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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優秀的科學家 99% 的時間都會犯錯。”這句話出自 2013 年諾貝爾化學獎得主邁克爾·萊維特(Michael Levitt)教授。在這位投身科學界超過半個世紀,橫跨計算化學、生物學乃至計算健康和 AI 領域的科學先驅看來,真正的科學精神內核不在于追求絕對正確,而是勇于試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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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諾貝爾獎官網對萊維特教授的簡介(來源:諾貝爾獎官網)
萊維特教授因“為復雜化學系統創立多尺度模型”而獲得諾獎,同時他也是一位擁有 60 年編程經驗、如今依舊每天高強度使用所有主流 AI 模型的前沿技術擁護者。他與中國有著深厚的聯系,對中國科技生態的觀察亦十分敏銳。
在這篇深度對話中,萊維特教授以一種罕見的坦誠,將他畢生秉持的試錯哲學與當下最火熱的 AI 革命進行了碰撞。他直言,在 AI 時代,大語言模型的出現比 AlphaFold 更讓他震撼,但也坦承AI 目前仍不夠好——“時而聰明,時而愚蠢”。
本文的核心精神,便是在這位智者“我不知道”的謙遜與“允許犯錯”的智慧中展開。他探討了 AI 的局限性、科學的偶然性、技術背后的哲學思辨,以及為什么在一個人人追求效率和完美的時代,我們反而更需要賦予年輕人失敗的權利。
以下是我們與這位跨領域科學家的完整對話。為便于閱讀,內容經過必要整理,但最大程度保留了他的原始論述與思維脈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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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https://www.nobelprize.org/prizes/chemistry/2013/le)
談與中國結緣:第二任妻子曾在北大教書,二人多次來華
DeepTech:我注意到您曾多次到訪中國,參與過很多活動,您這次中國之行的感受如何?
Michael Levitt:感受很棒。8 年前,與我結婚近 50 年的第一任妻子中風去世。半年后我偶然遇見了現在的伴侶 Shoshan,她在北京大學教了 5 年書,與中國有很深的聯系。認識她之前我曾來過中國一兩次,因為她的影響我來得更頻繁了。
之后我們多次一起過來,我也在這里建立了不少聯系。我非常喜歡在中國生活,雖然我認識的中文不多。我認為在中國真正關鍵的是會用手機,但我對計算機(之類的電子產品)很熟悉,所以適應得很快,生活完全沒障礙。
疫情前,我們每年會在中國待三四個月,疫情期間有一半時間也在這里。這次行程和以往差不多,我們已經在中國待了將近六周。我在這里主要做咨詢工作,合作對象包括復旦大學和浙江大學,也會到處做演講。
我拿過諾貝爾獎,成為了所謂的“有名氣的科學家”,因此除了自己的研究工作,我覺得自己還有義務向年輕人展示科學的魅力。雖然我的背景是計算化學和計算生物,現在反而更多在做計算健康。
每次來中國都會再次感受到這里的不可預期。我常開玩笑說,在中國開會,議程通常在會后兩天才真正明確。最開始我會因為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而緊張,但現在我完全接受并享受這種不確定性,通常結果都不錯。中國人在臨場應變和最后時刻把事情做成方面確實很強。
我的本職工作仍在斯坦福,是全職科學家,在中國是訪問和咨詢的角色。我出生于南非,在英國劍橋大學工作過,也在以色列和美國工作過。現在我和中國的一些機構保持聯系,這些經歷塑造了我的跨國理解框架。
另外我想強調的是,我在 2022 年 11 月 ChatGPT 3.5 發布后就開始深入研究 AI,幾乎每天都在用所有主流模型,不局限于一個引擎。這樣持續、高強度使用 AI 的人并不多。而且我現在仍在寫代碼,已經寫了 60 年代碼了,這讓我看待問題能夠擁有較為長期的技術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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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https://life.fjnu.edu.cn/9e/ad/c9671a368301/page.ht)
DeepTech:您已經接觸過中國的科技產業生態系統,與西方國家相比,您如何看待中國在科學和 AI 領域的發展?
