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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烏商貿城,這座全球最大的小商品批發基地,容納了7.5萬個商鋪。如果以一天8小時的時長去逛,每個店面停留3分鐘,那走完整個義烏商貿城需要1年零5個月。
這里的版圖,由超過210萬個商品品類和通往全球227個國家和地區的貿易線路重新繪制。商貿城的格局本身就是一幅微縮的世界地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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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貨郎擔、路邊攤”到“買全球、賣全球”,義烏也成為全球最大的小商品集散中心和世界第一大市場。
為了能在有限的時間逛更多的品類,我直接去了商貿城五區,所謂的“國家館”。這里完全顛覆了我對“小商品”的刻板印象:尼泊爾的羊毛氈、捷克的水晶杯、埃及的香氛瓶、巴厘島的藤編……工藝與創意密度之高,異域風情之迷人,我一邊看,一邊忍不住感嘆:還沒踏出國呢,就已經挑上世界各地的紀念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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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挑選商品的外國商人,義烏國際商貿城不僅每日都接待大量外國采購商,更有人在當地租房、定居的現象。
西班牙火腿店里,老板豪爽地切片請我品嘗,瞬間像是被帶去了馬德里的街頭;路過埃塞俄比亞進口館里的非洲酋長椅和比我人還高的木雕,野性十足;土耳其館的外國老板用流利的普通話喊著“土耳其咖啡”招攬生意,店里更是別有洞天,流光溢彩的馬賽克燈盞像是步入了《一千零一夜》的夢境,古老而神秘。
走廊里,女孩用英文做著直播、中東客商渾厚的一聲“I need more”和打包箱子撕膠帶的聲音交織在一起。柱子上電商培訓海報標語振聾發聵:“義烏的性價比不是用來消費的!義烏的小商品是用來賺錢的!”這一切,構成了一種獨特的“經濟上行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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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國的商人云集義烏,異國美食也被帶進了義烏。
踩著打烊的尾聲走出商貿城,義烏的另一種魅力才開始在街頭巷尾蘇醒。美食選擇在這里也是無國界的:阿富汗烤肉、土耳其米布丁、墨西哥塔可、韓式章魚面、甚至是全世界都找不出幾個地方有的波黑料理,義烏街頭也有。
地道的異域格調,不止于食物本身。波黑餐廳墻上貼著薩拉熱窩的老照片,土耳其餐廳復刻了奧斯曼風格的圓頂與尖拱,戶外的藤編椅與暖色燈光共同營造出地中海風情。當土耳其籍店員向你走來時,從味覺到視覺的沉浸感在此刻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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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烏韓式烤肉店。
在義烏,由16國裔民經營的40余家異國餐廳,共同織就了一張充滿煙火氣的世界版圖。當地人默契地將這些餐廳視作外貿的晴雨表——哪國菜系遍地開花,便意味著哪國商賈在此云集。全球風味在此生根,既撫慰著異鄉人的轆轆饑腸,更成就了每位食客舌尖上的環球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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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烏餐廳里的外國人,在這里,商人們不僅能一解舌尖上的鄉愁,也彼此互通有無,交流市場信息。
這里的機會和可能性吸引著無數外來者。截至2023年底,190萬常住人口中有超過140萬是“新義烏人”,其中1.8萬來自世界各地的外商,為這座內陸小城注入了獨特的國際氣息。尤其是中東商人,他們把義烏視作夢想起點,而義烏的文化肌理也因他們的日常而悄然改變。
要感受“世界義烏”的靈魂,雞鳴山社區是最鮮活的切口。被稱為“聯合國社區”的這里,來自七十多個國家的居民把生活鋪展開來:阿語、西語、漢語在街角自然切換,連義烏話也成了他們社區課程的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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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國美食街區”的墻繪。
這座被貿易定義的城市,卻也早已超越了貿易本身。不論在商貿城中穿行,還是夜市攤邊、街角餐館、社區里擦肩而過的閑談語言和面孔,都讓這座城市透出一種“即便在中國,也能繞世界一圈”的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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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地圖上看,義烏深藏于浙中腹地,金衢盆地東緣,被連綿群山溫柔環抱。這片土地不僅孕育了萬年前的稻作文明,更在三千年水稻耕作中形成了人工培育的水稻土。自然的饋贈讓義烏先民學會了善用資源,而“七山二水一分田”的格局注定無法單靠農業求生,先民便把目光投向群山間的水網,那些流向更遠處的水路反而成為通向豐盈的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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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山二水一分田”,密集的水網成為義烏商人走向世界的出口。
