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后,你打開購票軟件,想看場電影放松一下。你看到熱映榜單上的海報——一個面龐腐爛、駝背弓腰、仿佛伏地魔的怪物,下面寫著“易烊千璽 飾演”。左劃,舒淇一身漂亮的民國裝扮。金雞影帝加上女神坐鎮,你下單,想要一探究竟。
電影開始十分鐘,你看著晦暗不明的畫面,內心隱約升起后悔的情緒。撐到第一個小時,你絕望地發現,自己無法理解導演想講的故事。終于,在一個半小時的臨界點,你選擇起身逃離。
這部名為《狂野時代》的影片,斬獲今年戛納電影節評委會特別獎。正當觀眾感慨,上一次華語電影在戛納主競賽單元有所收獲,還是10年前侯孝賢執導的《聶隱娘》時,上映首日,《狂野時代》就迎來一波“退票潮”——貓眼退票率為14.8%,退票人數超過15萬人次。
10.3萬人在豆瓣上打出6.5分的評分,一名影迷評論:“看完第一個故事后看了一眼時間,絕望地發現還要忍受這片兩小時。”戛納國際電影節評委會主席朱麗葉·比諾什坦言自己并未看懂,但這仍然是“一部有奇特創造力的‘不明外來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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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畢贛在戛納電影節斬獲獎項
該片導演畢贛,一位36歲的貴州青年,曾憑借《路邊野餐》《地球最后的夜晚》在國際電影節上嶄露頭角,被法國影評刊物《電影手冊》評價為“賈樟柯接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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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野時代》實時票房
金雞影帝加上戛納大獎,怎么還是壓不住觀眾那顆想要退票的心?文藝片擠上院線的桌子,注定吃不上飯嗎?
01
寫給電影的情書,
還是觀眾的催眠曲?
看到正片前,誰都沒想到,易烊千璽會以面目扭曲、身形佝僂的姿態率先登場。
易烊千璽飾演的“迷魂者”,是這個世界中唯一會做夢的人。他的體內,是一部電影放映機,裝上膠片,“夢”隨之開啟。但做夢是一種危險的能力,他需要時刻提防被舒淇飾演的“大她者”抓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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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野時代》劇照
在這場“夢”中,畢贛試圖用160分鐘,構建一座關于感官與記憶的迷宮,通過視覺、聽覺、味覺、嗅覺、觸覺5個篇章,講述一個跨越世紀的故事。
故事始于“視覺”,在清末民初的煙館中,“迷魂者”在默片的幻影里游蕩。流轉至上世紀三十年代的“聽覺”,戰爭陰云下,一位渴望權力的長官與一位音樂家尋找著世間最美妙的聲音,但最終歸于死寂。隨后,六十年代的風雪封凍了“味覺”,一個破敗的古廟中,悔恨的兒子在漫天飛雪里嘗到了石頭的苦味。時間繼續向前,“嗅覺”蘇醒,一個中年騙子帶著孤兒女孩行騙,試圖聞出金錢與謊言的味道,卻意外在欺騙中構建了真實的父女溫情。終章落在1999年的“觸覺”,世紀末的狂歡夜,少年擁吻吸血鬼少女,在體溫交融中追逐新世紀的日出。
這5個故事彼此獨立又互相關聯,但如果不找出那條隱秘的線索,它們就會變得零散、不知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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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野時代》劇照
畢贛將整部影片包裝成了一座電影博物館——場景中放置了喬治·梅里愛的月亮、“迷魂者”模仿了《諾斯費拉圖》的吸血鬼造型,這些細節都在致敬經典。
但對于普通觀眾而言,這些電影史符號,更像是一種隔閡。“當一個迷影高手用一堆電影史知識來獲取同好的贊美,襯托觀眾的無知,彰顯自己的淵博,影院電影這一形式便開啟了自己的超豪華葬禮。”影評人周黎明評價道。
當然,這部影片仍然受到很多人的喜愛。有人感嘆,這是“給電影的完美情書”,有人享受,“好好在電影院感受光影魅力就好”。
