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驍醒來的時候,鼻尖先撞見了火。
不是圖書館的日光燈,也不是宿舍的暖色臺燈,而是一股帶著松煙與血腥的焦味,像西漢的簡牘被扔進二十一世紀(jì)的碎紙機,噼啪作響。他睜開眼,夜空是深井般的藍,藍得發(fā)黑;三十七只火鴉正銜著燃燒的竹簡掠過未央宮的上空,像替司馬遷遞送一封遲到的絕命信。
他下意識去摸手機,摸到的是一手冰涼的瓦當(dāng)。瓦當(dāng)邊緣刻著“長生未央”四字,筆畫里嵌著灰白的雪。雪落在他的睫毛上,化成細小的針,提醒他:這不是夢,這是公元前一百五十一年——漢景三年冬十月癸亥,長安,未央宮。
二
穿越的流程并不浪漫。三小時前,他還在北大圖書館地下一層,給《史記·孝景本紀(jì)》做標(biāo)點校勘。再睜眼,人已躺在白登山坡的尸堆里,胸口插著半截斷箭,箭桿上隸體漆書“漢”字,筆畫瘦得像枯骨。他拔箭、包扎、爬下山,跌跌撞撞跟著潰兵混進長安。兵卒們以為他是新征的良家子,塞給他一把環(huán)首刀,刀口卷刃,像被歷史啃噬過的牙齒。
然后,火鴉來了。
它們從北方飛來,翅展逾丈,通體赤金,羽根卻裹著黑油。每一只鴉喙都叼著一枚竹簡,火從竹簡內(nèi)部燃起,像先焚毀文字,再焚毀世界。守宮衛(wèi)尉放箭,箭矢穿透火鴉,火星迸散,在半空凝成細小的篆字——“太子榮反”,轉(zhuǎn)瞬又熄滅。王驍盯著那些字,心臟猛地收緊:巫蠱獄提前了?太子劉榮的死刑通知,竟由一群畜生空投?
![]()
三
他來不及多想,被潰兵擠進未央宮北門。宮門銅釘比拳頭大,摸上去卻冰涼細膩,像歷史系副教授的保溫杯外殼。門內(nèi)是另一番煉獄:宦官與宮女在火雨里奔跑,有人哭喊“史火”,有人呼叫“救簡”。石渠閣方向傳來爆裂聲,那是簡牘遇熱膨脹的脆響,仿佛兩千年后的玻璃幕墻瞬間粉碎。
王驍?shù)谋灸苁钦宜?蓪m里唯一不結(jié)冰的水井被火鴉盯上,井臺被竹簡塞滿,火舌順著井壁爬下去,像一條朗讀歷史的龍,把井水熬成一鍋墨湯。他轉(zhuǎn)身撲向最近的殿階,用袖口掃開積雪,把自己埋進雪堆里降溫。雪層下,他的手觸到一塊松動的石磚。磚下是暗格,暗格里躺著半卷未燃的竹簡,簡面以草書寫就:
“太子榮謀反,景帝令自裁。王驍書。”
最后一筆新鮮潮濕,墨香混進血味,像剛寫完就被塞進暗格。王驍?shù)闹讣庥|電般縮回——他確定那是自己的筆跡,可他才抵達這個世界三小時,連呼吸都沒調(diào)勻,怎會提前寫下太子死亡預(yù)告?簡背還有更細小的現(xiàn)代簡化字:別信這段,是我寫的——王驍。字跡慌亂,連標(biāo)點都來不及打。
四
火鴉俯沖。一只巨鴉掠過殿檐,竹簡上的火團砸向暗格。王驍抱簡翻滾,火星濺到發(fā)梢,滋啦一聲卷出焦糊的學(xué)術(shù)氣息。他聞到自己頭發(fā)燃燒的味兒,忽然笑了:原來歷史不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是任人縱火的大漢宮殿;而他,一個北大歷史系研二學(xué)生,成了火場里唯一的消防兵——手里卻連滅火器都沒有,只有半封自己寫給自己的恐嚇信。
“校勘第一步:版本對照。”他喃喃出聲,像站在課堂匯報。被火光照亮的殿墻上,恰好映出另一行漆書,是景帝時期的官方隸體:“六年冬,匈奴火鴉夜至,燒未央宮,簡牘盡毀。”王驍盯著“六年”二字,心臟再次收緊——現(xiàn)在是景帝三年,時間整整提前了三年。歷史失速,有人把表針往前撥,而那個人,極可能就是未來的他自己。
五
