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11月15日,著名導演陳凱歌在2025年中國金雞百花電影節金雞電影論壇學術論壇上發表了題為《時代的力量》的年度演講,回顧自己的少年時代、在北京電影學院讀書時如饑似渴看電影、自己對電影與時代關系的看法、鼓勵青年電影人與時代同行。本文由《影視風向標》根據現場錄音整理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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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滇之鄙來書”談父母教育
現在是互聯網時代,AI時代就要來了,從我的角度來講,幾十年前的舊事,有什么可以和大家分享的?想了想,有個短句在我腦海中出現:時代的力量。
我是在北京出生長大的,祖籍福建。我的童年很幸福,這在我當年一本自傳里有很多的描寫。這本書的名字叫《少年凱歌》,全書不過短短的十幾萬字,卻像一位作家說的——那里掩埋著我們最深的愛。
16歲那年,我從北京到了云南邊疆的鄉村,坐了四天火車和四天汽車。我父親到火車站送我,遞給我食譜和羊肉,我這時就明白:短期內我回不了北京了。
那時候我太小了,北京的家成了魂牽夢繞之地,經常會夢到,夢見父母,甚至連小時候唱的歌都會在大白天像做白日夢一樣一直在腦海里頭回想。大家都能理解什么叫“離家萬里,少年傷懷”,轉化成難以言說的一段癡情。
后來我參軍去當兵,當了五年的兵,學會了勤奮、守紀律還有不怕苦。那時候我的母親身體非常不好,我常常給她寫信安慰她。
后來,我發現母親把我給她寫的信編成了厚厚的一本集子,用很好看的字體在集子封面上寫“滇之鄙來書”,就是借用小時候學的古文“蜀之鄙有二僧,其一貧,其一富”,意為云南邊遠地方來的信。
我的父母也給我回信,用孔子的話激勵我“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我小的時候受的教育,基本都是這樣。
我的父母都是參加革命的青年知識分子,高高興興地踏入了新的、他們為之奮斗的事業。我母親活到60歲,父親幾年后也去世了,但他們對我的教誨,我始終記在心里。
很巧的是,我的父親也獲得過金雞獎,也做過金雞獎的評委。他是福建人,所以我剛到廈門的時候,非常懷念他。
就這樣我在云南待了差不多八年才回到北京。我問自己:從北京到云南,究竟是什么使得我的人生道路發生如此大的變化,是什么使得整整一代城市中的青年人走到農村,去那樣一個廣闊的天地?我說這就是時代的力量。
這個力量是無形的,推動你去接受你生活中一定會遇到的磨難,也推動你獲得成長。
在北電讀書時如饑似渴看電影
1978年,我在北京的工廠已經做了三年工人。隨著特殊時期的結束,高考恢復了,經過考試,我和另外152個年輕人——他們的經歷和我差不太多——成為十年以來北京電影學院的第一批學生,也就是被稱為七八班的這個集體。
我還記得上的第一課,我們系的班主任汪歲寒教授,現在雖然已經不在世了,但我始終記得他對我們說的話“十年沒教了,不知道怎么教你們,自己學吧”,自己怎么學啊?去看片。于是就有了北京電影學院當年每周一次或兩次由學校開校車,送我們去小西天的中國電影資料館看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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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時候學校在昌平朱辛莊,離城市很遠,但看電影沒有人不去。老師同學都在同一輛車里,擠得滿滿的,這樣兩三年下來,把國內外的經典影片基本上看了,如饑似渴。
看完回來就是自由討論,有說有笑,想說什么你就可以說什么,隨意表達對當天看的影片的印象,那真是所謂“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當年一個個都是眼高于頂,狂得不得了。
有的時候,畢了業的前輩學長帶著自己拍完的片子回到學校,就在學校里的食堂里放。這些前輩學長每一次都很緊張,因為七八班的同學看到喜歡的就掌聲雷動,不喜歡的就鴉雀無聲,一點面子都不給。這樣公開透明的評價方式,讓我們看到了中國電影真正的希望。