作為百越人的后裔,義烏先民繼承了“以船為車,以楫為馬”的基因:他們順著義烏江與縱橫水系,把本地物產送往外界,也讓遠方的需求順水而來。水路不僅滋養了稻作,也打開了與外界相連的第一道門。
唐宋時期,“衣冠南渡”讓中國經濟重心南移,地處兩大水系交匯處的義烏迎來轉折。這里曾被宋朝定為最高等級的“望縣”——整個金華地區僅兩縣獲此殊榮。這份榮耀的背后,是生存壓力催生的智慧。當“一分田”無法承載日益增長的人口,精耕細作的農業文明便自然而然地衍生出商業文明的智慧。農閑時分,越來越多的義烏人借助水陸網絡,投身于手工業與商業浪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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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烏江兩岸,義烏的過去和未來也在這里展現。
水路,為義烏注入了最初的商業基因。站在今日江北下朱貨運市場,目睹日均1.2萬噸貨物吞吐的盛況,仿佛能看到數百年前義烏江上相似的繁忙:本地的紅糖、火腿、南棗與外來的布匹、木材、食鹽在江面往來穿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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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烏佛堂。
那時的木船竹筏,就像今天的快遞網絡,以“信義”為底色連接四方。貨物若要運往杭州,需先順水抵達佛堂,再換大船繼續北上。佛堂古鎮南側的田心村,因此成為義烏最早因水路而興的村落之一。“金華火腿出義烏,義烏火腿出田心”的古語,和專門裝卸田心火腿的下市灘碼頭,共同見證了這段因水而盛的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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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水靜靜地映照著義烏佛堂古鎮,也記錄下了這里的商業歷史。
義烏的許多村落都走過類似軌跡:原本安土重遷的農耕聚落,因江水推送著貨物、人流與信息。這座小城在悄然間,成為了一座開放的商貿碼頭。
數個世紀的水上貿易,不僅流通了貨物,更塑造了義烏人尋找供需、促成交易的本能。當這種商業基因沿著縱橫的水系滲入每個村落,便催生了更為靈活的微觀商業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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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烏的微觀經濟江湖。
或許很多人都見過張譯在暴雨中艱難前行的表情包,這個經典畫面出自電視劇《雞毛飛上天》。這部劇講述的正是幾代義烏商人從草根游商成長為國際貿易巨擘的傳奇故事。“雞毛飛上天”常常被用來諷喻好高騖遠和耽于幻想。然而上世紀80年代以后,改革開放的中國,許多曾被譏諷的空想竟成了觸手可及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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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三里的舊日景象。
一切關于“雞毛飛上天”的傳奇故事,都源自一個樸素的起點:東部那個名叫“廿三里”的小鎮。這個因距離東陽、稠城、蘇溪三地各廿三華里而得名的地方,至今仍在訴說著傳奇的序章。
撥浪鼓廣場上,義烏商人的往事被鑄成了一座“雞毛換糖”的青銅塑像。那肩挑貨擔的身影與仿佛仍在搖響的撥浪鼓,正默默訴說著曾經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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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烏雞毛換糖雕像。
早在清乾隆年間,這里的先民就走村串巷,用紅糖、針線換取雞毛、廢料。這不是簡單的以物易物,而是“變廢為寶”、“無中生有”的商業啟蒙。直到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廿三里老街仍是四鄉的貿易中心,光滑的石板路上,獨輪車吱呀作響,挑擔者云集,人聲鼎沸,共同構成了那個時代最生動的交易圖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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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的義烏佛堂古鎮,依稀還可見到過去的商業盛景。
傳承了千百年的敲糖生意,在歲月的流轉中也在悄然發生變化。從最初用糖換雞毛,到后來收購廢舊金屬、破布、棕片等,交易品類不斷拓展。隨著貨物種類的擴大,糖已無法滿足交易需求,日用小商品逐漸取代了糖的地位。
在計劃經濟年代,“敲糖幫”手握著工商部門頒發的經營證書,游走在體制與市場之間,敲糖換雞毛、換小百貨,也換來民生的熱氣與市場的雛形,并將小百貨的概念播撒進千家萬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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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義烏地方特色傳統小吃紅糖泡泡桶。
進入上世紀六十年代,隨著年輕一代受教育水平的提高,這些流動的商人不再滿足于單一的以物易物。他們開始學會觀察顧客、研究需求,用“薄利多銷”的思路替代了斤斤計較的算盤聲。
