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朗走投無路

作者| 萬連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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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說美元收割全世界，伊朗今天告訴你，什么才叫收割。

截至2025年9月底，美元兌伊朗里亞爾在自由市場的匯率，已達到1:1150000。

然而今年年初時，還是80萬里亞爾兌1美元，2010年時還是1萬里亞爾兌1美元。

錢如此不值錢、且貶值如此之快，民眾日常消費極其不便，經濟效率斷崖式下跌。

在這種環境中，民間不得不自發“去0”，用“土曼”作為計價單位，方便交易。

但官方與民間的計價割裂，也導致貨幣功能接近崩潰。

所以在經歷長達8年的掙扎后，月初，伊朗議會不得不批準對貨幣制度全面改革。

改革的核心就是，在未來幾年，將里亞爾的面值抹去4個0。

官方給出的解釋很體面：這是一次應對惡性通脹的“技術性修復”，一場旨在“簡化交易”的賬本大掃除。

簡單來說，伊朗民間大量的億萬富翁，突然都變成了萬元戶。

但是，實際的購買力沒變。

對此，伊朗議會現任議員侯賽因·薩姆薩米公開嘲諷：“一國貨幣的聲譽無法通過取消四個零來恢復。相反，只有通過增強貨幣的實際價值才能達到這一目的。”

就算去掉4個0，實際物價依然在飛漲，鈔票的實際購買力依然在下降。

不改善經濟結構、控制貨幣濫發，妄想通過修改數字來恢復市場信心，無異于緣木求魚。

話是這么說沒錯，但如此簡單的道理，伊朗官方有可能不懂嗎？

并非不懂，只能沒能力去改變。

能做出表面上的改進，已經是伊朗政府的極限。

各方說法很多，私以為是伊朗政府已經喪失了社會調節能力。

為什么？因為沒錢。

看下圖，自2022年開始，伊朗政府收入持續大幅降低。

據伊朗統計中心最新的國民賬戶報告，繼波斯歷1403年（即2024年）的短暫增長后，伊朗經濟再次陷入衰退的困境。

2025年一季度，伊朗經濟增長率-0.1%，為1278.55億美元。其中，工業部門-1.7%，農業部門-2.7%。

而根據2024年的稅率推算，2025年全年的稅收僅僅只有約128億美元，占GDP比重不到2.5%。

可以認為，伊朗的稅基已經接近癱瘓。

一個大國的政府，為什么會淪落到這個地步？

受到外部制裁只能說是一方面，更多是自己人害的。

或者說，今時今日的伊朗，即便沒人制裁它，也不會比現在好多少。

01

左手傳教，右手斂財

伊朗的體制，表面上看，是神權“共和”。

有民選總統、有國會，有著三權分立的框架，但終身制的最高領袖凌駕于三權之上。

簡單來說，就是神權大于民權。

用一個詞來形容，就是擰巴。

而這樣畸形的環境延續了近半個世紀，誕生了兩只怪獸。

第一個，邦亞德Bonyad，神權企業，貢獻了伊朗約20%的GDP。

這個詞在波斯語中是基金會的意思。

為什么是基金會？

說起這個，就不得不提一嘴伊朗什葉派的宗教模式：效仿源泉-普通信徒的二元結構。

什么叫效仿源泉？它指的是具體的某些人。

理論上不僅僅是阿亞圖拉（宗教領袖），也可以是普通的學者。

每個什葉派的信徒，都必須選擇一位教士，作為自己言行舉止的效仿對象。

通過這種模式，從鄉村到最高層、乃至于國外，形成層層效仿、層層效忠的超大規模組織。

你也可以將其理解為宗教版的封建模式。

這套模式最值得玩味的一點是，被效仿的教士，有權向所有效仿自己的人收取宗教稅。

理論上，教士們要用這筆錢補貼自己的學生、或者開展社會活動。

換句話說，你收的宗教稅，要么用于傳教活動、要么搞慈善，而不是為了自己享受。

大概是這個原因，各個大教士們旗下的“稅收”組織，才被外界稱之為基金會。

伊斯蘭共和國成立之初，作為開國元勛，伊朗的教士集團瓜分了巴列維王室的所有資產，共成立了超過120個基金會。

他們分布于能源、建筑、金融等幾乎所有行業。

最著名的是霍梅尼基金會、穆斯塔法基金會，以及如今的最高領袖哈梅內伊本人掌管的塞塔德基金會，總資產超過1000億美元。

為什么效率如此之高？

因為神權大于民權，這些基金會同樣凌駕于規則之上：

享受國家財政補貼，不用交稅，政府無權監管。

當然，正如上文所說，在伊朗的什葉派宗教體系中，大教士向信徒收取宗教稅是合理的，但這些稅收理論上要“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實際上呢？

