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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古今之才人,皆以一傲字致敗。”
-- 曾國藩
00
建安二十四年(公元220年)冬,漢水裹著冰碴,嗚咽東流。
關羽提刀按劍立于當陽城頭,猩紅的斗篷在寒風中獵獵作響。
三個月前,他曾在荊襄大地上水淹七軍,威震華夏。
而此刻,滿臉疲憊的荊州軍卻深陷南北夾擊的巨大危機之中。
一想到這里,關羽喉頭泛起鐵銹般的苦澀。
“報——!”
一名斥候踉蹌跪倒:“君侯,大事不妙!江陵…糜太守未放一矢!開城投降了!”
青龍偃月刀鏗然墜地,驚起寒鴉蔽空。
這位戎馬倥傯三十余年的猛將突然劇烈咳嗽,掌心血跡在白雪上綻出刺眼的梅花。
直到這時,二爺才猛然記起當年諸葛軍師入川前,那句殷殷叮囑:“北拒曹操,東和孫權”。
更想起數月前,江東遣諸葛瑾來南郡求聯姻時,自己那句“吾虎女安肯嫁犬子?”的狂言。
一切都晚了啊…
《三國志·關羽傳·裴松之注》載:先是,權遣使為子索羽女,羽罵辱其使,不許婚,權大怒。
01
東吳四大都督,除了陸遜之外,周瑜、魯肅、呂蒙,這仨人屬于同一派系:淮泗集團。
是孫氏的安身立命之本。
但仨人在對待劉備集團的問題上,各自的處理方式是不同的。
赤壁戰前,劉備弱小,急急如喪家之犬,惶惶如漏網之魚。
面對諸葛亮拋來的橄欖枝,魯肅認為可以加以利用:
就當給孫權收了一個“客將”(這也是之前的十幾年里劉備的常用身份),讓他頂在前面承擔曹操的部分火力。
畢竟劉備再辣雞,手下也有小兩萬人槍。
這個時候,孫權的各方面體量是穩壓劉備一頭的。
所以雖然周瑜偶爾會給孫劉聯盟使點絆子,但孫權還是沒有把劉備當成競爭對手加以防備。
因為毫無必要。
赤壁之戰之后,劉備開始走上坡路,又是魯肅,力主出借荊州給劉備(實際是雙方置換,劉備拿江夏換南郡)。
那時候,南郡是曹、孫、劉三方交戰的前線,魯肅此舉,還是拿劉備去消耗曹操。
劉備當然不會甘心就這樣一輩子給孫家打工,瞅著空檔拿下了荊南四郡,又向西拿下了益州。
一條老咸魚,居然翻了身,成氣候了。
自建安十九年(214年)劉備自領益州牧,東吳開始面臨生存危機:
歷來想要奪取江南地區,最便當的辦法莫過于沿長江順流而下,劉備跨有荊、益,東吳長江防線在某種程度上,已然“形同虛設”。
對于孫權來說,荊州于他,事關生死大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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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從他接管江東立刻便接連向荊州用兵,三打黃祖,用的雖然是替父報仇的名義,但荊州是他夢寐以求之地,自不用多說。
尤其是合淝方向毫無進展的情況下,荊州成了他唯一的選擇。
02
應該注意的一點是:
和諸葛亮的“隆中對”相似,周瑜和魯肅也幫著孫權設身處地的出過一份戰略規劃。
(這里面,魯肅的“榻上對”稍微出名一些。)
(《三國志·吳書·周瑜魯肅呂蒙傳》載:
瑜乃詣京見權曰:“今曹操新折衄,方憂在腹心,未能與將軍連兵相事也。乞與奮威俱進取蜀,得蜀而并張魯,因留奮威固守其地,好與馬超結援。瑜還與將軍據襄陽以蹙操,北方可圖也。”權許之。)