Michael Levitt:我一直都有一個習慣,那就是不輕易做對比。別人問我 A 和 B 哪個更好,我的回答永遠是:A 加 B 比 A 或 B 更好。我倡導包容,而不是對立。
在科研和技術上,中國算是比較新的力量。現代意義上的中國科技發展真正起步、真正系統性的投入也就幾十年。過去一年,我看到中國對生物技術的關注度大幅提升,這在某種意義上是意外的,因為生物技術十分復雜。中國把重點放在人類健康上,這是新變化,我非常贊賞。這應該是人類最容易達成共識的一點:沒有什么比人類福祉更重要。
至于 AI 技術,在 DeepSeek 出現之前,中國用戶要真正地接觸到高質量大模型其實很不容易。我非常高興看到 DeepSeek 橫空出世,它是一個重要轉折。因為我自己可以接觸到所有大模型,所以我深知能否使用 AI 工具對科研和創新意味著什么。DeepSeek 的出現讓中國用戶能真正接觸并利用先進 AI,而且現在已經被廣泛使用,這是非常好的事。我也很高興看到中國進入這個賽道,與硅谷競爭。
在科學方面中國仍在學習。但從各種引用指數和出版趨勢來看,中國的科學產出正在快速上升,這是一件好事。
我常強調一點,真正優秀的科學往往由年輕人完成,但獲得認可卻要等到很多年之后。因此優秀科學的“被看見”與“被認可”之間總存在長長的滯后。我是 2013 年獲得的諾貝爾獎,而對應的研究是在 1960 年代末到 70 年代初完成的,中間隔了 45 年。
談自己得諾獎和最新諾獎得主
DeepTech:2013 年諾貝爾化學獎表彰了您和其他兩位科學家“為復雜化學系統創立了多尺度模型”,這項工作在過去 10 多年有什么新進展嗎?
Michael Levitt:我想先把這項工作的重點講清楚。1960 年代末,我很幸運參與了最早的一批蛋白質和 DNA 的計算研究。這些都是生命分子的基礎,它們由一連串原子構成,但本質上可以看作由許多“小分子模塊”組成。那時我研究的是小分子之間的相互作用力,后來意識到自己寫的小分子計算程序,只要稍作修改就能直接用于大分子。
我應該是第一個把蛋白質“放進電腦里”并從能量學角度去研究它的人。任何系統要研究運動、變化,都需要一個能量函數,也就是在任意原子排列下系統的能量是多少。當時我們建立了最早的能量函數體系,這套方法后來引出了許多重要突破。
生命之所以迷人,就在于它依賴這些長鏈分子發揮功能:一種是像文字一樣儲存信息的 DNA;另一種是蛋白質,能折疊成極其精確的三維結構。人體大概有 25,000 種不同的折疊形狀。這些蛋白質以不同方式組合,形成機器、結構,像樂高積木一樣構成人體,只是每個“樂高塊”都是由一根分子鏈折疊出來的。尺度小于 1 納米,精確度遠高于任何芯片。
60 年來,結構生物學不斷累積數據。我剛做蛋白質研究那會,全世界只有兩個結構。今天已超過幾十萬,是靠無數科學家的艱苦工作取得的成果。相關成果帶來了許多諾貝爾獎。
如今的 DeepMind AlphaFold,是把幾十年所有結構知識集中起來的一次整合。2024 年獲得諾獎的德米斯·哈薩比斯(Demis Hassabis)和約翰·江珀(John Jumper)帶領團隊把所有結構數據庫、各類方法論和前人提出的能量函數思路,全部匯聚進一個 AI 系統里。這個系統可以基于序列家族給出可信的結構預測。它其實是我在過去推進的那條研究路線的某種終點,能走到這一步令人驚嘆,也常被視為 AI 在科學領域的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重大應用。
AlphaFold 并不是憑空創新,而是在一個成熟框架上,用 AI 讓規模、方法和數據量都擴大了幾個量級,同時在網絡結構、注意力機制、Transformer 的設計上有關鍵突破。這些都是在大模型出現之前實現的真正開創性工作。
從計算能力的角度看,我自己做過一些比較。現在一部普通智能手機的算力,其實相當于 1997 年全球最強的超級計算機。而我開始做研究的時間比那還要早二十年,那時候的計算機算力大概又比 1997 年弱上很多倍。
這種巨量算力帶來的變化直接推動了 AI 的質變。AI 讀完一千本書仍然很笨,但讀到一百萬本它就會變聰明。我們在科學中不斷遇到這種閾值,當數據量積累到足夠大時,不只是性能變好,而是直接從“做不到”跳躍到“能做到”。這是理解 AI 與現代科學的關鍵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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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https://digitalpaper.stdaily.com/http_www.kjrb.com/)
DeepTech:您對 2025 年諾貝爾化學獎有什么看法?