高級教士僅每月津貼，就高達2萬美元；而絕大多數人的月收入，低于250美元。

所以內賈德才會說，300個教士分走了全國60%的財富。

這句話，不僅僅是在說教士集團斂財之多。

更重要的是，這些人號召所有信徒遵循古老的傳統，不受監督、躺著賺錢，攫取了大量財富，卻并沒有如約履行自己應有的責任。

既然如此，他們還有沒有資格作為效仿源泉呢？

或許，這些已經不重要了。

因為，哈梅內伊原先根本不是效仿源泉，只是一個普通伊斯蘭信徒。

后來是在他成為最高領袖后，于1989年12月強行修改憲法，取消最高領袖必須是效仿源泉的規定。

直到1994年，教士集團內部迫于壓力，才推舉其為七大效仿源泉之一。

我說我是，我就是。

沒有人能反對，因為第二只怪獸在他身后。

最高領袖，就是人間的安拉。

02

為什么幾乎所有國家都禁止軍隊經商？

吸血怪獸不止一只。

伊朗不僅是政教合一的國家，更確切的說是政教軍合一。

第二只怪獸叫伊斯蘭革命衛隊IRGC。

這只部隊成立于1979年5月，成立之初的任務就是鎮壓國內暴亂、保護革命領導人。

它只效忠于最高領袖，主要作用相當于“御林軍”，對外不一定有什么用，主要是對內。

比如2009年，鎮壓抗議內賈德再度當選總統的大型游行。

而內賈德，曾是革命衛隊的一名老兵。

雖然伊朗官方從未公布過革命衛隊的規模，但據英國智庫“國際戰略研究所”的調查，其在役人員至少有12.5萬。

而且，他們可以經商。

法律依據是，早在1979年，伊朗憲法第147條就已經規定：在和平時期，政府應當征用軍隊人員的技術裝備，用于救濟、教育、生產和建設，這種征用不得損害軍隊的戰備力度。

崛起的契機，來自80年代的兩伊戰爭。

由于歐美的武器禁運，伊朗被迫重啟本國軍工業。而這項工作，主要交給革命衛隊負責。

尤其在大型基礎設施、石油和天然氣開采、管道等領域，其下屬組織得到了大量合同。

比如最知名的戈爾博集團，就是一家橫跨設計、農業、金融、采礦、建筑等諸多領域的企業。

包括12億美元的德黑蘭地鐵7號線、13億美元的波斯灣-巴基斯坦天然氣管道、23億美元的南帕爾斯天然氣油田開發項目，都是其囊中之物。

它不僅有國有銀行的資金作為后盾，而且和教士基金會一樣，不需要繳稅。

更難頂的是，他們不僅享受特權，而且禁止競爭者的出現。

革命衛隊早已不是一直單純的部隊，而是一個典型的軍工復合體。承包了政府所有的大型基建項目，貢獻了超過30%的GDP。

加上教士集團旗下的大量基金會，僅這兩者就貢獻了全國超過一半的GDP。

但這些財富，對伊朗國民、甚至是伊朗政府都是沒有意義的。

所以，伊朗官方從來都是歡迎外資的。

早在2002年2月，土耳其電信公司層在伊朗建設第二代手機網絡中標，伊朗政府本身也歡迎外國資本參與到本國建設中。

但這，會打破革命衛隊在電信領域的壟斷地位。

強龍難壓地頭蛇，最終土耳其電信被迫出局。

2016年，伊朗世俗派再度提出，要求全面引入外資、開放金融市場。

結果是顯而易見，教士基金會與革命衛隊利用自身的影響力對經濟領域無限制干涉，無視正常的市場秩序，很輕松就壓制了想要“改革開放”的聲音。

長期如此，就造成了文章開頭出現的問題。

一個沒有錢的政府，就算再想做事，又能做成什么？

伊朗政府真實稅收占GDP的比例長期低于5%，到2025年，竟然已經不足2.5%。

再加上受到經濟制裁，出口受限，國內資源又多半被特權群體壟斷，導致伊朗政府收入嚴重不足。

長年只能依賴找央行借錢來彌補財政缺口。

而央行的錢不是憑空來的，也必須開動印鈔機。

但這些印出來的錢，并沒有流入到市場中，只是為了維持政府的運轉。

長此以往，貨幣怎么能不泛濫？

使之進入，伊朗里亞爾的實際匯率已經貶值近3000%。人均GDP看似有5780美元，但民眾的實際收入水平只有700美元左右，甚至不如20年前。

2014年，伊朗最高領袖發布“抵抗型經濟”綱領，其中就有三條核心內容：

1.國有資產私有化，并入各大基金會；

2.發展代理人戰爭，獲得外部的金融、軍工、能源投資機會；

3.以軍隊商業化為根基，壯大石油工業。

某種程度上，這就是把境內資產往外轉移的手段。

所以，伊朗貨幣瀕臨崩潰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受到制裁、石油收入銳減、通脹高企，都只能說是表面現象，或者說是結果之一。

真正的原因，是本國市場中的真實財富被掠奪太多。印那么多鈔票，卻沒有足夠的與之對應的財富，錢憑什么值錢？

03

尾聲

歷史上，真正的“神權共和”時期，是所有穆斯林向往的四大哈里發時代，也被稱作黃金時代。

有點類似于我們傳說中的五帝時期。

伊斯蘭教的前四位哈里發，不是以世襲的方式繼任，而是由公社推舉產生。

他們的圣潔僅次于先知，憑借德望來治國，基本不依靠武力。

在他們的領導下，伊斯蘭教迅速擴張到西亞和北非。

如今的伊朗，也號稱是神權共和。

但現實的一切，幾乎全部與歷史上的黃金時期相反。

最高層的教士們不再是道德的模范，幾乎全部成為穿著神袍的商人。

除了傳說中的圣人，現實中沒有人不是自私的。

霍梅尼在海外流亡時，一直高喊人人平等、消滅貧富差距。

但在革命成功后，復辟的教士們、捍衛革命果實的戰士們，不僅沒收了王室的所有財產，還把社會上大部分財富都收為己有。

至少在現在看來，伊朗的貧富差距比巴列維時期，更大。

有些人開始后悔搞什么政教合一、搞什么復古。

一切的一切，都是信徒們自己的選擇。（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