(肅對曰:“……肅竊料之,漢室不可復興,曹操不可卒除。為將軍計,惟有鼎足江東,以觀天下之釁。規模如此,亦自無嫌。何者?北方誠多務也。因其多務,剿除黃祖,進伐劉表,竟長江所極,據而有之,然后建號帝王以圖天下,此高帝之業也。”)
這說明,在曹老板平定北方之后,聰明人都知道:
再想搶占中原地區,大概是沒什么盼頭了。
所以眼下只有一條出路——在南方進行資源整合,先形成南北對峙,再尋找機會,進而一統天下。
只是各自的地理位置不同,從而略有差異而已。
那作為周瑜的小迷弟,魯肅的接班人,呂蒙吃掉荊州,自然也是“執行既定政策”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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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5年形勢圖
03
轉過年來的建安二十年(215年),東吳方面開始對長沙、零陵、桂陽三郡下手。
孫權原本預計奪取荊南三郡會經過一番苦戰,誰料事情卻出乎意料的順利。
當然,這跟孫十萬的指揮水平沒有一毛錢的關系,雖然史料上明確說了“權住陸口,為諸軍節度”,但三郡易主,主要還是因為關羽一方的“豬隊友”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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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三郡之中地盤最大、人口最多(據考證人口大約110w左右)的長沙郡,連個像樣一點的抵抗都沒有。
因為長沙太守廖立,在呂蒙大軍兵臨城下之時,竟然腳底抹油——直接溜了。(就這么個人,還整天自詡“諸葛亮第二”)
《三國志·蜀書·劉彭廖李劉魏楊傳》載:
廖立,字公淵,武陵臨沅人。先主領荊州牧,辟為從事,年未三十,擢為長沙太守。……建安二十年,權遣呂蒙奄襲南三郡,立脫身走,自歸先主。先主素識待之,不深責也,以為巴郡太守。…立本意,自謂才名宜為諸葛亮之貳。
該說不說,這老兄的逃跑技能大約是點滿了的。
他這一跑,長沙郡全線動搖。
一把手都跑了,我們還抵抗個錘子!
長沙轄下10縣,瞬間投了6個,剩下4縣長官就算想抵抗,也是有心無力,最后讓呂岱給收拾了。
(“安成、攸、永新、茶陵四縣吏共入陰山城,合眾拒岱。岱攻圍,即降。”)
零陵方面,雖然零陵太守郝普沒跑,但這個人明顯智商不夠。
得到三郡被孫權偷塔的消息,關羽立刻行動,前軍已經抵達益陽,劉備也已經急匆匆趕到了公安(治所在今湖北公安縣西),就近督戰。
而且孫權明顯快要頂不住了,明確讓呂蒙放棄零陵,趕緊北上支援魯肅。
(“權時住陸口,使魯肅將萬人屯益陽拒羽,而飛書召蒙,使舍零陵,急還助肅。”)
但呂蒙不甘心到嘴的鴨子就這么飛了,就把孫權的手書藏了起來,轉頭又讓郝普的好朋友鄧玄之去嚇唬郝普,說:“左將軍在漢中,被夏侯淵所圍,他現在自身難保,沒人來救你們啦,好好想想自己的后路罷…”
就這一句話,郝普慫了,隨即開城投降。
但凡郝普智商在線,這時候只要能夠說一句:“既然足下得知我家主公被夏侯淵所困,那你們身為盟友,如今非但不牽制曹賊,反而打上門來,如此趁火打劫,甘為走狗,實在令人不齒!異日曹賊得了巴蜀,爾等也絕無好下場!”
