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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世界太笨了,笨得不可思議。”
2016年夏天,大疆創始人汪滔在《中國企業家》說出這句話時,帶著技術顛覆者特有的傲氣。那時的他或許不會想到,九年后自己創辦的企業,會在一場看似尋常的降價促銷中,被輿論推上風口浪尖。
2025年雙十一前夕,大疆的全線產品突然降價。這本是電商節的常規操作,卻因價保政策的混亂執行,演變成一場公關危機——線上渠道的用戶順利拿到了差價退款,而不少線下消費者卻因“門店政策不同”被拒之門外。
這種區別對待觸動了當代消費者最敏感的神經。在數字時代,價格的透明與公平已成為品牌與用戶之間的隱性契約。大疆的失誤在于,它依然在用做硬件產品的思維處理用戶關系,忽略了情緒價值在今天的權重。
就在用戶不滿持續發酵時,影石CEO劉靖康出手了。他在社交媒體上輕描淡寫地調侃:“可能有一部分因為我們影石的原因導致DJI大幅降價”,隨文附上一張100元影石代金券。這句看似玩笑的話,配上一個實在的補償,瞬間在輿論場完成了角色的對調——被動的觀望者成了主動的破局者。
此時的影石,早已不是行業的新玩家。其最新Q3財報顯示,第三季度營收同比增長92.64%,達到29.40億元。更關鍵的是,IDC數據顯示,在2024年全球運動相機市場,影石以27.3%的份額超越大疆的25.8%,完成了從追趕者到領先者的轉變。
一邊是巨頭試圖用價格構筑壁壘,一邊是新貴憑借創新拆解城墻。這場影像行業的“德比之戰”,正從單純的產品競爭,升級為商業邏輯的全面較量。
大疆,這家曾經用技術創新重新定義無人機行業的公司,如今面臨著一個全新的課題:當技術優勢不再絕對,如何與新一代消費者建立情感連接?
市場的疑問顯而易見:為什么曾經的顛覆者,如今卻與它的用戶漸行漸遠?
01、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價格策略本是企業調控市場的精密工具,但在社交媒體的聚光燈下,任何細微的價格波動都可能被放大為一場信任危機。
近年來,從新能源汽車到消費電子領域,突如其來的價格調整頻頻將品牌推上風口浪尖。大疆這樣的行業領軍者尤其如此——嚴密的渠道管控體系下,即便是核心經銷商也往往難以及時獲知促銷計劃,普通消費者更是只能在價格變動的洪流中被動應對。
去年雙十一,大疆旗下DJI Mini 4K、Osmo Action 4、Power 1000等多款產品降價幅度達10%-40%,部分產品甚至贈送DJI Care隨心換等權益。但與往年相比,今年大疆雙十一促銷啟動更早、涵蓋產品更廣,部分媒體甚至以“史無前例”形容此次降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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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Osmo Pocket 3的降價最具象征意義。這款長期保持價格堅挺、甚至需要加價購買的產品突然加入促銷行列,讓許多在換代前夕原價購入的用戶感到措手不及。
當消費者發現同樣的產品,在不同渠道享有截然不同的價保政策時,產生的不僅是經濟損失,還有一種深層的心理落差。行為經濟學中用“公平性偏好”理論來解釋這一現象——人們在乎的不僅是付出了多少錢,更是自己是否受到了公正的對待。
這種公平感的崩塌,對品牌信任的侵蝕遠超過單次降價的金額。像Pocket 3這樣定位于記錄生活的重要設備,對用戶而言就不僅是工具,同時也是生活的見證者。當這個“數字伴侶”的價值被品牌單方面快速貶損時,用戶手中握著的就不再是創作的樂趣,而是被辜負的信任。
這本質上是在消耗用戶對品牌的情感溢價。
客觀地來看,大疆的這種定價策略,是一套建立在“技術迭代驅動價值折舊”之上的增長模型。在其壟斷時期,這套系統運轉良好:用快速迭代清洗市場,用技術優勢定義價值周期。
然而,當影石等競爭對手不斷縮小技術差距,當手機廠商的影像能力日新月異,用戶開始重新審視一個問題,那就是為一個可能快速貶值的“技術期貨”支付高昂溢價,究竟是否明智?