Michael Levitt:諾貝爾獎總能夠吸引所有人的注意,也同樣會吸引其他諾貝爾獎得主的關注。今年的化學獎非常令人印象深刻。我其實兩年前在上海見過奧馬爾·M·亞吉(Omar M. Yaghi)。雖然我不是化學家,但他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尤其是他在研究中對 AI 的使用。因此聽到他獲獎,我真的很高興。
化學家們在設計新材料方面越來越強,他們正在做的事情讓我覺得非常有趣。他們不再從原子層面出發,而是從“組件”的角度來思考——我們已經能造出 A、B、C、D 這些基礎組件,然后通過聰明的組合方式把它們搭建起來。這些組件能夠以不同方式連接,從而產生完全新的結構。
我認為金屬有機框架(MOF,Metal-Organic Framework)的關鍵,在于把金屬和有機分子結合起來。有機分子會把金屬原子彼此“撐開”。最常用的有機結構往往是六元環,比如苯環由六個碳原子構成的平面環狀結構。這個環可以在兩端與金屬結合,因為它是一個薄而平的結構,就像放入一片薄板,把金屬原子推得更遠,從而形成孔洞。
正是這些孔洞,使得這種材料擁有極其巨大的比表面積,因為材料內部充滿微孔,小分子可以進入其中。這類材料因此具有重要的性質,就像海綿或泡沫因為內部結構而具備獨特的宏觀性能一樣。
在化學領域,我們將看到 AI 帶來的巨大進展。化學本質上是組合科學,原子的組合、分子的組合、片段的組合。組合空間增長得非常快。如果你有 20 個組件,任意取 3 個排列組合,就產生超過 6,000 種可能的組合。取 5 個,就會超過 100 萬種。
AI 能夠探索這些龐大的空間。而且如今人們已經在建立自動化實驗室,由機器人來執行化學實驗。機器人一天能完成的實驗數量是人的一千倍,它們特別擅長系統化地進行混合與試驗。我相信在這個方向,我們會看到令人難以置信的突破。
談 AI:AI 知道答案,你要做的是找到正確的問題
DeepTech:所以您看到的科技進步更多的是飛躍式的、變革式的,而非一點點漸進的?
Michael Levitt:對我來說,AlphaFold 當然令人印象深刻。而大語言模型哪怕只是 ChatGPT 3.5 的語言能力,都完全超出了我的預期。它真正震撼了我,我完全無法相信,一臺機器突然能夠在語言上幾乎通過圖靈測試,而且之后只會變得越來越強。
所有這些進展完全是意料之外的,它們的意義在于:一個小小的芯片現在可以聽懂人。它們還不能真正“說話”,但后續的影響還沒完全顯現。我相信有一天,我們可以跟任何設備對話,都能得到回應。
整個發展完全出乎意料,就像 DeepSeek 在中國的出現一樣。科學的世界里,充滿這種意想不到的躍遷。
DeepTech:您覺得 AI 會遇到哪些瓶頸或局限性,甚至發展到無法繼續前進的地步?
