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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風,扶搖而上
——林倩
(中國民俗學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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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風,慵懶地穿過海壇北岸的石牌洋,拂過油畫般的百年石厝群,一溜鉆進彈痕累累的古碉堡。玉嶼村口的一壟方田里,悄無聲息地騰起一盈綠浪,蝴蝶與豌豆花在細浪中輕舞飛揚,真真假假迷了眼。田埂邊陸陸續續聚集了十來位村民,他們摶著麻繩,提著橄欖燈,等風來……
這里是平潭蘇平鎮玉嶼村(今名:民主村),村莊有一千七百余畝。比起西面坐擁平潭一絕“雙帆石”的看澳村,玉嶼,顯得低調而內秀。村南,是玉嶼澳,海中有礁名玉嶼仔,曾有石滬一座。村北是玉嶼山,《平潭縣志》載,山中有石圓如珠,稱為頂石,一石酷似人足朝天,稱作仙人足。又一石長十余丈,凹凸玲瓏,俗呼牛脊骨。吳氏族人則居于山南,村民約在明萬歷年間從福清玉塘村等地陸續遷徙而來,在此處繁衍生息400余年。
小小的村莊里,深藏著不少能工巧匠。三洋尾的西妹老太能剪出逼真的花鳥蟲魚百獸,年逾80的翊何老伯在院子里熟練編著籮筐簍、拉著笤帚等傳統農具,還有一位會做木帆船的吳玉生大師傅,終日忙忙碌碌于十余平米大的儲物間,俯身打磨著木帆船、海山鼠、福船等微縮模型,手藝之精,令人驚嘆。婦女們也不落后,在農閑漁閑時隨手用竹篾扎紙鳶、糊燈籠毫不含糊,夠打發孩子們樂上一天。村里的阿姆們聚在村委會里,一邊拉著家長,一邊細數著村里一個個角兒。“我們這的做上元,大紙鷂、縋燈,全平潭獨有”。說起元宵的“做上元”,她們眉眼里閃爍著自豪與驕傲。
村里的中壯年大都在外做工程、做運輸或城里務工,留在村里的常住人口不足200人。也就正月這些天,年輕人聚得齊,村里也迎來久違的熱鬧。“大紙鷂上場了!”人群中一陣騷動,只見四名大漢抬著3米多的方形大風箏,有說有笑地向著田邊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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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全村開年的頭等“大事”,少不了“討日子”。在玉嶼村,“做上元”不看黃歷吉時,討的是“好風日”。今天恰逢正月十五,北風有五六級,是個好日子。做首的師傅吳發,年紀估摸有40多歲,是個低調樸素的老實人。平日里,他就在對面的看澳村船廠里打些零工賺點家用。自打從上一輩的老師傅那傳承了這手藝,委以主持“做上元”的重任,每年正月前后,是他的高光時刻——大紙鷂,即大家口中的“風箏王”,就是出自他手。
別看這“風箏王”看似樸素,工藝可講究著呢。麻竹,要削成四條重量一樣的直骨,一條骨斤七,差一兩都不行,輔以橫豎六根等重量的內骨,這是大紙鷂的骨架。內里,用梭形漁網為燈面支撐著,拉出了兩股繩作平衡的尾線,余下的16根“庭”(線)有規律地交互盤著打著結,看風力大小調整結的數量,這是調節起飛的檔位,最后擰成兩股麻繩作為放飛線。大紙鷂的面身,要用白紙使勁搓、揉、弄皺后,兩面糊好,形成4個指頭寬的橄欖狀網眼,好讓風透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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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箏王”面上的圖案,每年固定程式都是太陽月亮星星元素,取自“日月星隨”的好意頭。燈面上那些精致的剪紙,出自村里的鄉賢吳自悅之手。這位常年在山東做船業運輸的中年企業家。剪紙是他從村里老人那耳濡目染習得的,也是在外多年的伴身愛好。每年老家來一通電話,便激動不已地放下手中事,日夜構思著剪紙作品,雙鶴朝陽、繁花錦繡、蝶飛鳳舞、五福拱壽信手拈來。只等年節到來,馬不停蹄地回到心心念念的故鄉,參與“做上元”。
“大紙鷂”就是玉嶼“做上元”的主角,而“縋燈”即“大紙鷂”繩端系的橄欖燈串連而成。橄欖燈,民間俗稱八角燈,燈骨由竹子編成,糊上白紙,交叉鑲上紅邊。最特別之處在于,這是要上天的燈籠。過去,村民以燭火為燈源,摳出一兩多重的黑海沙包裹固定著,燈頂留一圓孔,燃燒的蠟燭在燈內形成一個半封閉空間,與外部的冷空氣形成密度差,熱脹冷縮,助力燈體上升。近年來,燈源換成了電子燈,一家一戶出盞燈也變成了集體統一制作,一盞橄欖燈就代表了一戶人的祈福,“縋”在繩上,等著,風起,上天!自打2021年玉嶼縋燈評上了區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每年慕名來看熱鬧的人逐年多了起來,也吸引了不少當地網紅主播來做現場直播。一眾人都眼巴巴盯著這20多斤的大家伙是如何上了天。