歷史是最好的注腳。2021年上市的Mavic 3,僅半年就永久降價;2020年前后,面對庫存壓力,大疆曾推出持續20天的“史上最強折扣”;更早的Phantom系列、Mavic Air系列,都遵循著類似的產品迭代與價格調整節奏。
這些案例勾勒出大疆清晰的市場策略,即通過有計劃地產品迭代和價值重置,保持市場活力與競爭優勢。
這套系統在其高光時刻確實無往不利,但在競爭格局變化的今天,其副作用開始顯現——無形中向市場傳遞了一個信號,大疆產品的價值保質期,可能比消費者預期的要短暫。
這正是商業史上常見的悖論:企業的“戰略理性”,往往在用戶端被解讀為“情感背叛”。那些最早擁抱創新、以使用最新產品為榮的先鋒用戶,最終卻要承擔最大的價值折損。
而信任的裂縫,往往就是破局者最好的突破口。
02、理科生的“中年危機”
2016年,汪滔曾預言無人機市場即將見頂。如今看來,這位技術先知對自己締造的帝國命運,早有直覺。
2018年后,消費級無人機市場增長放緩成為不爭的事實。盡管大疆年營收已突破500億元,但支撐其增長的引擎正在切換——從單一的無人機業務,轉向手持影像、農業科技等多元產品矩陣。這家曾經定義無人機行業的公司,正在重新定義自己的邊界。
轉型背后,是用戶畫像的根本改變。過去面向專業用戶時,大疆只需專注于技術參數的極致追求;如今面對大眾消費者,體驗、性價比與售后服務成為新的競爭維度。
而市場格局的變化比預期更快。根據Frost&Sullivan的數據,手持類智能影像設備到2027年市場規模有望達到600億元。但2024年,大疆的份額從2023年的19.1%下滑至2024年的13.2%;GoPro作為傳統國際巨頭,市場份額亦從38.2%降至30.1%;與此同時,影石則從28.4%躍升至35.6%,完成了對前輩的超越。
在這樣的背景下,大疆原本有機會通過“讓利”重塑用戶好感,為Pocket 4上市清理庫存。憑借年營收超500億、近40%凈利率,無論是設置降價預告期,還是為近期購機用戶統一補償差價,它都有能力為品牌形象鋪設更溫和的過渡方案。
然而,大疆選擇了最直接也最生硬的方式——將定價矛盾轉嫁給渠道商。這種做法雖然維持了短期利潤,卻讓“重技術輕體驗”的標簽愈發醒目。
大疆的處境,某種程度上是“創新者窘境”的一種變體。它曾經用極致的技術顛覆了傳統航拍市場,成為了無人機領域的“定義者”。然而,成功也塑造了它的路徑依賴:一種源于工程師文化的“理性傲慢”。它堅信只要產品足夠好,市場就會追隨,用戶情緒是可以被忽略的“噪音”。
但當市場從專業的、高容忍度的極客群體,轉向大眾的、感性的普通消費者時,這套邏輯便失靈了。它擅長與“參數”對話,卻拙于與“人心”溝通。
歸根結底,這種“理性”是一種供給側的理性,它源于工程師對造物的自信;而市場的“感性”是一種需求側的感受,它關乎擁有、使用乃至炫耀過程中的全部體驗。
反觀影石,在同樣的市場環境下展現出截然不同的應對智慧。盡管其三季度財報顯示凈利潤同比下降15.9%,劉靖康團隊仍然迅速推出面向大疆用戶的百元補償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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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石的巧妙之處在于,借“賠付”之名做出市場動作,成功將“價格戰”的討論權搶到自己手中,堪稱一次教科書式的“話語權劫持”。
在形式上,“微博抽獎 + 訂單曬單 + 代金券”的組合,將一個原本不易傳播的B面新聞,轉化為社交平臺上的輕量級話題。而這一切的底層邏輯,是一次極其精準的 “心智定價” 。
用微不足道的成本,便向市場傳遞了兩個核心信息:影石珍視用戶的每一次選擇;第二,在雙雄爭霸的市場上,用戶擁有用腳投票的權利。此舉巧妙地將大疆的“常規促銷”,重新定義為一個“需要被補償的行業事件”,從而為自己貼上了 “用戶利益捍衛者” 的標簽,完成了從市場挑戰者到道德制高點上競爭者的關鍵一躍。
03、競速不會止于參數
影石的崛起之路,始終伴隨著對傳統科技品牌敘事的解構。
從YouTube、抖音的百萬減重挑戰,到職場健康話題成功破圈,Insta360很少將自己定位為冰冷的工具制造商,而是作為社交語言的創造者與參與者。這種將產品融入場景、讓品牌成為談資的能力,構成了其最獨特的競爭壁壘。
商業行為“內容化”、市場溝通“社交化”,在此次應對大疆降價的事件中,展現出了驚人的效能。面對行業龍頭的價格異動,影石選擇以輕巧的姿態介入,既未回避行業話題,更未忽視用戶情緒。這種在商不言商的從容,恰恰源自其對當代傳播生態的理解——在這個時代,對話的姿態本身,就是最有力的信息。
這與大疆的創業敘事形成了耐人尋味的對比。汪滔曾坦言創辦大疆“不是為了名利,而是為了好好玩一把”。
這種帶著理想主義色彩的初心,確實推動了大疆最初的技術突破。在專業設備被日系品牌壟斷、價格高企的年代,大疆憑借這種極客精神成功打開市場,并在此后十余年間保持著驚人的盈利能力,2024年其凈利潤率逼近40%,甚至超越了以盈利能力強著稱的蘋果。