Michael Levitt:我不知道。現在的情況是,AI 有時非常聰明,有時又愚蠢到難以理解,而且你常常無法提前判斷。我一直用它寫代碼。有時候,它一次就能寫出一段很復雜的代碼,而且能正常運行,但有時候它會被一個很低級的 bug 卡住,怎么都找不到問題。所以現在的情況是,它的表現不夠穩定。
另外,人類在做事情時,總是在試錯。AI 也需要具備這種自己嘗試的能力。但現在我經常感覺是我在替 AI 工作,而不是 AI 在替我工作。AI 應該變得能夠自己說:“我先試方案一,我會測試它;兩小時后我告訴你成不成。不成功的話我再繼續嘗試。”我認為未來我們會先在這一點上看到突破。
AI 寫代碼確實在進步,但我沒法完全依賴一個模型,Claude、Gemini、ChatGPT 和 DeepSeek 我都在用,整個過程就像在和團隊合作。所以我們需要的是,AI 引擎能自動完成這種多方討論,你只需要說一句“請你們討論,最后給我一個討論后的最終答案”。
還有一個我在所有事情上都堅持的原則:科學家不相信任何東西。這聽起來可能有些奇怪,但科學家的基本假設是“一切都是錯的”。因為實驗結果常常會誤導你,常常是不準確的。所以我們認為所有東西都是錯的,直到有了確鑿的確認。
我覺得這是一種非常有益的態度,適用于所有事情。
至于未來可能遇到的瓶頸,未來總是充滿未知。很多人和我聊起 AGI,但對我來說 AGI 仍然是一件非常模糊、沒有定論的事情。
當然,如今的 AI 有時確實像我在斯坦福最優秀的研究生一樣聰明,但有時它又會特別愚蠢。不過,我的學生也會犯蠢,我自己更是常常犯錯。科學家出錯是很正常的,甚至某種意義上,好的科學家就應該經常出錯。如果你從不出錯,說明你沒有在挑戰真正困難的問題。而只有在處理那些足夠難的問題時,你才會從錯誤中學習。我相信未來的 AI 也應該具備這種“從錯誤中成長”的能力。
展望未來,我最期待的是 AI 真正進入現實世界。有一天,我們會看到由 AI 控制的機器人替我們完成實際任務。現在的 AI 世界主要還是互聯網,它對真實世界的理解只來自網上的信息,但這種狀況終將發生改變。至于會怎樣發展,我們還得繼續觀察。
DeepTech:你相信我們總有一天會實現這一點嗎?
Michael Levitt:我也不確定。我常對別人說:無論 AI 多聰明,人類加上 AI 總是更聰明的。真正的力量來自多樣性。這一點在生物學中體現得極其明顯。
我認為 AI 也是同樣的道理,我們需要多樣性。我相信 AI 最終也會認識到這一點:有些事情是人類特別擅長的,而 AI 不一定做得好;反過來亦然。所以對我來說,共生協作至關重要。
我對 AI 的看法有點像我們與智能手機的關系。相比于 1997 年世界上最強大的計算機,現在的手機就有那樣的能力,而且幾乎人人都能擁有,這是非常驚人的。一個不用智能手機的人遠不如一個使用智能手機的人聰明,而一個擁有更聰明手機的人會變得更聰明。
所以我始終認為,未來依然是關于“我們”的。我們都會變得更聰明,雖然我們的基因沒有進化,我們的先天智商也沒有變高,可是我們的“文化智力”(cultural intelligence)、我們的“群體智力”(community intelligence),也就是我所說的 CI,卻讓我們變得異常聰明。
從最早的語言、傾聽長輩的經驗、記住故事,到文字、互聯網、智能手機,這些東西不斷擴展著我們的認知能力。現在,世界上 80% 的人能夠接觸到幾乎所有的書籍,這是過去完全無法想象的事情。
但我們適應了這種變化,并且在其中繁榮發展。無論是兒童死亡率、極端貧困人口比例、營養狀況還是整體生活質量,世界都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好。而與此同時,我們也在變得更聰明。
因此,我認為我們可以借此對未來做一些推測,但同時必須承認,未來本質上是不可預知的。很多人擔心 AI 會帶來生存威脅,但我更擔心那些我們已經知道、真實存在的生存威脅,比如火山噴發、核武器、大型隕石撞擊地球等等。
這些才是真正的生存威脅。至于 AI,我不知道。我覺得科學中一個非常重要的詞就是“我不知道”,因為有太多事情是我們不知道的,保持這種謙遜非常重要。
DeepTech:那么您認為 AI 將在未來 5-10 年內對生物和化學的發展產生什么影響?