菜地里,腳下的黑泥土被潮濕的海風吹得松軟,綠油油的大包菜、大白菜一個個芯包緊實,爭相探著大腦瓜子一排排挨著,這些是平潭做年百搭的菜食。時不時的,三兩老嫗擔著扁擔籮筐到田間摘菜。
“妹,來,幫我把地上的繩子提一下。”一位擔著兩大籮筐大包菜的老伊姆指著拖在地上的繩索,讓我搭把手。“放大紙鷂是我們村里的大事,我是婦女,踩不得。”老伊姆弓著腰小心地從繩索下鉆過,騰出一只長滿老繭的手,輕撫著繩索,悄悄對我說“摸一摸紙鷂,摸一摸線,有福氣,平平安安發大財啦!”說完,便抖了抖扁擔,晃悠悠地走遠了。老伊姆的小心翼翼驗證了我心中的猜想——大紙鷂,即等同于各地游燈會上的“龍頭”,繩股作為串連燈身的“龍骨”,自帶“神圣性”,便有了約定成俗的“踩跨”禁忌。
“風來了,風來了,大家準備好了喂!”方才還在談笑風生的年輕小伙們瞬間整裝待束,拉直了繩索重心后移,等待師傅的指令。在哆嗦的寒風中,我看著他們里里外外忙活著調整繩結和燈面,一次次地立起“大紙鷂”,一次次失利掉落下來。“風力不夠,還要重新調下檔位”,人群中,村民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作為資歷尚淺的新師傅,吳發的心里難免有些壓力。我們這些看眾的心也跟著緊張地揪著,期盼著北風再給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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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來,起喏——”好不容易,伴上一股長風,成功地把紙鷂送上了天,走出了成功的第一步。緊接著要等風箏王飛穩了,執著線尾的人要一個個接力傳遞,縋上橄欖燈固定起來。一盞、兩盞、三盞、四盞……“慢點慢點,紙鷂點了點頭”,“紙鷂打噴嚏了。”“快,點上鞭炮!”“穩了穩了,繼續接燈。”……我滿眼稀奇地聽著他們口中“擬人化”的修辭,哦,不,是“擬神化”。原來,在村民們眼里,紙鷂就是托著人間祈福的神君信使呀。“縋”好了橄欖燈,憑著上空的風力尚可,村民們還要牽引著大紙鷂繞過村莊的每一戶人屋頂,繞過牛頭山。在過去,家家戶戶的孩子們手中還會提著自制的小燈籠和小紙鷂,跟著隊伍一起行進。
今夜的天空多了一串格外明亮的星鏈。地面上,早已是人聲鼎沸、火樹銀花、煙花禮炮不絕于耳,我的心兒也跟著暖和了起來。巡境了一圈,家家戶戶請走一盞橄欖燈,心滿意足地結伴回家。吳師傅也是長長舒了口氣,一邊收拾著道具,一邊用微信把錄下的短視頻分享給他的親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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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親眼見證這傳承了300多年的歲時節俗,我吹了一夜的寒風。末了,心中依舊難以平靜——古有大鵬扶搖直上九萬里,今有縋燈穿云破霧登九天。海島上最浪漫的事不過如此。乘風起,馭風行,俯瞰山河美。
只可惜,我連續追蹤了兩年,未能探尋到它的發端與深意。只好以文學的想象,圓它一個美好的傳說——數百年前,平潭各個村莊就有輪流坐上元比拼人氣的傳統。玉嶼村雖小,卻也不甘示弱,家家戶戶的婦女兒童動員起來做手藝扎燈籠。可惜村內人丁不旺,總被對面的看澳搶去了風頭。一年正月,村里的一位手工藝人突發奇想,“冬天的風這么大,何不乘風而行?”說著,就削竹為骨、剪紙為鶴,大膽地將風箏與燈做了結合,制成風箏串燈,算好了日子,等風來,乘風起。從此,在元夕節的萬家燈河中,玉嶼村的風箏縋燈獨領風騷。誰曾料到,這海島邊陲的小村莊,竟如此心氣高盛、欲比天高,點亮“天梯”,爭到這天上的“頭香”。司管賜福的上元天官被他們感動了,從此額外照顧,賜福村里的每家每戶人丁興旺、順遂平安。
玉嶼村的浪漫與豪情不止于此。久聞村里還出了一位清朝女詩人,名喚林淑貞。女前輩為平原樸秀下村人,幼承家學,才情橫溢,與玉嶼儒士吳徽瑤結為伉儷,入室吳家,設私塾授學。淑貞前輩留有《石帆絕句》三首廣為傳誦,至今仍為海壇學子津津樂道。其中,最振奮人心的一句莫過于“誰謂末流無砥柱,且看障得百川東”,一語雙關,道出石帆奇景之絕,也穿透了海島人千百年來一脈相傳的風骨和血性。一如這玉嶼縋燈,手里舉著、抬著,地上滾的、爬的上元燈板他們不選,偏偏要異想天開,挑戰前所未有。像極了這些平凡的島民,一輩子都在努力與命運較著勁,堅毅隱忍不服輸,讀書考試念大學、賺錢起厝討新婦、闖南走北上山下海,定要出人頭地好還鄉。
上溯七千年,這片土地是南島語族的起錨地,千年風之路可曾停歇?不!你瞧,那馭風而行的縋燈,正帶著海島人民對美好生活的祈福,乘著風,扶搖而上!
原文刊登于《福建鄉土》2025年第2期,略有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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