門產業——疊加起來,卻導致了普遍性的產業同質化與資源空轉。有限的頂尖人才、資本和市場需求,被數量繁多相似的園區所稀釋。“我們就像在參加一場沒有贏家的‘競拍會’”,一位產業經濟學家評價道,“大家拼命爭奪那幾個有限的頭部企業,用盡地價、稅收等優惠手段,但最終,大部分園區都無法形成有生命力的產業集群,寶貴的財政資金和土地資源被浪費在‘鋼筋水泥’上,而非培育創新的‘土壤’。”
這場“招商內卷”的高昂代價,并不僅僅是幾個項目的失敗,更是在經濟轉型升級的關鍵窗口期,錯失了為那些真正具備“隱形冠軍”潛質的企業培育獨特生態位的歷史機遇。
02
“合肥悖論”:
最“呆”的方法成就最“硬”的成功
當眾多城市沉迷于用豪華PPT和優惠禮包“搶奪”成熟企業時,合肥選擇了一條看似更笨、更慢的路。正如曾國藩的“打呆仗,結硬寨”,不急于一時,耐心積累自身優勢。這條路的成功,源于其對“招商”二字的顛覆性定義。
1 從“招商員”到“產業合伙人”的角色蛻變
合肥的傳奇始于一場豪賭——引進京東方。當時,國內液晶面板領域競爭力弱,投資巨大,風險極高。合肥市政府沒有簡單地提供土地、財政等優惠,而是做出了一個驚人之舉:政府平臺公司直接出資,成為項目的戰略投資者,與企業共擔風險。“我們談的不是你來我這兒投資能省多少錢,而是我們如何一起把這件事做成,填補國家的產業空白。”一位親歷合肥早期發展的官員回憶道。這種“合伙人”心態,徹底改變了政企關系。政府不再是坐在談判桌對面的甲方,而是與企業坐在同一邊,思考如何解決技術、資金、產業鏈配套等核心問題。此后,在投資長鑫存儲(DRAM內存芯片)和蔚來汽車時,合肥模式進一步成熟:“戰略研判—國資引領—項目落地—股權退出—循環發展”。國資敢于進入風險極高的戰略性新興產業,以專業的研判能力為支撐,以資本為紐帶,撬動社會資本共同投入,在企業成熟后適時退出,將資金投入下一輪創新。完全不同于傳統招商補貼“一補了之、過后不問”的甩手模式。
2 深度育商:培育“森林”而非移栽“大樹”
合肥的更高明之處,在于其生態思維。引進京東方,不僅僅是引進一個工廠,而是圍繞它布局了上百家上下游配套企業,形成了一個千億級的顯示產業集群。投資蔚來,意在打造“新能源汽車之都”,隨之而來的是安徽大眾、比亞迪等龍頭企業的聚集,以及整個安徽汽車產業的脫胎換骨。“合肥不是在移栽一棵棵孤立的大樹,而是在精心培育一片完整的森林生態。”一位長三角地區的招商干部不無感慨地表示,“一棵大樹可能會水土不服,但一片森林能夠自我成長繁衍,生命力頑強。”
合肥的成功,本質上是一場地方治理能力的革命。它啟示我們,政府需要的是能夠共同培育生態的“長期合伙人”,而非僅是來索取資源的“短期租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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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為何“合肥模式”難以復制?
激勵與能力的雙重束縛
放眼全國,“合肥模式”被廣泛討論,卻極少被成功復制。其背后的深層矛盾,是橫亙在眾多地方政府面前的巨大鴻溝。
1、激勵不相容:
短期政績觀與長周期產業培育的矛盾
“合肥的決策周期往往超過一屆政府任期,這需要極大的政治勇氣和戰略定力。”一位公共政策研究者指出。在以GDP、固定資產投資等短期指標為核心的“政績錦標賽”下,多數地方政府和決策官員的優先選擇是追求“短平快”項目。引進一個現成的制造業項目,立刻能體現在當年的經濟數據上;而培育一個新興產業,可能在任期內只有投入,成果卻由后任收獲。這種激勵機制的短期傾向,系統性地排斥了需要耐心和風險的“育商”模式。
2、能力不匹配:
傳統行政體系與現代化產業投資的沖突
“我們的招商同志,最擅長的是解讀土地政策和稅收優惠,但你要他們去判斷一個芯片項目的技術路線、一個生物藥企的臨床前景,這超出了現有知識結構。”一位中部省份的發改委主任坦言。復制合肥模式,要求地方政府擁有堪比頂級投行的產業研究、盡職調查和投后管理能力。這對傳統行政體系的人才結構和知識儲備提出了革命性挑戰。正是這種“激勵”與“能力”的雙重束縛,讓很多地區被困在“淺表招商”的舒適區,雖有學習合肥之心,卻無實踐合肥之力。
04
破局之路:
“深度育商”的五把新鑰匙
破解同質化困局,需要的不是對合肥的簡單模仿,而是對其內核的深刻理解和因地制宜的制度創新。各地政府及決策層迫切需要掌握“深度育商”的新鑰匙。
第一把鑰匙:場景驅動
——變“給補貼”為“出考卷”
地方政府最大的優勢并非資金,而是其所轄區域內豐富的應用場景(如智慧城市、數字政務、公共交通等)。應設立“場景創新基金”,向社會公開發布“需求清單”,企業通過解決真實問題來證明價值,政府按效果付費。這能精準篩選出有真實力的“好項目”,是培育本土龍頭的絕佳土壤。
第二把鑰匙:生態思維
——追求“生態位”而非“全鏈條”
并非每個城市都要成為“硅谷”或“航天城”。更重要的是基于本地稟賦,占據一個不可替代的“生態位”。一個擁有港口優勢的城市,可以專注發展“智慧物流大數據”;一個農業大省,可以聚焦“農業遙感與精準種植”。“小而美”的深耕細作,遠勝于“大而全”的淺嘗輒止。
第三把鑰匙:資本賦能
——從“土地財政”到“耐心資本”
學習合肥建投,國資運營平臺的核心使命不是短期盈利,而是作為“耐心資本”充當產業發展的“戰略撬棍”和“穩定器”,在企業最需要的時候雪中送炭,并與企業共同成長。
第四把鑰匙:數據決策
——建立“產業大腦”,告別“拍腦袋”
利用大數據和人工智能,構建區域“產業大腦”,動態監測全球技術趨勢、產業鏈布局、人才流動,為產業決策提供科學依據,從源頭上避免因信息不對稱導致的盲目跟風。
第五把鑰匙:協同競合
——從“零和博弈”到“正和游戲”
鼓勵建立“跨區域利益分享機制”。例如,A市引進的龍頭企業,其核心供應商落地在B市,產生的稅收和GDP可按比例分配。這能從根本上激勵地方從“搶企業”轉向“合作育生態”,共同把蛋糕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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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 語
合肥的探索與實踐,為中國區域經濟高質量發展提供了一種全新的范式可能。其核心精髓在于地方政府通過深刻的角色轉型與能力革命,成為產業生態的構建者、創新資本的運營者和長期價值的共創者。從“輸血式招商”轉向“造血式育商”;從“資源爭奪”邁向“生態競合”。
破解全國性的產業同質化困局,關鍵在于思考如何基于自身的比較優勢,在全國乃至全球產業鏈中占據一個不可或缺、難以替代的“生態位”,而非盲目追逐每一個看似光鮮的產業風口。
“合肥模式”的真正價值,在于它點亮了一個新路標——告別同質化競爭的“紅海”,駛向基于自身優勢、長期主義戰略布局的“藍海”,匯聚成中國經濟高質量發展的新動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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