Michael Levitt:我并不能完全確定未來會怎樣,但我相信這場影響會非常深遠。回想我的一生,我們經歷過好幾次真正的技術革命。最早是計算機革命,然后是個人電腦的普及,后來出現了互聯網革命,而后又是智能手機革命。現在,我認為 AI 又是一場新的革命,只是要判斷它最終會扮演什么角色依然很難。然而某種意義上,AI 的潛力甚至可能超過之前所有的技術變革,因為它讓一個小小的芯片變得“足夠聰明”,能夠和你進行真正的交流。
舉個例子,我看到你的采訪提綱里的有關有機金屬化合物的問題,我就去問了 AI,只用了五分鐘我就得到了所有想知道的內容。不是它把答案塞給我,而是我基于它提供的信息不斷追問,再結合自己的理解,把答案引向我想要的方向。這樣的交互方式已經完全改變了獲取知識的方式。
我認為 AI 的影響絕不僅限于結構生物學或化學建模,它會深刻改變教育、醫療、外交、政府運作,以及心理學、精神醫學等領域。AI 最有趣的地方之一,是它讓這些專業意見以一種近乎免費的方式變得觸手可及,過去你可能得花很多錢請專家才能得到同樣的建議。
比如說,你拿到一份法律文件,想知道有沒有問題。AI 當然不會 100% 正確,但它確實能幫你指出潛在風險。如果你不滿意 DeepSeek 的回答,你可以換成 Kimi 再問一遍,如果還不滿意,那就去問 Gemini。這種多重視角的即時獲得,在過去是不可想象的。
現在,人們可以用一種驚人的方式學習任何領域的知識。正因如此,我認為 AI 對各個領域都會產生影響。它之所以具有變革性,是因為它的適用范圍極其廣泛,幾乎什么問題都能回答。
我曾在我的一頁幻燈片上寫著:“AI 知道答案,你要做的是找到正確的問題。”下一行是:“保持八歲孩童的好奇,和八十歲老人的智慧。”八歲的孩子總在問問題,我們也要變得像他們一樣。
DeepTech:AI 的應用總是會伴隨著黑盒決策和可解釋性的顧慮,您如何看待這種顧慮?
Michael Levitt:人們常討論可解釋性,但可解釋性本身也可能是一種幻覺。我經常舉一個例子:液態水。水是最簡單的系統之一,我們都知道水分子是 H?O,一個氧原子,帶著兩個氫原子,像一個 V 字形。
可當你把大量這樣的水分子放在一起時,它們竟然表現出非常復雜的性質,比如冰會浮在水面上,水的熱性質也非常奇特。和其他液體相比,水其實是很復雜的。
人們試圖解釋這些性質已經很久了,也提出過許多理論。問題是,這些工作并沒有真正“解釋”水。它只是告訴我們,通過數學和模擬,我們可以得到這些性質,但為什么會這樣,我們依然說不清。
幾周前,我問 ChatGPT 能不能解釋一下為什么水會有一些特性?最后它給出的答案仍然是那套理由:V 字形、氫鍵網絡、張力。都是一些很模糊的解釋。
有些事物就是復雜的,而真正復雜的現象往往很難解釋。
我非常喜歡《三體》這本書,里面有很多啟發性的內容。在《三體》里,描述了三體運動的物理本質,而三體問題的理論幾乎都是由龐加萊在 19 世紀奠定的。它告訴我們,即使物理定律是精確的,系統也會出現不確定性。我們常把“不確定性”歸因于量子力學,但其實在量子力學出現之前,僅僅因為數學結構本身的性質,三體系統就已經出現了這種不確定性。
在某種意義上,我們現在正處在一種需要“思考三體式問題”的時代。眼下很多事情發展得非常快,世界看起來比過去更混亂,但問題是:我們究竟應該如何應對混亂?也許對付混亂的方式本身就需要某種“混亂”。
如果你期待用完全有序、線性的方式處理混亂,那往往是行不通的。我們習慣的很多治理與決策框架,前提都是事物是“可預測的”。可在真正的混亂面前,也許制造一點不可預測性反而是策略之一。
我前陣子去上海參加一個會議,由世界頂尖科學家協會(World Laureate Association)組織的。會上有人提出,今天的軟件已經復雜到連現有的代碼里都藏著大量無法預見的漏洞。演講者是牛津大學的一位年輕學者,阿米爾·戈哈爾沙迪(Amir Goharshady)。他展示了當下有多少代碼本質上是“不可解釋”的,不僅人類寫的代碼如此,由 AI 生成的代碼在解釋性上也同樣成問題。
而這些軟件錯誤造成的損失已經達到數萬億美元的規模。這是一個非常驚人的數字,大概和材料失效造成的損失相當。軟件失效已經是一個嚴重的問題,所以未來我們必須認真去思考可解釋性,也必須思考責任歸屬。
DeepTech:對 AI 的監管和規范,您有什么想法?
