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駿：以“減法”捕捉瞬間，以“無為”抵達內在

藝術家張駿

編者按：

當一位藝術家放棄畫筆，選擇刮板，他選擇的或許不只是一種工具，更是一種觀看世界的方式。對于張駿而言，“刮”不僅關乎形式，更關乎內心——如何用“減法”捕捉不可名狀的瞬間？又如何在與材料的共舞中，踐行“無為”的古老智慧？

循著這一線索，可以看到他近年來創(chuàng)作的大致路徑。從“十三生肖”中借助具體形象但刻意模糊邊界，到“名可名”系列徹底擺脫物象束縛，轉而直接描繪心緒的流動，他的工作呈現(xiàn)出從外向內深掘的趨勢。他將“風”視為沒有焦點卻充滿記憶的載體，其“風生”系列中散布的印跡，正是對此種無形感受的一種視覺嘗試。

與此同時，張駿并未停止對材料的探索。他自行調配顏料，使用樹脂，在冷峻的刮板線條中融入微妙莫測的色彩變化；他與材料和瞬間感受合作，讓形式與當下的狀態(tài)相匹配，讓畫面在可控與偶然間自然呈現(xiàn)。而在對繪畫語言和技法的積極探索中，張駿始終懷抱著一個宏愿：用當代的藝術語言，傳達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精神內核。

在瞬時的捕捉中，

讓畫自我完成

庫藝術=庫：您是如何意識到創(chuàng)作將成為您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的？您作為藝術家的路是如何開始的？

張駿=張：我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學畫畫，那時候父母忙，最初算是一種“托管”，但學著學著我就對畫畫充滿了很大的興趣。小時候愛天馬行空、胡思亂想，會自己編故事、記夢境，還專門有幾個本子，叫“宇宙中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把奇奇怪怪的夢境和想法通過畫畫的方式記下來。那是我少年時代幾乎全部的樂趣，讓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中學我讀的是美術班，學習和畫畫并行，感到很開心，直到迎來了中考這個非常重要的轉折點。那時我一心想考美院附中，也有能力考上，但遭到全家極力反對，甚至把陪伴我很久的畫本撕掉了。他們覺得學美術沒有出路，得去上普通高中。那時候我感到自己的世界瞬間崩塌了。但最終還是順從了父母，考上了重點高中。

第二個轉折點是高考前的半年。中考時，我已經為學業(yè)放棄過畫畫了，這時候我再次問自己：難道還要再放棄一次嗎？如果不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人生的意義何在？那段時間非常混亂，最終我決定休學半年，回家把自己關起來畫畫。那半年讓我想清楚了畫畫對我人生的意義——我可以為了畫畫放棄其他一切；我也意識到，無論去哪個學校，學什么專業(yè)，畫畫都將以各種形式與我緊密相連，如同皮肉關系，無法剝離。從那以后，我就豁然開朗了。

真正開啟我的藝術之路，是在大學期間。我每天都畫畫，所以作品積累得比較多，大四時舉辦了第一場個人作品展，這次經歷使我堅定了走藝術家的道路。

十三生肖系列 奶酪

50 × 50cm

綜合材料

2025

十三生肖系列 小福

110 × 110cm

綜合材料

2025

庫：您常用刮板進行創(chuàng)作，為何選擇“刮”這種方式？這種“減法”或“揭示”的過程，對您而言有何特殊的吸引力或象征意義？

張：我在繪畫過程中，嘗試過很多材料和技法，其中刮板最能表達我當前作品的狀態(tài)。一方面，刮板本質上是一種“減法”，這和我粗線條、大大咧咧的性格很契合。另一方面，刮板能快速、直接地捕捉瞬間的情緒波動。如果使用畫筆，總會先預設所畫的內容，再用筆一點一點地描繪；而有些情緒和狀態(tài)轉瞬即逝，刮板能幫我抓住那一瞬間的表達，而不是事后去彌補。這種與瞬間狀態(tài)高度匹配并且更加適合向內心探求的特性，是我現(xiàn)階段常用刮板的主要原因。

創(chuàng)作中的張駿

庫：您的筆畫是預先精心規(guī)劃、力求一氣呵成的，還是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順應材料的特性與瞬間的感受，不斷調整、隨機生發(fā)的?