那時候我們只有木框做成的取景器,我們導演系的張客主任舉著這樣一個木框說,這個是近景,這個是中景,什么器材都沒有,有的都在心里,那就是因貧寒和實踐而聚集起來的花蕾和夢想。是什么讓花蕾最終綻放?還是時代的力量。
七八班和改革開放一同成長
當年在朱辛莊,從345路公共汽車站到學校有一條路幾百米長,一路回學校的同學們互相討論對藝術、對電影的各種看法,在幾年以后,這些討論和看法終于有了結果。
我仍然記得我們班最小的女同學小我十歲,一到月明之夜就招呼大家到外面的麥田里走,她是很有激情的女孩子,就是高聲吟誦“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這樣的詩句,她似乎真的是在追尋一個答案,一個結果。
在幾年以后,這樣的答案和結果終于來了。這四年的春風秋月,梳理我們的少年時代,我們和改革開放有密切的關系,和改革開放一同成長,做好了在電影創作方面起飛的準備。
我的同學們都非常優秀,在畢業不久兩三年里,都拿出了自己創作的作品,七八班是畢業后知名人物最多的一個集體,被稱為中國電影第五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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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拍我的處女作《黃土地》時32歲,那時候我們的注意力全在藝術。《黃土地》這樣的電影,是內心感動的產物,在語言和結構方面是新的,當時引起了國內外影壇很大的關注。
在時代力量的推動下,我們的這些同學們此后獲得了很多的國際獎項榮譽,在一段時間里,中國電影創造了國際影壇上的輝煌成果,成為當時中國文化鮮明的符號。
我記得1992年,我們七八班首次相聚,同學們在銅器上刻下了以下的文字:
遙想當年,朱辛莊內,一百五十三同學,少年無忌,十足狂妄,評點今古,奮發向上,欲與前人爭短長。十年過去,世稱五代,小有氣象,而今相遇,白發又添,豪情不減,一笑仍然是童年。熱愛生命,忠實生命,洞徹人性,闡發人道,再干十年,還要再開風氣先,決不食言。
電影是描寫人類的癡情和天真
但是,事實證明,這些話只是一種美好的看法,還不到十年的時間,中國電影隨著國家發展的大勢,再次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新的時代力量推動規模浩大的市場的出現,由此開始,主體的觀眾群變了,由大中城市的觀眾群轉換到市場中更大的人群。
對電影的需求也變了,那種傳統的、刻意求功,追求藝術完美、深思熟慮而后成的方式,已經適應不了新時代的形勢需要。
今天,個人的感動必須轉化為觀眾的情緒出口,才能獲得成功。作為電影工作者的個性和獨特性,已經不那么重要了。造成這種情況的,仍然是時代的力量。
對我來說,電影是描寫人類的癡情和天真,好的電影讓人觸動,心中似有所感,只能意會,不能言傳。
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詩人,我自己一直在想,詩人應當是一個時代最后的熱血青年。
我還記得有一首詩: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喂馬劈柴,周游世界,給每條河每座山起一個溫暖的名字。
這首詩的名字叫《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寫出這樣詩句的人,(精神)是不會死的。
我仍然希望將目光看向那些為電影歡欣、迷茫、舍棄一切的年輕人,那些為自己的朦朧夢想、微小生命決絕而去的年輕人,那些因為失敗而被人取笑但不可能低頭的年輕人,他們最終創造的,將是另外一種時代的力量。
【影視風向標】由資深媒體人、中國電影評論學會秘書長、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新媒體文藝評論委員會秘書長、中國影協理論評論委員會理事胡建禮主編。涵蓋微信公眾號、人民號、微博、百家號、企鵝號、新浪、網易、搜狐、今日頭條、一點資訊、大魚號等自媒體平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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