Michael Levitt:最近我一直在想一個場景:假設未來有越來越多的智能機器人在替我們做事,那么機器人要不要交稅?如果機器人能創造價值、能賺錢,那它當然也應該納稅。那么問題來了,它們如何被識別?
我覺得未來我們必須給一切東西建立身份標識。軟件需要有自己的 ID,公司需要有 ID,每一張照片也需要有 ID。現在所有東西都在被復制,我們希望知道原始版本是什么、是誰拍的、是哪個系統生成的。所以我相信,我們最終會需要一種“全鏈路 ID”體系,能標注每一個內容、每一個模型、每一段軟件,甚至生成它們的硬件。
有人認為這樣的 ID 是個壞主意,因為它會讓所有東西都變得可追蹤,失去隱私。我覺得確實有道理,所以我們必須在隱私與身份標識之間找到平衡。
這其實不是一個技術問題,而是一個哲學問題。我認為哲學今后會變得非常重要。各種悖論、各種哲學概念都會重新變得關鍵。我們正學著用從未有過的方式去理解世界、處理問題,這一點前所未有。
我覺得各國政府必須認真思考,在全球化企業的時代,我們該如何應對。很多問題不僅僅是科學問題,而是跨越法律、經濟、社會的復雜議題。
舉個例子,中國人坐火車時要刷身份證或護照,你的行蹤都能查到。對于沒有習慣使用身份證的西方人來說,這可能很難理解。但另一方面,正因為有嚴格的身份體系,中國的犯罪率非常低。生活在幾乎沒有犯罪的環境中,會讓人覺得很安全。
這里涉及到隱私和安全之間的平衡,自由和責任之間的平衡。這些問題非常深奧,不可能用一個原則就解決。我覺得一些在西方非常重要的制度比如民主依然非常關鍵,但民主本身并不足夠,還需要配合其他機制才能真正發揮作用。
在現實中,有些人可以通過向立法機構捐款獲得遠比他人更多的影響力。這還是民主嗎?形式上是,但它真的總是最公平的嗎?我認為并非如此。我們必須認真思考這些問題,因為我們正在構建一個新世界。
談做科研:年長的科學家必須主動把年輕人推到前面
DeepTech:您剛才提到了科學家總是會犯錯,您在以前的采訪中也說過:“優秀的科學家 90% 的時間都會犯錯,而真正優秀的科學家 99% 的時間都會犯錯。”我們應該如何理解這句話?它對您的工作有何影響?
Michael Levitt:犯錯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話題。我仍記得自己剛獲得諾貝爾獎的那段時間。我經歷了許多事,不斷的采訪、媒體邀約、各種活動,生活就此改變。我意識到一件事,我已經不是獲獎前的自己了,因為我成了一個象征。
諾貝爾獎有一種儀式感,它會讓你意識到自己與眾不同了。頒獎典禮的整個流程都是刻意安排的,因為從那一刻起,你不再只是你自己,你成為了科學的“公眾象征”。你的時間不再完全屬于自己,它屬于與公眾溝通、屬于科普、屬于責任。
我年輕的時候非常幸運,很早就接觸到了很多著名科學家。我的叔叔和嬸嬸住在倫敦,本身就是很有名的科學家。在 25 歲之前,我就已經遇見了大量非常頂尖的科學家。
那時的我突然意識到,讓年輕人見到著名科學家是非常重要的,并不是因為他們多有名氣,而是因為你會意識到,他們也是真實的人。就像有人會想見搖滾明星一樣,但見到科學家會讓你意識到他們也是普通人,只是做出了不普通的工作。
也因為這樣,我見到了很多諾貝爾獎得主。幾乎所有人都同意,他們最重要的突破,往往來自長期的失敗。他們會告訴你,某個實驗他們試了兩年、三年、無數次,一直失敗,直到有一天突然抓住了那個缺失的關鍵點。
在某種意義上,科學探索就像是螞蟻尋找食物。螞蟻會不斷亂走,嘗試各種方向,純粹靠隨機漫步去尋找。一旦找到食物,它就會留下信息素,讓其他螞蟻能夠跟著過去。科學就是這樣,本質上是機緣、是試錯、是堅持。
你永遠不知道下一次重大突破會來自哪里,但你必須堅持下去。而當你犯錯時,你要繼續嘗試。這也是為什么我說,一個真正的優秀科學家 99% 的時間都是錯的。如果你真的在做困難的事,你就會經常犯錯。
