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你愿意抬腳往前走,
什么樣的好風景
都可能在前頭等著你。
11月中旬的周末,上海魯迅公園的一場文學節(jié)上,一個不起眼的角落擠滿了人。
那里擺著一臺舊縫紉機,縫紉頭被卸下,桌面上鋪著紙。一個頭發(fā)幾乎全白的奶奶安靜坐在縫紉機前,正低頭畫著畫。四周懸掛著她的作品:皺紋清晰可見的自畫像,一隊人挑著扁擔在山間疾行,寒冷冬天里女孩單薄的鋪蓋,織布機旁媒人上門說媒……畫旁密密寫著字,像從生活縫隙里抽出的細線,引得路人靠近、彎腰、細讀。
奶奶名叫肖鳳玉,更多人叫她肖大妹。這臺縫紉機并不是藝術裝置,而是她在家里慣用的寫作臺。
肖大妹是一個70歲的農(nóng)婦,二十年靠磨豆腐養(yǎng)活一家人。直到女兒大學畢業(yè),她才因病停下了她口中“牛馬不如”的生活。
女兒怕她冷不丁閑下來身體會出更多問題,勸她寫作、畫畫。她就真的寫了起來——坐在縫紉機前,用那雙磨豆腐的手,把自己的一生縫進紙中。
隨著她的文字入圍第二屆小紅書身邊寫作大賽,這臺縫紉機被搬到上海。人們圍觀的,并不只是一個老人的故事,而是生活本身——那些被忽略卻值得被寫下的普通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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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紅書文學節(jié)現(xiàn)場的肖大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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縫紉機上長出的文學
“我們這里的人經(jīng)常講一句話:‘拖得過是人,拖不過就是鬼’。我拖到六十八歲了,現(xiàn)在就來講哈,我這個‘人’的故事。”這是肖大妹發(fā)的第一條小紅書,也是她連載自傳的開篇。
她從最初的那一刻開始,原原本本地寫起“自噶的一生”。
家里窮,姆媽(媽媽)懷她時嚴重缺乏營養(yǎng);不足八個月時,四斤的她就落了地。坐月子的姆媽連顆米都沒得吃,也就沒有奶水,餓得肖大妹貓仔似的叫。
很小,肖大妹就開始幫家里扯豬菜,后來又加上砍柴。這樣到了11歲,眼看著周圍伙伴們都讀書去了,她也想。姆媽一是愁家里沒錢,二是愁家里還不能缺了這個小小的勞動力。在肖大妹“俺早晚扯豬菜,放假就去砍柴”的承諾下,姆媽還是同意了。
書是讀上了,日子卻重了起來。挨餓是日常,“白天餓得難受,就去江邊捧水喝,充饑。水喝多了,上課經(jīng)常請假解手”;受凍也是,初中“在學校里沒有被窩蓋”冷到落下了神經(jīng)衰弱的病根。
等到離開學校,生活更是沉重。為了生計,她曾在水庫工地伴著“要奮斗就會有犧牲”的喇叭勞作,從掉落的石頭下?lián)旎匾粭l命。后來,因緣際會,她成了沒有地的農(nóng)民,只得干上“人間三苦”之一的磨豆腐,這一干就是二十年。“那真是牛馬不如的生活,一天忙到晚,腳后跟不落地,屁股不占凳,三餐邊干活邊吃,飯菜是啥味都曉不得。夜里只能睡兩三個小時,每逢集日通宵達旦。”她寫道。
就這樣,肖大妹拖過了出生的前七天、滿月,拖過了與“人間三苦”之一糾纏的二十年,拖過了一身病痛。然后一筆一筆、不疾不徐地用寫作和繪畫,講述自己很長、足夠講很久的人生。

在縫紉機上寫作的肖大妹
七年前被女兒鼓勵寫作時,肖大妹可沒這么自如。
“我一個土農(nóng)民寫得個啥出?”她驚詫地問女兒。
“哪個講寫作一定要文縐縐,你平時怎么跟我講故事的,你就怎么寫。土就土,挺好的。”女兒答。
打從高中畢業(yè)后,她已經(jīng)幾十年沒摸過筆了。很多字早已不識得,她又不會說普通話,連查字典都困難。剛開始,她幾乎寫不出完整的句子,后來卻發(fā)現(xiàn),“越寫越能記得起來,很多細節(jié)都重新浮現(xiàn)到腦子里來了。原來回憶也是可以訓練的”。
寫得多了,肖大妹才漸漸真覺出樂趣。給自己做傳的想法也在此時萌生:“至少向世界白紙黑字地證明,我是怎么樣地活過。”
這讓她不得不重新面對那些被掩埋的日子。“像我這樣一生艱辛的人,重新展開結(jié)痂的傷疤,心確實會打顫。”她寫道,“不過也因為寫下、畫下這些,寂寞荒蕪的老心田里面,似乎慢慢照進了些光,越來越亮堂,甚至開出了些鮮的花似的。”
肖大妹在寫東西的事兒,不少親戚知道,但不解。每次到她家里耍,都要問上一聲:“哎呀,大妹,你寫啥嘛。你不如跟我去打麻將吧!”
