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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指算來,我在大鏡山棲居竟已二十年了。
人生能有幾個二十年?這大鏡山,恰似一位沉默而長情的老友,看著我匆匆而來,也看著我又匆匆而去;看著我意氣風發地闖入,也看著我疲憊落寞地歸來。其間雖有短暫別離,或因機構重組,或為俗務纏身,但兜兜轉轉,心終究還是被它收了回來。若說對這段時光、這座山,沒有一點“情分”的話,那是連自己也不信的;可若真要從中提煉出什么春秋大義、人生至理,又未免穿鑿可笑。這情愫,宛若山間晨霧,看得見,摸不著,絲絲縷縷浸潤著你,待要伸手去捉,便從指縫間溜走了,只在肌膚上留下一層涼沁沁的的潤濕。
大鏡山值得吟誦,來過這里的人都這么說。那懸于山腰的云棧道,那碧波蕩漾的水庫,那四季常青的茂林修竹,皆是它備好的詩題,靜候游人品題。而其中最動人的季節,莫過于春與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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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鏡山,是位清清秀秀、溫婉可人的鄰家少女。我占了地理之便,不必像遠道而來的游客,需一番鄭重籌劃方能赴約;我只需隨心踱步,便能闖進她的詩情畫意里。嶺南的春天來得早,滿山林木從睡意朦朧中蘇醒,枝枝葉葉便從經冬的殘葉中舒展開來,帶著怯生生的、試探性的嫩綠。三角梅、風鈴木已經按耐不住,早早的閃亮登場,那些不知名的花花草草,也從石縫間、樹根旁探出頭,招搖著柔嫩的小手。蜂兒、蝶兒扇動纖薄的翅膀,在花葉間忙碌,那嗡嗡的細響,連同林鳥青澀的試啼,都沾著稚氣未脫的羞澀。這光景,太新、太嫩、太飽含希望,與我這般年紀的心境,終究隔了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隔膜。它總讓我無端地自慚形穢,覺得身上沾染了太多塵世的疲沓,不配消受這純粹的、躍動的生機。也許它本就該屬于懵懂少年,屬于那些無憂無慮、早已逝去的歲月。
然而,我仍是愛看這景色,尤其是有霧的早晨。那些年輕的面孔,三三兩兩,從曲曲折折的云棧道上逶迤而來。山間的露珠不經意間浸染了他們的春衫,初升的霞光暈染著他們青春的臉龐。他們笑著,說著,聲音清亮亮的,混著草木的清氣,匯聚成一股撲面而來、不可阻擋的青春氣息。我站在道旁,像個局外看客,心里卻分明知曉:這或許才是鏡山的春天——它不在我身上,卻從我眼前流過,讓我得以窺見生命最初的模樣。
待到暮春,鏡山便褪盡了那點羞澀,蓬蓬勃勃地向世界敞開了胸懷。那綠,不再是淺淡的,而是霸道的、喧嘩的,幾乎要漫溢下來。鷗鳥在水庫上空盤旋,發出熱烈的鳴叫。那些藤蔓仿佛失了管束,張牙舞爪地四處攀援,透著一股野性的力量。林子里開始響起濕熱的、試映性的蟬鳴,一聲兩聲,繼而連成一片。這份熱烈,帶著火一般的溫度。它讓我忽然想起年輕時的自己——那個在同樣的季節里,喜歡奔跑、吶喊、歌唱,任憑汗水淋漓,以為能征服腳下所有道路、眼前所有山巒的青年。那時的熱烈,與山的蓬勃,原是合拍的。
當夏日的蟬聲漸歇,山間的綠意便悄然沉淀,我知道,秋的使者已踏霧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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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山的秋,卻獨具風情。它沒有北方的蕭索與空曠,反倒添了些許飄飄欲仙的詩意。這個時節,嶺南的汛期尚未結束,雨水常常會擾亂我的行蹤。我喜歡在黃昏時分,沿著云棧道漫步。此時山環著水,水繞著林,輕霧迷迷蒙蒙的,像一層乳白色的流動薄紗。越往上走,水汽便越發厚重,及至山頂,幾十米外的景物都隱沒在云霧繚繞之中。四野白茫茫一片,仿佛腳下踩著的不是凡間泥土,而是仙家的祥瑞之氣。這光景,竟真有幾分得道成仙的感覺。我想,李白寫“愿隨夫子天壇上,閑與仙人掃落花”時,大抵也是這般心境。
我偏愛這樣的天氣。平日里山遠水闊的遠景,此刻都被暮色與霧氣遮蔽。那些漫無邊際的層巒疊嶂,在這片混沌里,無限縮小,最終凝固成我腳下這一方小小的觀景臺。立于鏡山之巔,平日里的瑣碎煩惱,以及渺如微塵的卑怯,似乎都在這空濛的靈氣中消散殆盡。一種奇異的、恍若睥睨天下的釋然感,就會從心底油然而生。這感覺自然是虛幻的,是這山、這霧聯手贈予我的一場好夢;然而,人有時不正是靠著從虛幻中汲取的力量,才得以確認那一點真實的存在么?
從山頂下來,行至水庫右邊的那段云道,又是另一番風致。道旁植著數株桂花,間有修竹挺立,風骨錚錚。秋風乍起,竹葉颯颯作響,流淌著一種清冷的韻味;而桂花的甜香,卻不管不顧地從疏疏竹影里透出來,濃得化不開,在清寂的山林里橫沖直撞。你無需刻意“弄花”,只需從樹下走過,那香氣便會沾上衣襟,浸透發梢。“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飄”,宋之問筆下那縹緲的意境,想來也不過如此。我常常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心甘情愿地做個貪戀的香味俘虜,在那株開得最盛的桂樹下,離花三尺,癡癡地佇立良久,讓自己徹底融進這無邊無際、溫柔而霸道的花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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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于山而言,不過是幾度葉落、幾度花開;于我,卻幾乎是四分之一的人生。這鏡山的春秋,看久了,便漸漸分不清:究竟是我在看山的風景,還是山在看我的流年?春的萌發與秋的沉靜,熱烈與空靈,不也正映照著人心的起伏與生命的節律么?山是亙古的鏡,人是鏡中倏忽的影。影來來去去,鏡默然不語,只將春秋變換,一遍遍地演給世人看。而當我俯身拾起一枚被秋露打濕的落葉,心中便有些恍然:也許我也曾是一片山間新綠,但終將歸于泥土,而山仍會以新的春秋,等待下一個二十年。
風過林間,桂花落滿身。我與山的呼吸,早已分不清彼此;山與我的歲月,或許原本就是一場無聲的共謀。
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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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利青,男,河南淅川人,人力資源管理師、工程師,愛好文學,記錄生活本真,收藏點滴美好,曾在《中國作家網》《中國詩歌網》《西安日報》《三角洲》《人民作家》《大河文學》《深圳文學》《儒林文院》《頂端新聞》《生態環境學》等不同媒體期刊發表散文、詩歌、論文多篇,有作品入選《中國當代散文精選300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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