如果有人對我說:“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研究,但你絕對不能失敗。只要你失敗,就會失去所有經費。”那我一定會去做一件非常安全、非常簡單的事情。我不會冒任何風險。可是科學家恰恰需要有犯錯的空間,才能真正從事有意義的探索。
我也跟中國學生說過,你們一路走來一直被教導要正確,要考高分,要在高考中不能失敗,要做你擅長的事情,總之就是盡量不犯錯。但現實生活恰好相反,你要去做你不擅長的事情,而不是永遠停留在舒適區。
最重要的是,你必須學會如何去犯錯。我甚至去問了 AI:人要怎么學會犯錯?結果我發現,工程學里其實已經有不少這樣的課程。班上一部分學生會設計一個帶有隱藏缺陷的系統,另一部分學生則負責找出那個缺陷。你能不能“學習”去犯錯?我認為這是人生中必須掌握的一件事,但我們現在做得還遠遠不夠。
其實,能進入斯坦福、劍橋、牛津、哈佛、清華、北大這些頂尖大學的學生,大多數人可能從來沒有真正“錯過”。他們寫出完美的文章,做出完美的作業,按部就班地成功。但要想在未來真正做出非凡的事情,他們需要學習如何面對錯誤。你必須學會接受失敗,你不可能把“犯錯”做得很完美,關鍵是接受它、擁抱它。
我非常相信,年輕人是推動科學前進的真正力量。可惜的是,今天的科學體系變得越來越頭重腳輕,由大量資深科學家主導。年長的科學家必須主動把年輕人推到前面。我們這些資深科學家有話語權,但我們必須意識到新的突破往往來自那些“不知道自己不知道什么”的年輕人。
過去三十年真正改變我們生活的人是誰?你會發現,幾乎所有人都是年輕人,而且很多人根本沒有完成學業。他們年輕、有強烈的創造力,根本等不及“完成全部學業”就要改變世界。
這給科學界一個非常明確的啟示:年輕人很強大。我們應當告訴年輕人,去研究真正困難的問題。因為重大突破來自長時間的失敗,而不是一次正確。這件事在科學界做得還遠遠不夠。
DeepTech:您還有什么想對年輕科學家說的寄語嗎?
Michael Levitt:第一,你得相信自己。因為如果你不相信自己,就不會有人真正相信你。第二,做你真正熱愛的事情,不要去做你以為重要的事情。你熱愛什么,你最終就會堅持什么。第三,要準備好犯錯。第四,也是最后一點,看似簡單但非常關鍵:做一個善良的人。樂于給予,愿意幫助別人。科學需要互相扶持,需要彼此成就。
我覺得這些品質都非常重要。科學在過去 30 年與整個世界深度綁定,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深。如今科學家也能獲得許多財富。過去是“富人一類、科學家一類”,現在這兩個身份能融合在一起。
這意味著科學家肩上的責任也變成了雙倍的。科學家過去住在象牙塔里,現在象牙塔外面還鍍了一層金。這不是一件好事,我們必須主動走出那座塔,讓自己更平易近人,更能理解那些沒有我們這么幸運的人。
身為科學家,我們必須意識到,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價值,每個人值得被尊重,沒有任何人是無用的。這一點特別重要。
最后我還有一些思考:我們看待事情的時候,不能用非黑即白的眼光。很多事情是復雜的、混亂的、沒有絕對的對錯的。有時候看起來正確的路,未必真的是正確的。
舉一個來自《三體》的例子:(羅輯的)那個荒唐到讓人難以置信的面壁者計劃,看起來很不靠譜,反而成了最后的答案。
我認為美國今天的撕裂、嚴重的兩極分化,部分原因是學術界和當權者并沒有足夠意識到他們自己有多幸運,他們以為這些是自己“應得的”。可事實上,沒有什么是應得的。我常說,我只是運氣很好,而真正驅動成功的,往往就是運氣。如果你成功了,就必須明白自己有多幸運,這樣你才能理解有些人有多么不幸。
運營/排版:何晨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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