如今,遠方的人反倒先看見了她。這位在石塘鎮(zhèn)磨了半輩子豆腐的70歲農(nóng)婦,她的手寫稿被網(wǎng)友稱作“最樸素的文學”;她的畫被人夸“有生命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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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區(qū)有人留言:“阿姨的文字、圖畫、講述的聲音都很有力量,也很感動。一個平凡的人也有記錄和講述的價值。”也有人寫道:“看了您的簡介,想起我奶奶生前也一直有這個愿望,可惜沒能實現(xiàn)。”還有人說:“您不僅寫的是自己的生活,也是記錄了一個時代。”
這些評論,肖大妹都會自己認真看,然后逐條回復。“看到有人喜歡我的畫和文字,我心里開心,也更有動力繼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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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紅書文學節(jié)現(xiàn)場,許多人為肖大妹的畫作駐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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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年“電子閨蜜”
在小紅書上,肖大妹認識了和她年齡相仿的我戀禾谷(王玉珍)。
同肖大妹一樣,我戀禾谷也是晚年開始寫作的人。今年70歲的她,自嘲“記性大不如前”,可關于老伴兒的往事,卻愈發(fā)清晰。“每天,不,幾乎每時每刻都在不斷重現(xiàn),成為我精神世界的主要活動。”
正是這樣的情感,將她推進寫作里,讓她拾起了退休后扔下二十年的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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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寫作的玉珍奶奶
去年9月底,她開始在小紅書連載,寫下《老伴兒的生平》。她用三天手寫,再用四天錄音轉(zhuǎn)文字、修改排段;至10月18日,以17篇共15406個字,追憶已故近十年的老伴兒,盛下自己滿滿的懷戀。
“我的老伴兒是一個比普通更普通的人,談不到作傳,僅在此寫寫他的生平,以茲紀念。”這句樸素的開場后,一個由碎碎日常拼成的普通男人,慢慢浮出水面。
在我戀禾谷的筆下,這位“比普通更普通”的老人,“活得像一道光,赤橙黃綠,歡蹦亂跳,熱氣騰騰”。
老伴兒的人生被她印象中的一件件小事串起:少年時因父母離異,他與母親一同挑起全家生計,剝蚶子肉賺到錢不忘給弟妹換來“唆了蜜”;偶遇酒后鬧事斗毆的人,他三拳兩腳制服領頭的人;結(jié)婚時,他親手做了家里的全部家具,大衣柜、小平櫥、三屜桌、簡易沙發(fā);婚后,他會在沒有空調(diào)的面包車里,把她的雙腳貼在棉衣內(nèi)的胸口上,她的腳甚至能感覺到他的心跳,一下一下怦怦跳個不停。
這些看似平常的事,卻讓我戀禾谷在老伴兒猝然離世十年之后仍舊寫到淚濕紙頁。
“我還是低估了離別的不適,低估了在漫長歲月里積累起來的召喚的力量。”她寫道,“每當夜幕降臨,我像幽靈一樣在各個房間里游蕩,他說過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詞,都在黑暗中閃著亮光。我禁不住想:他在哪兒啊?那邊冷嗎?”