到了七十年代,義烏的貿易網絡已從村落輻射至全國。新一代的敲糖人不再只是背著糖擔的鄉村小販,他們提著布包、拎著樣品箱,踏上火車駛向四面八方,或擺地攤零售,或轉向批發貿易,完成了從民間小販到現代經營者的進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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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店中售賣的古法糖。
而事實上,這種“走向遠方”的沖動早已寫入義烏人的血脈。早在明朝,《赤岸孝馮氏宗譜》里便記載著商人馮允奇遠赴波斯,以瓷器與絲綢換回異域珍寶。義烏人的商業足跡由此跨越山海,他們似乎天生懂得如何以勤勉與直覺,與世界打交道。
如今,這股古老的出海基因,在“一帶一路”的宏圖中煥發出新的能量——“義新歐”中歐班列穿越亞歐大陸的汽笛聲,取代了幾百年前的駝鈴。無數箱“義烏制造”的貨物從這里出發,沿著現代絲路駛向馬德里、華沙、巴黎與莫斯科,也帶回世界的訂單與靈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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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義烏待上幾天,你會迅速被一種獨特的能量場感染。這里全民皆商,你能看到白天開著豪車的老板,入夜后為清庫存坦然踩著三輪車穿行街巷;也會遇見在北上廣深折戟數百萬,來到義烏后連續創業未果,卻依然心平氣和尋找下一個機會的追夢者。
如果有機會聽創業者的來時路,幾乎很難聽到完全一樣的版本。在義烏,成功從不被簡單歸因于運氣,而是源于一種被歷史鍛造的商業本能。這背后,是兩種商業文明的深刻交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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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義烏的市郊,還能尋到不少原生態的古村落。
浙商的海洋基因與中原儒家思想的雙重浸潤,為義烏注入了“義利并重”的魂魄。他們深諳“一分利撐死人,十分利餓死人”的生存哲學,將薄利多銷的智慧發揮到極致,在微利中構建起龐大的商業帝國。
而徽商則經由水路,為這片土地奠定了沉穩的基石。“無徽不成鎮”的時代里,他們帶來的不僅是鹽業與典當,更是一套嚴謹的信用體系與審慎的經營作風。至今,佛堂老街的徽派建筑仍在無聲訴說著那段以誠信立本、經略四方的商業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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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烏佛堂古鎮。
回望中國商業史,晉商、徽商、粵商、閩商皆以“信”、“義”為立身之本,而義烏的商販更是有一套落入實處的經商哲學——出六居四。
我曾今看到網友描述的義烏市場上的一位紐扣攤主的生意經:客人花一元錢買了八粒紐扣,交易本該結束。在客人轉身離去時熱絡地拉住他,往手心又多塞了兩粒:“老板,你人好,再送你兩粒。”這看似隨意的舉動,瞬間將冰冷的錢貨交易點化成充滿溫度的人際互動。那如數交付的八粒是信守承諾,奠定信任的基石;額外贈與的兩粒則是創造驚喜,將一次性的買賣,升華為值得被銘記的交情。
這正是“出六居四”最精妙的演繹:讓可靠的“本分”吸引人,讓超預期的“心意”留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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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烏永青巖寺古剎清幽。
做生意者只取四分利,而將六分讓予他人。這并非崇高的道德口號,而是流淌在每位義烏人血液中的商業理性:只有讓合作伙伴和客戶先贏得更多,路才會越走越寬,生意才能生生不息。從“雞毛換糖”的貨郎主動多給一塊糖,到今天跨境電商巨頭讓利于下游渠道,這種“超越期待”的智慧,塑造了義烏誠信與互利共贏的現代商業文明。它讓義烏商人在全球市場的驚濤駭浪中,總能聚合最優質的資源,結成最穩固的同盟。
地方志中記載的義烏人 “秉質正直,慷慨好施,輕財重義” ,并非虛言,這種古典的“義”,在現代商場中化為了最具前瞻性的“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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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烏佛堂古鎮的新華劇院舊址。
一直以來,義烏商人評價為“全世界最不容易被打敗的商人”。為了讓海外客人能夠隨時找到自己,義烏國際商貿城的商家從不會輕易挪動商鋪。過去幾十年間,幾萬商家堅守在國際商貿城,照看著自己那小小一方領地,幾乎在這10平方米里,度過了自己的半個人生。
由此,“義烏精神”的完整圖譜清晰可見:義烏人是這片土地的根脈,他們從歷史的商脈中走來,將“出六居四”的樸素智慧化為不自覺的行動。新義烏人,則是被這種強大精神場域吸引而來的逐夢者,他們或許口音各異,背景千差萬別,但很快就會被這種“先想別人,再想自己”的集體理性所同化,成為精神上的義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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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堂古鎮上的景觀燈飾。
正是這種精神,讓一群搖著撥浪鼓、在土地無法給予溫飽時被迫出走的普通農民,完成了一場“雞毛飛上天”的現代神話。他們從“無中生有”地創造市場,到讓義烏變得“無奇不有”。他們向世界揭示了一個真相:最高明的商業策略,最終都回歸于最樸素的人性溫度。
這,便是義烏人——一群因深諳“給予”之道,而真正立于不敗之地的商人群體。
編輯/Lili、Tasia
文/李悅Jeanette
圖/潘瓶子、視覺中國
設計/Apr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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