張：這個就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了，例如“十三生肖”系列，每個屬相的構造我都提前一年就開始構思，筆畫的走向、轉折、轉彎是否流暢，都經過多次模擬和畫樣稿，精心打磨的。繪制中，如果感覺不順暢，我可能會刮掉重來，這個過程會耗費很多時間和精力。

而“名可名”系列則更多是表達一時或一段時間的狀態(tài)，我順應顏料的特性，隨著畫筆和心境走，兩者幾乎合二為一，路線多是潛意識驅動，沒有太多預先規(guī)劃。我喜歡一氣呵成、順暢地完成的感覺，這個過程酣暢淋漓，就好像這幅畫借由我的手完成了它自己的塑造。

十三生肖系列 破曉

100 × 100cm

綜合材料

2025

十三生肖系列 雷雷伙伴

120 × 90cm

綜合材料

2025

庫：您通常是以系列為單位進行創(chuàng)作。您是一段時期集中完成一個系列，還是多個系列并行，或者它們之間存在一條貫穿始終的內在邏輯線?

張：我曾嘗試多個系列并行，但基本都失敗了。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精力總會不自覺地對某一個系列投入更多，就像同時撫養(yǎng)幾個孩子，難免會有偏愛。這導致被偏愛的系列進展良好，而其他系列則因投入不夠，結果不盡如人意，也對它們感到有所虧欠。所以后來我決定還是一個系列一個系列地潛心創(chuàng)作，完成一個，滿意一個，再進入下一個。

十三生肖系列 2025·夏日

130 × 100cm

綜合材料

2025

十三生肖系列 2025·春日

130 × 110cm

綜合材料

2025

不與海浪抗爭，

而是與之共舞

庫：如果說“十三生肖”系列借助了具體的動物形象，而在“名可名”系列中，形象似乎更加抽散、游離。您如何看待抽象與具體形象在您作品中的關系？

張：在我的創(chuàng)作中，抽象與具體形象并非對立，而是相互依存、彼此轉化的關系。

“十三生肖”系列雖然借助了具體的動物形象，但我并非要完全再現(xiàn)它們的外形。我更關注的是通過色彩、線條與肌理的流動交織，創(chuàng)造出一種“近乎可辨識”的形態(tài)——它可能是某種動物的局部特征，也可能是某種流動的能量場。我刻意模糊了具象與抽象的邊界,讓觀者在凝視時產生微妙的認知搖擺：既覺得熟悉，又感到陌生；既試圖辨認，又無法確切定義。

十三生肖系列 禮物

110 × 80cm

綜合材料

2025

例如這個系列中的兔子，它是我為屬兔的女兒所畫的，融入了“耶”的手勢、桃心等可愛意象。我并未描繪完整的兔子身形，而是以一對耳朵作為核心識別特征，輔以十個彩點象征女兒的十個小腳趾或一頂小皇冠。這正體現(xiàn)了我對形象的理解：不追求寫實，而是捕捉對象最鮮明的感受與特征，在抽象與具象之間自由游走。

如果說“十三生肖”仍可見具體形態(tài)，“名可名”和“風聲”系列中，就不再需要具體形態(tài)，而是以線和面，通過顏色的變化以及線條的走向，表達內心的感情。這樣的表達其實更加直接，這是抽象藝術可以超越語言和具體形象的局限，傳達更深層次的思想和感受。

偏具象的作品，對我來說更多的是向外的宣布和明確的意圖表達；而抽象表達，則更多的是對內的探索和感知。抽象與具體不是非此即彼的選擇，而是表達的不同維度。

名可名系列 No.116

95 × 250cm × 三幅

綜合材料

2025

庫：“名可名”系列命名的背后有何深意？其靈感來源于什么？

張：“名可名”的靈感來源于老子《道德經》的“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可以用言語表述的“道”，就不是永恒不變的“道”；可以叫得出的“名”，也不是永恒不變的“名”。比如一個人的名字，只是一個用于交流的符號，無法代表這個人的全部。

我不想給這個系列作品定義一個名字，因為我覺得作品本身是有生命的，取任何一個名字都無法代表它，都會覺得它本身的性格被局限了，也會給觀者一種片面的引導。

這個系列的核心觀念與“無為”相通——不是不作為，而是順應，不對抗。就像在海浪中，不與海浪抗爭，而是感受其勢頭，與之共舞，這是一種更高的境界。我希望通過繪制這個系列，達到一種“無為”的狀態(tài)，更多地表達內在情緒和感受，而不想用具體的命名去限制它。抽象的魅力就在于它能更直接地表達那些難以言喻的情緒和感受，這是具象難以表達的。

