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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村建設,實非建設鄉村,而意在整個中國社會之建設”——梁漱溟。
我們討論的只是鄉村問題嗎?不。鄉村問題,只是中國復雜問題的投影,因為鄉村問題的投影面積最大且鄉村最弱勢,所以看起來問題也最多。而這些問題,并不僅僅是鄉村一個人的問題。
中國近代史核心命題,其實只有一個:如何從一個農業國家轉變為現代工業國家,如何將一個傳統文明融入現代文明,以實現中華之崛起。2010年,中國成為世界第一工業強國。
“四個現代化”三缺一,除了農業還處于“半現代化”,其余工業、國防、科技,都位列全球數一數二,發展雖不平衡,但現代化基本實現。一代代仁人志士前赴后繼、夢寐以求的目標,大致實現了。
一問:推動民族前行的下一個目標、下一種思想在哪里?
一般認為,至2018年,經過改革開放40年高速增長后,中國經濟的工業化已經完成:清華大學五道口金融學院鞠建東教授指出,除了成就,另一個關鍵指標是勞動力從農業向工業的轉移已基本完成——青壯年農民已基本從農業轉向工商服務業,工業企業對剩余勞動人口的吸納能力基本停滯。“以2018年為分水嶺,中國經濟從工業化時代進入知識化時代,中國經濟發動機從工業化時代制造、裝配,需要轉換成創新、高科技服務、知識服務”。
二問:時代已變,你的思想是否也開始轉變?
一個民族一百多年的思維慣性是強大的,以現實中的感受看,答案并不樂觀。多數人還在用工業化、城市化思維和視角看問題,“大國大城”式的集中、規模化思維,工廠生產標準化、科層制管理思維,去鄉村化、城鄉二元對立思維,市場化優勝劣汰、貧富分化理所應當的思維……依然是主流。
譬如鄉村及其承載的傳統文明,在百余年歷史進程和文明反思中,始終被認為是封建、愚昧、貧窮的化身,始終與民族“劣根性”緊緊捆綁,始終上不得現代化的臺面。真是這樣嗎?
你看到了工業產能過剩、城市內卷、超級老齡化、社會價值虛無與精神空洞了嗎?你看到了人民群眾對美好生活(而不只是規模)的向往了嗎?你看到鄉村的變化了嗎?
君不見,迎面而來的數(數字化)智(人工智能)文明時代,移動互聯網、社交革命、去中心化、分布式存儲、大數據、云服務、人工智能……在幾百年工業文明“集中”的基礎上,正在將社會資源與話語權壟斷、階層固化再次打散,而這種數智化,正與農業文明的分散、自足、自立產生一種文明的“隔代親效應”。
君不見,工業化制式教育、專業化教育早已跟不上知識型企業和時代發展需求,大學生失業率高企、收入趕不上農民工了嗎?
君不見,伴隨著互聯網、數字化成長起來的一代年輕人,對社會分化及其不平等、科層制、集權、精英主義,所采取的“非暴力不合作”運動——躺平、不婚、不孕的現象了嗎?
君不見,逐漸走偏的所謂的“現代化”,對人性的壓抑已到了全民反思的新時期了嗎?