應該就能戳穿呂蒙的伎倆,把零陵全城人都調動起來死守,或許最后的情況會大不相同。
可惜,歷史不存在假設。
郝普投降以后,呂蒙玩了一手殺人誅心:
特地向他公開展示了孫權的密信。
郝普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愚蠢,后悔不迭,可覆水難收,只能一條道走到黑了。
至于桂陽郡具體是個什么情況,沒人深究,《三國志》里一筆帶過,大概和長沙差不多。
劉備在公安集結了五萬大軍,三郡稀里糊涂的被偷了塔,自然不會善罷甘休,但考慮到當時曹操已經派大軍深入到巴西郡(今四川北部),別自己和孫權打了半天,讓曹老板繞后摘了桃子,得不償失,便咬著牙和東吳簽訂了著名的“湘水之盟”。
即,以湘水為界,劉、孫兩家平分荊州:江夏、長沙、桂陽屬孫權;南郡、零陵、武陵屬劉備。
注:江夏原先是劉琦的地盤,之前劉備為了得到南郡,已經跟孫權進行過一輪領土置換。
所以在劉備集團的眼中,所謂的“借荊州”是個偽命題。
我都拿江夏交換了,那南郡根本不存在所有權糾紛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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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湘水劃界,實際上孫權得了大便宜,白得了長沙、桂陽兩郡,還確立了歸屬權。
也可以說,湘水劃界,雖然是“體面收場”,但“孫劉聯盟”這個事,已經沒有任何公信力,距離徹底撕破臉,就差最后一層窗戶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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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9年形勢圖 關羽北上
04
同時應該注意的是,這一次的湘水劃界,其實就是幾年之后呂蒙白衣渡江行動的預演,但并沒有引起劉備集團該有的重視。
此后,劉備集團著眼的重心一直在漢中方向,而應對整個荊州利益負總責的關羽,唯一的措施,也僅僅是構筑幾道沿江烽火臺報警而已。
關羽的眼睛,更多的還是盯在曹操一邊,對于江東,則是有一種“無理由的自大”,這一點,三國志在概括評價關羽時,總結的很好:“剛而自矜”。
建安二十四年(219年)七月,關羽開始北上。
之所以選擇這個時間段展開軍事行動,有以下幾點考慮:
1.給大哥減輕壓力。
漢中之戰,雖以劉備集團的勝利而告終,但劉備是慘勝,益州方面已然不堪重負,曹操還遷走了漢中當地的人口,且其主力一直屯駐長安伺機反撲。
關羽這個時候出兵,就是想牽制曹魏主力東援,讓他們疲于奔命;
2.自諸葛亮率軍入川,關羽獨立總領荊州事宜,卻一直沒什么大功勞,還丟了長沙和桂陽,這讓其心中十分不爽,雖然關羽依舊是劉備手下第一大將,但面對后加入的馬超、黃忠等人,心里難免犯嘀咕;
3.曹操當時流年不利,除了漢中之戰的失利,南陽、甚至大本營鄴城,都有人計劃謀反,可巧這些人打出的旗號還都說自己是受了關羽的指使。(真假存疑,有可能都是口號罷了);
4.曹魏集團荊州地面的總負責人曹仁,很慫(雖然彼此之間的交戰記錄現在查不到,但襄樊戰役期間曹仁一直是以被動防守的姿態出現的,毫無名將風采)。
這場戰役的前期,關羽確實迎來了自己一生中最高光的時刻:擒于禁、斬龐德,史稱“威震華夏”。
然而,僅僅四個月之后,他就走麥城了。
事情自然是壞在孫權身上。
但僅僅是孫權,他布不了這么大的局。
孫權之所以有膽子偷荊州,是因為曹操給了他足夠的勇氣。
曹操把整個淮南+豫州的兵力全部調空了!