風生系列 波爾多左岸

130 × 160cm

綜合材料

2025

風生系列 波爾多右岸

130 × 160cm

綜合材料

2025

庫：近期的“風生系列”，畫面中沒有了明確的視覺焦點，而是散布著印跡式的痕跡，為何有了這種明顯的轉變？

張：“風生系列”是想表達我對“風”的感受。風本身沒有形態(tài)、沒有味道、沒有顏色，但它是有記憶的，能承載顏色、味道和形象。當風路過葡萄園，你聞到葡萄味，可能會瞬間激發(fā)十年前的記憶和場景；路過海，就會帶上海的味道。風就是這樣一種記憶的激發(fā)器，它本身沒有焦點。風的狀態(tài)也是一種“無為”的狀態(tài)，當遇到障礙的時候，會從兩側過去，而不是努力的撞擊和對抗它。于是，風所到之處，帶給你的是什么，你反饋給風的又是什么，便構成一個無形而微妙的、復雜的記憶與實感交織的產物。

雖然從視覺表象上看《風生》有變化，但本質上我的創(chuàng)作內核沒有太大轉變。材質沒變，繪畫工具也沒變，只是換了一種敘事方法和表達方式，用一個新的系列來闡述新的感受。

風生系列 湖面有風

130 × 160cm

綜合材料

2025

風生系列 遇見

160 × 130cm

綜合材料

2025

庫：您目前使用丙烯顏料，也自行調配顏料、使用樹脂，材料對您藝術表達的拓展有何影響？

張：我一直堅持探索新材料，因為我不希望作品被傳統(tǒng)材料束縛。這種探索讓我對藝術保持熱愛和趣味性，能持續(xù)做出更有趣、更有意義的作品。

除此之外，我還要探索更多的這個材料，有更多的表達的可能性。新材料能激發(fā)顏色之間更微妙的變化，這是傳統(tǒng)材料給不了的。例如，在處理含有綠、藍色的冷色調底層時，當樹脂覆蓋上去，會立刻將藍和綠的層次拉開，這種變化非常有意思。當顏色疊加更豐富時，樹脂能讓視覺上可感知的顏色變化數量倍增，從而帶來更豐富的感受。我只需要稍加使用這些材料，釋放這些材料自身的特點和天性，從而達到最佳的狀態(tài)。我使用某種材料，不是為了強調材料本身，而是因為它確實能給作品帶來更大的幫助，拓展表達的維度和情感的豐富性。

張駿在工作室創(chuàng)作

庫：對您而言，繪畫意味著什么？它是一種情感的出口、思想的載體，或是一種生活的方式、感受的過程？

張：繪畫對我來說太重要了。它首先是我最直接、最有效的情感出口。就像剛才談到的，我從小想法就多，我把所有想表達的通過繪畫抒發(fā)出來，這讓我感覺生命飽滿而富有意義。

其次，繪畫就是我的生活方式，通過繪畫，我能帶著思考去理解生活和世界。我把每個階段的創(chuàng)作都視為我的“課題”，一個課題一個課題地去完成。如果我的作品需要我對山有更多的理解，我就會帶著對作品的思考去爬山，那么爬山就不僅僅是為了爬山，而是我當前課題的一部分。到了山頂，我去感受風，感受自然的力量，也是出于對“風”的創(chuàng)作之驅動。這些感受都因為與我作品的思考相連而變得更有意義和力量。是繪畫本身，讓我身邊的一切都具備了藝術性和思想性。

風生系列 晚風星辰

130 × 160cm

綜合材料

2025

風生系列 櫻桃

130 × 160cm

綜合材料

2025

庫：接下來，您個人在藝術創(chuàng)作上有什么新的計劃和方向?

張：首先在材料上，我希望不斷突破和嘗試，可以表達出更多內容，讓作品能以更多樣的形態(tài)展現(xiàn)。

其次，從作品內容和內涵出發(fā)，我希望我未來的作品能更多地通過現(xiàn)代、當代的藝術手法，去表達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精神內核。我期望能將我現(xiàn)在及未來的系列作品，帶到更大的舞臺，走向世界，讓中國傳統(tǒng)文化在世界上有更多的展現(xiàn)。

風生系列 答案

130 × 160cm

綜合材料

2025

風生系列 風從林間捎來野莓的耳語

130 × 160cm

綜合材料

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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