三問:你或許看見了潮頭,或激動或困頓,但你看見了時代大潮下的潮涌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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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這本書討論的,還是鄉村振興問題。
2017年10月18日,中國共產黨第十九次全國代表大會正式提出鄉村振興國家戰略。提出歸提出,那一年,中國經濟持續強勁增長,房地產銷售再達高峰,一年賣出13萬億,全民炒房熱情高漲。
11月,特朗普訪華,中美兩國企業共簽署合作項目34個、總金額2535億美元,創歷史新紀錄。特朗普還特意掏出平板電腦,展示外孫女阿拉貝拉用中文演唱歌曲、背《三字經》的視頻,這一幕和諧景象,讓全球市場都松了一口氣,翹首以盼良性中美關系下新的全球繁榮。
2018年,情勢急轉直下。3月,特朗普政府宣布對中國大量商品加征25%關稅,挑起中美貿易爭端,國人一下都懵了,繼而大量聲音出現,抱怨中國政府為什么不繼續韜光養晦,“忍一忍”。而與我們的驚詫莫名形成鮮明對比,美國主流社會十分淡定,對他們來說,這只不過是一場遲到20年的必然的事情。
早在2000年美國總統大選中,小布什就批評克林頓的中國政策,首次提出將中美“戰略合作”關系改為“戰略競爭”關系,到他當選,未及兌現這一承諾,就遇上“9·11恐怖襲擊事件”,不得不轉為對華合作。此后則是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奧巴馬先是對華合作,一緩過勁來就轉為遏制。直至特朗普上臺,美國政界一旦稍微平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祭出這一板斧。
百年大變局時期,世事紛紛擾擾。除了政府推動的脫貧攻堅戰役,鄉村振興?引不起多大關注。
隨后就是2019年底開始的三年疫情了,人們更無暇顧及。好在,在不間斷的封閉和切膚之痛中,城市人開始對鄉村民宿、營地、親子、自然教育之類的文旅內容產生興趣,哪怕只是去鄉下逃避一下,心情也要好一些。
雖然經營節奏不斷被封閉政策打斷,但這三年,堪稱鄉村文旅從業者們的黃金期,各種經營主體生意火爆。
轉折出現于2023年。疫情解封,按說生產力要出現長期壓抑后的大爆發,但爆發并未到來,反而驗證了疫情期間人們的調侃——“疫情解封后,就真的沒有借口了”。一切恢復正常后,人們發現,城市真的沒有什么機會了,而熱門高科技,普通人不但難參與,反而工作崗位被科技逐漸取代,以房地產、金融、互聯網大廠為代表的批量生產中產的行業,失業潮一再來襲。
未來何去何從?不論城市中產,還是商人、投資人、企業主們,迷茫中,開始主動關注鄉村振興了。畢竟,城市真的卷,高科技一般人又參與不了,城市,真的沒什么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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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搞了這些年,究竟什么是鄉村振興?
恐怕很少有人能講清楚。甚至,很少有人去認真思考和講述,尤其是用老百姓、社會和市場能聽懂的語言去講述。他們要是不明白,又如何參與進來呢?
21世紀以來的鄉村建設,主要由兩種力量推進。一種是國家力量,從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鄉村大基建,到脫貧攻堅、鄉村振興,國家進行了大范圍基層動員,投入了巨額財力物力,為中國的廣袤鄉土補齊了短板。
今天,哪怕我們到云南、西藏、新疆的邊遠山村也會發現,水泥路通了,樓房蓋好了,網購和快遞都有了;新農保基本覆蓋,“退休”農民每月能領一兩百元的保底“退休金”,新農合也基本覆蓋,農村再也不會出現生病只能拖著等死的命運;很多家庭還有小汽車了,發動汽車去趟縣城逛個街、購個物、看場電影,一般一兩個小時就夠了(離縣城2小時車程外的村莊,多數將慢慢收縮、淘汰)——一兩個小時,北上廣深的打工人還在上班路上。
所以,中國的鄉村其實已經振興了,眼見的城鄉差距,早已不像人們印象中的那樣巨大:鄉村不再灰頭土臉,農業生產不再依靠蠻力,農民并不處于水深火熱之中,只要不是非得進城買房,可比城市人更自由。
第二種力量,是城市知識分子下鄉。