真誠的文字里流淌的綿綿思念與深情,讓無數(shù)網(wǎng)友淚灑評論區(qū)。有人在陪孩子寫作業(yè)時邊看邊哭,有人在開會摸魚中看得眼淚啪啪掉下。
一個小紅書用戶的評論或許概括了很多人的心聲:“因為是親身經(jīng)歷,所以不需要雕琢也足夠豐滿有溫度,足夠打動人心。不思量,自難忘,字字句句都是回憶,連看到的我都流下眼淚,您寫下的時候又怎么能不傷懷。”
這些文字,也讓我戀禾谷獲得了第一屆小紅書身邊寫作大賽的“歲月紀實獎”。 今年,在出版社的邀請下,她將更多文字整理成書出版,用同樣溫柔而真摯的筆觸,記錄更多的身邊人和來時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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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紅書文學節(jié)我戀禾谷簽售現(xiàn)場:從600個小眼睛,到9萬讀者,小紅書網(wǎng)友們養(yǎng)成的作家出書了
肖大妹也是讀者中的一個。令她意外的是,我戀禾谷也會看自己的文章,還會主動跟自己互動。
比如,在肖大妹曬自己房間和縫紉機的筆記下,我戀禾谷說要向她學習。“老姐妹!我也得向你學習,你的文章寫得太好了。”肖大妹回道。肖大妹發(fā)自己寫作、畫畫時的照片,我戀禾谷說自己下午要寫會兒,兩位老姐妹就此互相打氣一番。
再比如,肖大妹寫自己打桂花的事兒,我戀禾谷評論:“很好的狀態(tài)。” “嗯!我還種了一畝田地呢。”肖大妹也很快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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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時候,我戀禾谷流露的是心疼:“艱難的生活”“多不容易呀”“太難了”。這些真摯的留言出現(xiàn)在肖大妹的多篇自傳下,像是溫柔的呼應,也像是互相理解的注腳。
這樣的時刻里,物理距離、身份、年齡都變得不再重要,寫作讓兩個相隔2000公里的老人互相看見,人與人之間奇妙的連接就此生根。
直到小紅書文學節(jié)上,兩位70歲的互聯(lián)網(wǎng)姐妹第一次碰面, “果然有說不完的話”。“ 謝謝小紅書,讓我們這倆老姐妹,不光在線上用文字作伴,還能在線下實實在在地握到對方的手。”我戀禾谷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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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戀禾谷(左)和肖大妹(右)在文學節(jié)上終于見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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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文字留一席之地
近年來,越來越多的“素人寫作者”拿起了筆,記錄自己與周遭的日常生活。從寫下《跑外賣》的女外賣員王晚、寫下《我在北京送快遞》的快遞員胡安焉、寫下《我在上海開出租》的出租車司機黑桃,再到曾以礦工身份寫作的陳年喜以及用月嫂身份記錄的范雨素,文字的作者正在從“旁觀者”變?yōu)椤坝H歷者”。
小紅書上也涌現(xiàn)出無數(shù)素人寫作者,比如車間工人阿丁丁。每天,他的時間被機器的轟鳴、飛散的鐵屑、反復的動作,以及廚房的油煙、孩子的功課切割得細碎。他決定寫作,這會讓他感受到安寧,尤其是在夜深人靜時去咂摸身邊的人和事。
“六點過五分/拋丸機吞下最后一批暗啞/我們站在鐵屑風里/變成會呼吸的廢料堆……新來的臨時工蹲著收拾工具/扳手碰撞聲碎在地上/他試圖拼出完整的下班鈴/卻拼出老家長滿鐵銹的月亮……”不懂詩的人,也完全能感受到他作品中那種被生活碾過的沉重。
英國小伙兒Ben Silver則用英文寫作,記錄他從歐洲騎行到中國的追夢之旅,包括那些脆弱和不安的時刻。他用英文寫,卻被許多中國網(wǎng)友留言安慰、鼓勁。有人說:“謝謝你用這樣的方式靠近我們。”
在一趟穿過中國內(nèi)陸平原的夜間火車上,32歲的法國人魏玉波用中文寫下了他遇到的將火車變成一個“臨時家”的中國人和給他一罐涼啤酒、給他推薦餐館、講了很多故事、住在天津的南方老先生。
短短一個月的時間,從44個國家和地區(qū)、232個城市中誕生了超過2萬篇、累計超過4000萬字的作品,它們從生活里生長出來,匯聚在了小紅書第二屆身邊寫作大賽中。這些文字加在一起,相當于53本《戰(zhàn)爭與和平》。
當這些普通又獨一無二的日常生活的底稿被聚集到一起時,一個事實也變得愈發(fā)清晰:寫作并不只是少數(shù)人的事,而是正在成為普通人與生活、與他人保持連接的方式,是每個人都可以擁有的力量。
這也是小紅書希望“為文字留有一席之地”的出發(fā)點,“寫下的生活,自成文學”。
正如青年作家淡豹所言:“寫作本身就是一種審視生活、思考生活、經(jīng)驗生活的方式,甚至是創(chuàng)造生活的方式。這也正是在社交平臺上日常寫作的獨特意義與強大生命力所在。”
在文字里,那些過去無人在意的勞作、照料、奔波、失落、重來等,不再是無足輕重的小事,而是被有意識地主動書寫,然后是更多的個體的經(jīng)驗被社會看見與保存。
這或許也是小紅書身邊寫作大賽這場生活文學實驗帶來的一種轉(zhuǎn)變:讓普通人的聲音,在浩大的時代背景里,擁有一處能夠安放自己的地方;在這些真誠、主動、溫柔而倔強的表達里,讓人們重新找到自己與世界的連接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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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在凌晨三四點
敲下文字的玉珍奶奶,
寫柴米油鹽,寫故人鄉(xiāng)土,
寫七十年光陰如何在她心里長成一片莊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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