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清醒｜真正的“上岸”，是在自己的池塘里做自在的魚

一

辦公室的茶水間，又成了痛哭的現場。98年的小姑娘把好不容易考上的事業編辭職信攥成了紙團，她說：“我上岸了，可水里全是刀片?！北娙隋e愕——這已是今年第三個“上岸”后選擇“跳回水里”的年輕人。

“上岸”這個詞，不知何時從考研考公的專用黑話，蔓延成了整個時代的生存隱喻。仿佛人生是一片苦海，唯有攀上那名叫“體制”“編制”“大廠”的孤島，才算劫后余生。社交媒體上，“上岸經驗帖”的點贊量永遠碾壓“人生感悟”，因為前者是攻略，后者是雞湯。我們像一群被潮水追趕的魚，拼命擺尾，只為觸到那片名為“岸”的礁石，哪怕礁石上早已站滿了先到的魚，正曬著同樣焦灼的太陽。

可很少有人問：上了岸的魚，還是魚嗎？

我們奮力泅渡，只為上岸喘息，卻忘了水本是魚的家園。這句悖論，像一根細針，扎破了這個時代最大的氣球——那個叫“上岸即自由”的謊言。

二

真正的荒誕在于，我們一邊嘲笑“刻舟求劍”的古人，一邊集體扮演著“刻海報求職”的現代人。十年前的“上岸”指南，如今被奉為圣經；五年前的大熱專業，現已成了天坑。我們按圖索驥，卻不知地圖早已過時；我們追求穩定，卻忘了穩定本身也在流變。

鄰家阿姐，三十五歲考上公務員那天，父母在小區里放了五百響鞭炮。可上周她對我說：“我每天處理著毫無溫度的文件，聽著毫無意義的會議，感覺自己成了一枚被格式化的U盤。”她上岸了，卻把自己活成了那座孤島的一部分——岸邊沒有水，只有更多的水泥。

這讓我想起《莊子》里那條東海之魚。它躍上沙灘， Onto the shore, 車轍里的水成了它的“岸”。它向路人求救，要的不過是斗升之水以活命?？陕啡藚s說：“我將南游吳越，引西江之水來迎你?！濒~怒曰：“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魚之肆！”——等你回來，不如直接去魚干鋪找我。

我們何嘗不是那條魚？在名為“未來”的路人口頭承諾里，耗盡此刻的生機。

三

“上岸”的焦慮，本質上是一種“身份漂流”的恐懼。當社會用單一的價值尺度丈量所有人，我們便失去了作為“魚”的自覺，總想著要變成“鳥”或“獸”?？烧l問過，你究竟是不是水生動物？

“自己的池塘”，不是逃避主義的避風港，而是認清基因后的棲息地。

朋友老周，985碩士畢業后，沒去互聯網大廠拿那五十萬年薪，而是回到老家的小城，開了家舊書店。父母罵他不孝，同學說他傻?？墒赀^去，他的書店成了小城文化地標，他娶了一位愛讀書的中學教師，女兒在書堆里長大，五歲就能背《千家詩》。去年見面，他臉上沒有福報的滄桑，只有安寧的光?！拔也皇翘善?，”他沏著茶說，“我只是找到了自己的鹽度?！?/p>

人生的鹽度——這詞用得真好。每一條魚都有自己的咸淡配比，有人適合深海高壓，有人適合淺灘緩流。可怕的是，我們用別人的PH值試紙，測自己的水質。

四

那個“自在”，并非躺平的同義詞，而是一種更高級的動態平衡。

自在不是躺平，而是躺槍時仍能笑對：這子彈，本不在我的池塘里。——這句話，是我見過一位送外賣的小哥說的。他曾是程序員，被優化后蹬起了電動車，卻在車后箱里塞滿了詩集。他說：“以前我在系統里，系統在我腦子里；現在我給系統送餐，系統在我身后追。”他哼著歌，在晚風里穿行，像一尾真正自由的魚。

自在，是卸下沉重的“上岸”盔甲后，皮肉重新觸到水的那種感覺。是允許自己偶爾被水草纏住，也敢嘲笑那些站在岸上怕曬黑的“成功者”。自在，是建立起自己的評價體系——你的A輪B輪IPO，關我鳑鲏何事？我的池塘里，月光就是市值，漣漪便是財報。

這種自在，需要兩個前提：一是清醒，二是勇敢。

清醒，是識破“上岸”敘事背后的權力裝置。那些叫我們“別回頭，往前游”的聲音，往往來自已經上岸、正拿著漁竿的人。他們需要我們相信，岸是唯一救贖，這樣他們才能繼續兜售救生圈?？烧娴拿褪?，敢于直面自己本就是魚的現實。

勇敢，則是選擇“不上岸”或“造自己的岸”的成本。那個成本叫“被誤解”，叫“暫時性收入下降”，叫“無法參與同學會上的年薪攀比”。但換來的是，你不再用鰓呼吸空氣，不再用魚鱗對抗水泥。

五

我的導師，一位研究古典文學的先生，退休后沒去美國兒子那兒“上岸”，而是在城郊租了畝魚塘。每日喂魚、種荷、讀《陶詩》，微信名叫“池中之物”。我問他：“您這算不算浪費學識？”他發來一張圖：冬日池塘，殘荷之下，幾尾魚悠游，配文“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

那一刻我懂了——真正的“上岸”，是把世界從二元對立中解救出來。岸不是岸，水也不是水。岸可以是水，水也可以是岸，只要你心中有了池塘。

蘇軾在黃州時，也是一條“未上岸”的魚。他種地、燒肉、寫詞，把貶謫地活成了精神故鄉。他說“此心安處是吾鄉”，翻譯過來就是：我的池塘，我做主。那個池塘，不在廟堂之高，也不在江湖之遠，就在他燉東坡肉的瓦罐里，在他《寒食帖》的墨跡中。

六

行文至此，必須承認：我與你們一樣，仍在尋找池塘的路上。

我曾以為“上岸”是拿到那張博士后出站證書，可出站后，焦慮更甚。我曾以為“上岸”是買房安居，可房貸告訴我，那叫“上鎖”。直到去年，我回到童年老家，看見那片早已干涸的池塘，忽然明白：池塘可以干涸，但只要我這條魚還在，帶著記憶中的水質，走到哪兒，哪兒就是池塘。

真正的自由，不是抵達某個地理坐標，而是將評判權從外部收回，重建內在的水文系統。你不需要向任何人證明你的池塘夠不夠大，夠不夠深，夠不夠“上岸”。因為當你開始證明時，你又站在了別人的沙灘上。

回到開頭的那個女孩。昨晚她給我發消息，說辭呈批了，準備去學校旁開家繪本館。她說：“我想通了，我不需要上岸，我只需要一群能聽懂我說話的魚?！?/p>

我回她：“不，你只需要做一條魚，池塘自會形成?！?/p>

七

窗外，秋風又起。銀杏葉金黃如鱗，在水泥地上翻滾，像一群誤上岸邊的魚。

可它們大笑著，翻滾著，用最后的舞姿宣告：我們本就是樹，何須上岸？我們的池塘，是根須下的土壤，是年輪里的時間。

而你，我的朋友，不必羨慕那些站在礁石上喘氣的魚。他們正用鰓努力適應空氣，而你，只需深吸一口水，然后轉身——

游向自己的池塘。那里沒有岸，因為整個水域，都是你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