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生命進入倒計時,寫作便成了與死亡的賽跑。波拉尼奧在最后五年里,留下了大量未竟的草稿、片段與敘事實驗。它們并非殘章,而是其“未完結詩學”的自覺實踐。在《深淵邊緣》這部全新的短篇小說集中,我們得以窺見天才作家在創作力最旺盛時期的探索與野心。透過譯者滕威的解讀,我們試圖回答:為何這些懸浮于悲劇前夕的故事,構成了波拉尼奧留給世界最后的、也是永恒的謎題。
本篇采訪原載于澎湃新聞,記者石劍峰。
《深淵邊緣》
[智利] 羅貝托·波拉尼奧 著
滕威、陳燁華 譯
在波拉尼奧的電腦里,有50多個文件夾,《深淵邊緣》就是在他電腦里挖出來的。《深淵邊緣》中17篇源自埃切維里亞整理的遺作集《邪惡的秘密》,4篇選自波拉尼奧生前編訂的《令人難以忍受的高喬人》,是另外一個譯者陳燁華翻譯。
這些作品的創作時間,都是差不多在一個時間段內創作的,都是1998年之后數年,基本就是他生命的最后時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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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羅貝托·波拉尼奧
波拉尼奧電腦里的50多個文件夾里,有一些是詩歌,有一些是他即將要展開的作品,比如長篇小說的大綱,有一些是靈感片段等等,他在生前也做了文檔歸類。波拉尼奧在去世前一直在整理這些文件夾,所以他的好友和編輯埃切維里亞有信心把這些東西全都整理出版出來。埃切維里亞曾為《邪惡的秘密》寫過一個前言,我也翻譯了,但是波拉尼奧的遺孀不想在書中出現埃切維利亞的文字,所以就沒有收入中譯本。
《深淵邊緣》是一個文體非常模糊和雜糅的東西,比如有長篇的開頭,有同一個故事的不同版本,以及一些沒有完成的作品,比如《所多瑪的學者》這篇。埃切維利亞就介紹過,它是一個未完成稿,而且有兩個同名的文本,這里收入的是其中一個版本。
■《深淵邊緣》
《肌肉》是一個長篇的開篇,編輯說可能就是2002年出版的《流氓無產者小傳》的部分初稿。
這部小說集沒有一篇叫《深淵邊緣》的小說,這其實來自埃切維里亞對這種文體實驗的命名,埃切維里亞說這些作品像懸浮于敢于顯露的深淵之上,并稱其為“未完結詩學”。他覺得這些故事,盡管有的因為偶然原因——比如突然病重——沒來得及完成而中斷,但有些確實是自覺的戛然而止,這也是波拉尼奧小說詩學的重要特征。
我們不管這些是主動的停止,還是客觀被動的,某種程度上來說都延續了他這樣的一種開放式的、未完結的懸浮詩學。
埃切維里亞說,他的這些故事,他的敘事總是終結在一個巨大的暴力,或一個巨大的悲劇,或一個巨大的恐怖,即將到來的那個時刻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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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為什么叫“深淵邊緣”呢?就是你走到這,但是就停住了,那你要不要往下想,要不要往前一步去看望,那個是讀者自己可以展開想象,然后去腦補的閱讀行為。
所以我覺得,小說集用《深淵邊緣》作為命名,還是有點道理,我也挺喜歡這個名字。其實小說集子在西班牙編輯出版的名字叫《邪惡的秘密》,以書中的一篇短故事為題,我一直想把書名翻譯成《惡之迷》,有些想與波德萊爾《惡之花》這個譯名互文的意思,但編輯們都反對,我覺得現在這個名字確實不錯。
波拉尼奧電腦里有一個文檔,叫“新短篇小說集”。在里面,他有一句話:“這篇小說非常簡單,盡管它原本可能非常復雜,而且它未完結,因為這類故事都沒有結尾。”
■《深淵邊緣》內封
所以埃切維里亞在編這個文集的時候,就把這句話作為一個題詞,他也是從這里提出“未完結詩學”概念。
讀慣了網文,甚至讀慣了毛姆,可能就不會喜歡這樣的小說,覺得這里沒有高潮,也沒有包袱,沒有意象,莫名其妙開頭莫名其妙結尾。但對波拉尼奧讀者來說,會在各處讀到熟悉感。如果對世界文學有熟悉,在《所多瑪的學者》這篇中看到他罵奈保爾就會非常有快感。波拉尼奧很討厭中產階級精英文學,他的語言是直白的,要粗俗的時候可以非常粗俗,比如你去看《所多瑪的學者》這一篇,在那里他諷刺了奈保爾對阿根廷的文化偏見和刻板印象。而奈保爾是以所謂后殖民形象出現在世界文壇上,但他自己卻在看待阿根廷的時候帶有如此“惡毒”的偏見。波拉尼奧對奈保爾很生氣,所以用了很粗俗直白的語言來寫。這里就跟《美洲納粹文學》的肆意很相像,充滿戰斗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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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洲納粹文學》
在《迷宮》里,一張照片上有索萊爾斯、克里斯蒂娃等人,他放大鏡一般地一個人一個人寫出照片背后私人性、隱秘性的痕跡,有一點像《2666》中描寫文壇的片段。而在《上校之子》里又可以看到波拉尼奧對一直喜愛的懸疑這一類型的駕輕就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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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波拉尼奧的手稿
還有一些,普通讀者讀上去莫名其妙,比如《烏利塞斯之死》《海灘》《巡演》,平淡無奇也不知道是否真人真事。忽然在一個什么地方,從某個人的一生中間某個時刻切進去,這個片段、場景于是在我們面前展開,這個切片是很多人生的縮影。我們看到整個人生命的無常,人一生的悲喜劇需要自己去消化、安置、需要自處自洽。
波拉尼奧從那個時代走過來,從智利走出來,然后變成一個國際波西米亞人,處于一個自我放逐狀態。波拉尼奧的一生也好,還是同代人也好,包括孩子這一代人都要去面對,你怎么安置你所處的歷史當中的某些時刻,你這一生要遭遇所有的悲喜交加。他這本集子里很多故事就是切片,切進某一個時刻,那是一個無法面對勝利或失敗,暴力或恐懼的時刻,是要用很多方法來治愈這個PTSD但無效的時刻。即使拋開他跟拉美歷史和政治現實的關系,拋開他與拉美文學的傳統這些不談,普通讀者也能從他這些小篇章中獲得某種共鳴和啟迪,這可能是他的普世意義之一。
波拉尼奧身患重病又承擔家庭責任,在人生最后10年拼命寫,拼命寫,為了能夠給孩子留下賴以成長的積蓄。集子里最后一篇寫于2003年,那已經是他生命的最后時刻。這些作品寫于他生命倒數的幾年,所以在這些作品中看到他很多的壯志未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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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波拉尼奧與妻兒
有很多故事,可以看出其實他知道他可以寫出比《2666》更好的故事,雖然《2666》甚至也是初稿。生命最后的階段,他還是非常努力去嘗試所有敘事類型可能性,我覺得非常震撼。
波拉尼奧非常清楚自己的才華,但是生命留給他的時間不多。死亡時鐘一直在提醒他倒計時,然后他每一天都在寫,寫不了長的,他就寫短的。
有一些人的遺作,有點胡言亂語,但是波拉尼奧在這些遺作中堅持自己的風格,堅持自己的思考。在這些遺作中,我讀出了史詩人物的悲劇感,既是故事里的人也是寫故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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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波拉尼奧在文景(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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