然而,創業期的理想主義需要隨著企業規模進化。當公司成長為年營收超500億的行業巨頭,面對的已不僅是技術問題,還有復雜的市場生態和多元的用戶期待。汪滔個人性格中的內向與專注,塑造了大疆沉穩、克制的企業氣質,但也某種程度上導致了其在應對市場變化時的遲緩。
這種遲緩在今天的傳播環境下尤為明顯。當價格爭議、市場競爭等話題在輿論場發酵,大疆選擇的“技術優先”回應策略,雖保持了技術公司應有的嚴謹,卻在情感溝通的維度形成了真空。老一代用戶或許仍敬畏其技術實力,但年輕一代正逐漸被更具互動感、更擅長“輕表達”的品牌吸引。
消費電子史上,類似的“代際斷層”往往預示著品牌重塑的關鍵節點。正如蘋果在iPhone 6時期對影像能力的重構,索尼對內容與硬件生態的重新整合,大疆同樣走到了需要重新定義自身與用戶關系的十字路口。
更值得玩味的是,這場競爭早已超越產品和市場的范疇,深入到了組織層面。近半年來,大疆多名核心技術人員的流向,以及影石對這部分人才的吸納,暗示著兩家公司的較量正進入更深層次的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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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面上,劉靖康多次公開表達對“老大哥”大疆的敬意,將其奉為行業標桿;在影視Q3財報發布后,他更在社交媒體上坦言“光靠產品技術營銷好是做不到壟斷的”,展現出一副謙遜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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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細察其近年來的言行軌跡,這種致敬正呈現出復雜的兩面性:既包含著對前輩技術實力的真誠認可,也隱含著追趕者特有的戰略考量。在競爭日趨白熱化的當下,這種微妙的姿態本身,就成為了一種精心設計的溝通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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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較而言,現實中的競爭圖景遠比公開聲明來得激烈。
在產品端,運動相機、手持云臺等核心品類已陷入貼身肉搏;技術端,圍繞影像穩定性、畫質和AI算法的軍備競賽持續升級。
更具顛覆性的是,AIGC技術的爆發正在重塑整個創作生態。從OpenAI的Sora到Runway的Gen-3,這些工具正在重新定義“影像創作”的邊界。創作者在電腦前就能生成高質量的虛擬航拍鏡頭,大疆賴以生存的“真實影像”價值基石正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
而在這種“嘴上稱兄、臺下較勁”的態勢下,也注定了大疆與影石的對決不會是一場溫良恭儉的友誼賽。
04、寫在最后
此外,《新立場》認為,大疆此次降價,看似是對消費者的“饋贈”,實則是一場針對新入場者的威懾。
智能影像這個賽道仍處于高速成長期,手持云臺相機等細分市場尚未形成穩固格局。大疆、影石、GoPro等專業品牌仍在激烈爭奪用戶,而vivo、OPPO等手機廠商正憑借算法優化、生態協同和渠道滲透的優勢虎視眈眈。
這些跨界對手帶來的威脅是結構性的。當手機通過系統更新就能實現電影級防抖與景深效果,專業設備的價值命題就需要重新審視。
毫無疑問,這場競爭的本質正在發生變化,不再是局限于誰能制造更好的拍攝工具,而是誰能更深度地融入用戶的創作生態。
在這個關鍵節點,大疆選擇主動壓降行業利潤空間,實則是以一種激進的方式構筑壁壘。通過將價格門檻大幅拉高,迫使資源儲備相對有限的競爭對手承受更大的經營壓力。這種"以空間換時間"的策略,在商業邏輯上自有其合理性。
不過,任何戰略選擇都伴隨著代價。當企業為了長遠生存而犧牲短期利潤時,早期用戶的支持與信任往往成為最先被計算的成本。這幾乎成了科技行業的一個悖論:企業在攀登時依靠用戶的托舉,在登頂后卻常常背向用戶修筑防御工事。
所有這些競爭、博弈與抉擇,最終都將我們引向一個根本性的追問——究竟什么才構成一家科技企業真正的“偉大”?
護城河當然可以挖得很深,但真正的深淵,往往是失去人心后,在勝利的歡呼聲中,悄然裂開的。
*題圖及文中配圖來源于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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