21世紀以來,一批城市知識分子,比如大學教授、建筑設計師、藝術家、媒體人,開始對城市生活進行反思,逐步走向鄉村找答案。他們或建鄉村工作室,或搞鄉村公益,或辦大地藝術祭,或建民宿,逐漸帶動更多的知識分子、富裕人群或城市中產進入鄉村。
2010年前后,隨著以湖州莫干山為代表的第一波民宿之風興起,市場力量開始介入,國家鄉村大基建之外,中國鄉土迎來了第一波市場化力量。第二波熱潮則發生在2015、2016年左右,隨著房地產催生的一批城市中產變現,一些人轉向鄉村投資,民宿迎來熱潮,目前市場上我們所見的許多民宿/鄉村酒店連鎖品牌,大多誕生于那幾年。第三波熱潮是2018年國家文化和旅游部的成立,直接將文旅、民宿推向高潮,一時間,政府投文旅,民間搞民宿,成為社會參與鄉村的不二門路。隨之三年疫情,封閉中,人們對周邊游、鄉村游、現代文旅的需求進一步激發,大文旅迎來井噴。
任何產業,都有其自然周期,民宿、文旅也一樣。經過十余年發展、疫情期間投資過熱,許多地區的民宿、文旅產業逐漸進入產能過剩、產業升級階段。隨之,知識分子群體短板畢現——畢竟,他們其實沒什么錢,市場認知、開拓能力,社會資源整合等能力都不足,又容易受傷,逐漸陷入困頓。
因此,當下中國鄉村振興的瓶頸,本質是政府大投資后難以市場化盤活,及城市知識分子能力不足卡殼了。所以我們的鄉村振興,只走完了上半場,即硬件的振興。那么下半場,重點就應該轉至“軟件”和人的振興,只有建立市場盤活和社會參與機制,實現人與資源的雙向流動,才有可能實現真正的振興。
學者與專家不同,專家可以偏向于學術、把問題越研究越深,學者則應偏重于把問題說明白,進而讓社會、民眾參與進來,而不是越描越黑,讓人只能旁觀。
鄉村振興總體是一個國家政策語言,要推動社會參與,就要用市場化、社會化語言進行“翻譯”。本書即致力于此,圍繞“Why”(為什么)與“How”(怎么干),盡力以直白的道理和實踐闡釋,讓讀者以較快的速度了解鄉村振興,以及讓參與者盡量少走彎路。鑒于篇幅和個人學術功底不深,從學術角度講,必然存在紕漏和不足之處。但我想,鄉村振興之類偏應用的人文科學,需要的更多的是實踐和總結,而非學術。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認為,鄉村振興的實質,可以“翻譯”為——鄉村建設與運營。
“鄉村建設”由來已久,它始于上世紀初的鄉建運動,后面一章我們專門回顧。今天,我們的鄉村建設對比發達國家還有相當差距,但以一個百年歷史發展,尤其是改革開放——脫貧攻堅以來的巨變來看,中國廣袤鄉村,基礎設施、農業生產初步實現現代化,縣鄉工業園四處開花,農民可以就近安居樂業,社會基本保障正在普及。一次調研中,一個農村老婦人就直言,“今天就是中國農民最好的時代”。
略滯后于城市建設,鄉村建設經過一二十年集中補課,生產、生活條件都大為好轉。當然,集中補課必然存在消化不良的弊端,在城市體現為房地產、城投債、大量閑置物業和廠房等,鄉村則是各種文旅項目、特色小鎮、民宿等資產閑置,以及部分農產品和勞動力過剩等,它們迫切需要市場化盤活和運營。
鄉村振興、城鄉融合,首要防止的就是過度區分城鄉。時代發展至此,城鄉命運早已相連。我們需要從大干快上、跑馬圈地、GDP大數字,到盤活海量閑置資產,實現資源再度優化配置,從轟轟烈烈的“重建設”時代,到細水長流的“重運營”時期,萬千小微企業、城鄉家庭,則需要從“更高更快更強”的躁動,到回歸底層、平平淡淡的小日子——時代再宏大,終究由這一個個市場主體和個體的生活和命運組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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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如何探討鄉村問題?
鄉村振興的底層邏輯,是社會學+經濟學,我們要防止單純站在城市視角大談經濟常識,也要反對單純站在鄉村立場大談鄉土和文化保護。鄉村要振興,必然是兩者的平衡。
跟城鄉二元對立相匹配,長期以來,主流知識界也存在二元知識論。常見的是,從鄉土出發的社會學家,主要講多元性、文化保護、社會公平,但正如費孝通所擔心的,“過去有關社會學研究工作的最大的缺點是見社會不見人”(注2);而從市場出發的經濟學家,主要講經濟常識、發展效率、自由競爭。如此,往往一談社會學就忽略經濟學,一說經濟學就瞧不起社會學,兩種聲音吵吵鬧鬧,時常吵著吵著就大搞左右之爭,令人更加不明所以。
但是,有誰規定,搞社會學就不能搞經濟學,搞經濟學就容不下社會學?沒有理論,老百姓就不能生活了嗎?是理論的純粹重要,還是民眾的現實生活更重要?