(《三國志·魏書·張樂于張徐傳》載:“關羽圍曹仁于樊,會權稱藩,召遼及諸軍悉還救仁。”
《三國志·魏書·劉司馬梁張溫賈傳》載:“詔書召潛及豫州刺史呂貢等,潛等緩之。……潛受其言,置輜重,更為輕裝速發,果被促令。”)
正常人面對空城合淝,都會不顧一切的撲上去,但孫權不同,他這回根本沒理這茬兒。
我們老拿“合淝十萬送人頭”這事兒笑孫權,但冷靜下來換位思考一下會發現,其實不是東吳不能打,而是孫權自己的意愿不高。
孫策和孫權這兄弟倆是江東人,但是他倆手下最能打的人都出身淮泗。
淮泗集團打回江北的意愿非常高,但孫權卻擔心自己控制不住這幫大爺,所以千方百計地推動“孫氏政權江東化”。
打合淝,其實一直是在裝樣子而已。只有打荊州的時候,才會用上吃奶的勁兒。
整個荊州戰役的過程也是十分簡單粗暴:
呂蒙白衣渡江拿下沿江烽火臺之后,公安守將士仁、南郡太守糜芳叛變,開城投降,直接把關羽搞得進退失據。
糜芳叛變的問題,歷來不管史學大拿,還是路邊社都有過表述,但大家的解釋,在老王看來,總是差那么一點兒:
這就是,雖然劉備的繼承人還是阿斗,阿斗也確實是糜夫人所生,糜家家主糜竺從官位上論,還是季漢二號人物,但實際上糜家和劉備的關系,并不像人們想象的那么好。
最直觀的一點:劉備領徐州牧的時候,治所在下邳,這是陳登的老家。
而陶謙當徐州老大的時候,治所明明就是糜竺老家東海郡。
如果劉備和糜家關系好,他閑的沒事兒搬辦公地點干嘛?
自然是跟誰近,就往誰那兒跑嘍。
具體到糜芳個人身上,恐怕怨氣更重:早在建安五年(200年),糜芳就被曹操表薦為彭城國相,到建安二十四年(219年),糜芳依舊是南郡太守。
XX太守和XX國相的級別是對等的。
也就是說,糜芳棄官、丟家、砸錢、死妹妹,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跟劉備混了二十年,地位紋絲未動不說,還被關羽威脅“還當治之”!
你給老子小心點兒,等老子回來慢慢收拾你!
這擱誰身上,誰不叛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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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但整個荊州戰役,最戲劇性的一幕才剛剛上演:
關羽聽說江陵陷落的消息,一邊往回趕,一邊還打發使者給呂蒙送信。
(“羽還,在道路,數使人與蒙相聞。蒙輒厚遇其使,周游城中,家家致問,或手書示信。”)
為啥要派使者呢?
大概是犯了經驗主意錯誤,以為四年前雙方曾就荊州問題溝通過,如今也能溝通一下,再來一次劃界。
而呂蒙呢,也就將計就計,故意讓使者知道荊州軍在江陵的家眷一如往常,讓關羽的手下毫無戰心。
于是,荊州軍直接在當陽崩掉了,大部四散。
( “羽人還,私相參訊,咸知家門無恙,見待過於平時,故羽吏士無斗心。”)
這個時候,關羽還是能跑出東吳的包圍圈的。
因為呂蒙拿下江陵之后就一直在休養,他也是確實有病,病得還不輕。
但因為一個人的騷操作,把二爺徹底送上絕路。
誰呢?
——宜都太守,樊友。
這慫包還沒碰上前來封鎖夷道的陸遜,直接一溜煙跑路了。
陸遜兵不血刃的占領了宜都,就此完成了對關羽圍追堵截的最后一塊拼圖。
樊友又為啥要跑呢?
說起來也很搞笑:因為心理不平衡,因為此時的荊州,相對成都,是邊邊角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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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樊友之前,宜都共歷經三任太守:分別是向朗、張飛、孟達。
這仨人個個有來頭:
向朗,出身荊州八大豪族之一,又師從司馬徽,諸葛亮的大師哥,自然要靠近此時的政治中心成都;
張飛不說了,懂的都懂;
孟達和法正好的穿一條褲子,法正在劉備心目中的位置都快蓋過諸葛亮了,孟達自然也水漲船高。
那在樊友看來,他心里難免會生出“你們都能去益州發展,就我呆在這兒混吃等死”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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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9年冬 形勢圖
就算棄城逃跑,他也沒什么心理障礙:連“國舅爺”都開門投降了,我跑路還算個事兒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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