濃煙嗆喉,他必須離開。把殘簡塞進衣襟,他弓身沿墻根跑。轉(zhuǎn)角處,一名年老宦官抱著銅匱跌倒,匱蓋摔開,里面飛出大片空白簡——沒有文字,也就沒有火焰。老宦官看見王驍,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御史!快!給簡上寫字,寫什么都行,別讓火鴉叼走空簡!”王驍愣住:空簡無字,便無歷史,無歷史即無靶點,火鴉無法引燃——這是最簡單的防火墻。
他扯過一支禿筆,咬破指尖,以血為墨,在空簡上寫下課堂背得滾瓜爛熟的那句:
“元年春,漢景帝即位。”
血字蒸騰出微光,竹簡表面迅速浮現(xiàn)赤紅裂紋,像被歷史認(rèn)證。火鴉撲來,卻在丈外懸停,仿佛撞上無形的玻璃。它們憤怒地拍打翅膀,將燃燒的竹簡拋向血字簡,卻無論如何也點燃不了。王驍趁機扶起老宦官,兩人拖著銅匱,鉆進側(cè)殿。門關(guān)上的瞬間,火鴉群尖嘯而去,像被更強大的敘事驅(qū)逐。
![]()
六
殿內(nèi)黑暗,只剩喘息。老宦官自報姓名:石賢,未央宮尚書令,掌管皇家檔案。他盯著王驍?shù)难郑凵駨捏@懼轉(zhuǎn)為敬畏:“足下能寫史退火,可是太史令后人?”王驍苦笑,他哪敢抬出司馬遷當(dāng)祖宗,只含糊點頭。石賢卻跪下了,額頭觸地:“求御史救太子!宮火是表象,史火才是根本;若太子被抹名,大漢三世而亡!”
王驍沒來得及扶人,殿頂忽然傳來“咔啦”一聲裂響。瓦片縫隙漏下火線,像赤紅的筆在黑夜批改作業(yè)。石賢抬頭,瞳孔里倒映出一只巨鴉的剪影——它叼著一枚燃燒的簡,簡上文字已蔓延成火符:“太子無姓,漢室無后。”火符滴落,像滾燙的批注,落在石賢袖口,瞬間點燃整部黑暗。
王驍拖起老頭沖向側(cè)門。出門前一秒,他回頭望見火符在地面灼燒出一行新字,現(xiàn)代簡體,灰煙凝成:
“第一章還沒完,別死。”
七
雪又開始下,火與雪在未央宮上空交織,像兩位史官在爭奪一支筆。王驍踏雪狂奔,胸口那半卷殘簡越來越燙,仿佛有人在里面添柴加薪。他忽然明白,自己穿越時帶來的不僅是記憶,還有“寫史成真”的權(quán)限——北大歷史系四年、研究生兩年,背過的每一頁史料,都是尚未拆封的魔法卷軸。火鴉要燒的也不是宮殿,而是他腦中的史記;只要他在雪地上寫下第一個字,整座長安都會跟著押韻。
宮道盡頭,出現(xiàn)一座銅龜,龜背馱石碑,碑額題“石渠閣”。龜目被火烤得通紅,像兩枚熬夜改論文的眼睛。王驍停下腳步,伸手觸碰碑面,指尖立刻被灼出一枚水泡,他卻感到詭異的安心:疼是真實的,疼說明他仍活著,仍擁有“被歷史記住”的資格。
銅龜背后,石渠閣的大門緩緩開啟,門縫里透出幽藍的燈光——不是火,是簡牘被月光冷卻后的磷輝。門內(nèi)傳來沙沙聲,像無數(shù)支毛筆同時抄寫。王驍深吸一口氣,抬腳跨過門檻。雪落在他的刀疤上,化成細小的水銀,一路流進靴筒,像替他記錄時間。
門合攏的瞬間,他聽見身后火鴉集體發(fā)出一聲長唳,那聲音穿破雪幕,像給三年后的自己提前送到的警報——
“王驍,你寫下的每一個字,都會燒回你身上。”
他握緊殘簡,回答聲散入門縫:
“那就讓火來得更晚一點,等我寫完注腳。”
![]()
八
石渠閣深處,空白的竹簡整齊列隊,像尚未上場的演員。王驍找一盞油燈,坐下,把殘簡平鋪。簡背的現(xiàn)代簡體字正在淡去,像退潮后的涂鴉。他拾起筆,在燈焰上烤鋒,心里默念:
“第一章標(biāo)題:火鴉夜墜未央宮。”
筆落,墨香升起,火焰與雪聲同時退遠。歷史暫停,等待他重新標(biāo)點。
特別聲明:以上內(nèi)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nèi))為自媒體平臺“網(wǎng)易號”用戶上傳并發(fā)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wù)。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