中國鄉土,是一種傳承了幾千年的文明體系,“不是只有經濟常識才是常識”,歷史、心理、生活習俗,差異性、多元化與鄉土自我保護,也是社會常識。單純套經濟學理論下鄉,必然四處碰壁。常見許多知識分子,小媳婦似的受不了委屈,反過頭來就一頓指責、居高臨下地批評,凡事直指鄉土“劣根性”、土地產權制度,誤己誤人。
譬如,常見的一種聲音——“有恒產有恒心”。經濟學者們批評鄉村集體土地所有制下,農民無私產就無恒心,城市資本下鄉,也因為得不到私產,就沒有扎下來建設鄉土的恒心。這是典型的城市經濟視角——你有沒有想過換一種視角,站在鄉村角度看,今天的農民其實挺有“恒心”:
集體土地所有制+傳統鄉土文明,農民就地構成“鄉土命運共同體”。在這里,他們有自己的宅基地、土地、社會資源,可以內部調節、互助,且外力不能輕易剝奪。除了不能買賣,并沒有什么不好(賣了也未必好);
外部紛擾,鄉村還保留著他們的精神依賴、心靈歸屬,所以,外出打工的農民們,可以忍受低工資、低福利,辛苦打工二十年,回鄉蓋房子、買輛小車過日子,有房有車、沒貸款,環境又好,不比城里舒服?
即便在縣城扎下根,“條件好的要回來,條件不好的更要回來。條件好的在農村建房,回鄉養老,為了落葉歸根。條件不好的,承擔不了城市生活的高成本,回來種點田、種點菜,養點雞、鴨、豬,基本生活有保障”(注3)。宅基地交出去了,也要回去在原址上搭個棚、拉根電線……
因了中國農民的“恒心”,有故鄉可退的安心,有好日子可盼的信心,他們才甘愿背井離鄉,忍受低工資、低福利、惡劣工作環境,而不至于動不動吵著加工資、交五險一金,不答應就鬧罷工;當城市陷入經濟危機,他們也大可不必賴在城市,加劇城市負擔,加重城市貧民窟、社會治安、環境惡化等問題。因此,中國工業化、城市化成本才能壓到最低,才能具備強大的國際競爭力,城市才能擁有更好的營商環境、更低的社會治理成本——沒有農民的這份“恒心”,怎會有中國迅速的工業化、城市化增長和經濟繁榮?
經濟學不過200多年歷史,而經濟思維一直伴隨著人類發展。所以,一方面,現代社會需要經濟學的引領,另一方面,經濟學也只是社會的一部分。“存在即合理”,任何理論,首先都應該去解釋這種普遍性的“存在”——譬如倔強的鄉土,而非輕易以理論去否認、批判,否則,就容易陷入主觀主義、機械主義或偏見。
鄉土研究的根本,首先是社會學,但它不能封閉等靠要,而是要與城市市場經濟融合,否則很難持續發展。反之,鄉村也不能簡單套用城市市場經濟邏輯,用產權、契約、規模、產業大肆改造——一旦鄉土丟了其本源,對城市和社會整體來說,必然弊大于利。未來的鄉村振興,必然是城鄉趨于平等地雙向奔赴:社會學更好地擁抱經濟學,經濟學更開放地融合社會學。大家先從思想上擺脫非此即彼、居高臨下的城鄉二元制思維,才能真正推動城鄉融合。
任何一種新思想,都是伴隨著對現狀的反思、追問出現的,鄉村振興亦如此。如果你還沒有反思過,或者“反思”的結果都是“別人不對”、“外因問題”,那我建議你讀到這里就把書放下,去看個劇、淘個寶、刷會兒短視頻,因為,人間真的挺值得的。
就像那廣袤鄉土,也值得你去認真看一看,想一想。
作者 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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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介:專欄作家,鄉村振興&縣域經濟學者,“鄉建者小會”發起人。新書《鄉村三部曲”——《歸鄉村記》《大地上的中國》《鄉村振興與時代覺醒》努力銷售中。個人公號:劉子的自留地。
1、鞠建東、李思佳:《縣里辦大學——產業升級與貨幣產業政策》,2022年4月;注
2、費孝通:《社會學講義》,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第170頁;注
3、董磊明、謝梅婕等:《故鄉可安身》,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24,第12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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