羅永浩也在微博發文:“作為一部文藝片,你可能也會看到一些所謂‘看不懂’的部分,但這不重要。就像你這輩子在詩,散文,歌曲和現代派文學里體驗過的那些美好的東西,你其實也很難說是‘看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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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永浩微博評論
影評人梵一把這部影片看了3遍。當他在戛納第一次觀影時,現場的影迷就推翻了“情書”的說法。梵一認為,這更像是一封“遺書”,因為在電影的最后,那個造夢的電影院被燒掉了。畢贛真正講述的是中國的歷史,這5個故事的時間節點對應了上個世紀的各個轉折點。
遺憾的是,這套精心構建的隱喻,在現實中逐漸失效。梵一指出,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大家能夠理解“月亮”代表思鄉,因為這是全民族的共同經驗。但在當下,創作者將真正想要表達的內容,包裹得越發晦澀。
電影晦澀難懂,本不是什么新鮮事。周黎明回想起一些經典影片,“比如《2001太空漫游》,大家甚至看三遍都看不懂,觀影門檻很高,但是導演自己有很深入且發自內心的表達。畢贛最近執導的兩部影片,技巧和影像都非常出色,只是表達的內容比較空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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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太空漫游》劇照
影評人子戈也有相同的感受。
一部影片看下來,子戈最大的感受是5個字——“華麗的空洞”。“優點在于技術和視聽層面,仍然保持了國產藝術片的頂級水準;缺點在于其結構松散、表達無力。我感受到的是導演的無所適從,以及越是擔心自己單薄,越發用力過猛的窘迫。”子戈說。
一部影片的口碑兩極分化,正是證明其優缺點都很明顯。但這場愈加激烈的爭論,真的是導演的鍋嗎?
02
想吃爆米花,
卻端上來一盤生苦瓜?
《狂野時代》上線,觀眾海風的“畢贛PTSD”再次發作。
2018年,《地球最后的夜晚》上線。“在12月31日21:50開場,影片結束恰好是0點0分跨年那一刻,觀眾可以與最重要的人,一吻跨年!”,這句極致浪漫的影片宣傳語,引誘著海風和彼時的男朋友買了兩張電影票。
電影開場,海風坐在電影院,一個個長鏡頭交替著迎向觀眾,鏡頭里,陰冷潮濕的街道,耳邊晦澀難懂的方言獨白,終于讓海風的思緒飄遠。她開始發呆,復盤和男朋友的種種過往。終于,看著纜車徐徐上升的長鏡頭,她終于忍無可忍。“一吻跨年”的第二天,海風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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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最后的夜晚》跨年活動聲明
當然,分手不關電影的事,更不關畢贛的事。只是那個夜晚,無數情侶在漫長的長鏡頭里相顧無言,眼神里寫滿了對彼此品味的懷疑。那場“一吻跨年”的營銷活動,最終成為畢贛電影生涯中最大的“冤案”——一部需要靜心細品的孤獨電影,被錯賣給了最喧鬧的節日狂歡。
梵一調侃說:“這就好比我想買一袋干脆面當零食,打開發現是不能直接吃的意大利面。”
到了《狂野時代》,營銷抓手變成了易烊千璽。
周黎明認為,易烊千璽在片中分飾的5個角色區別很大,但他很好地完成了演繹工作。影評人子戈也表示,易烊千璽的氣質與整部影片的調性是相符的,甚至在當下的內娛環境中,很難找出一位在年齡、形象和表演水準上都更合適的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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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野時代》劇照
文藝電影疊加曝光量較大的演員,本是內容與票房的雙贏。如今,畢贛的步子和野心都越來越大,子戈認為,這是畢贛發展到現階段的一個正常選擇。“他的制作規模越來越大,光靠國際發行很難回收成本,那就勢必要盡量爭取國內票房。”子戈說。
但是,坐在影院的粉絲們更多關注的是“撕排片”“沖業績”,質疑片方“擺爛宣發”“能不能不裝了”。有些網友預測,如果主演不是易烊千璽,票房絕對要垮。
在千禧年之初,電影市場幾乎被商業片所包圍,文藝片落入困境。內地文藝片創作者們開始反思,他們不再僅僅執著于個人化的表達,開始以觀眾能接受的方式講故事,如《李米的猜想》《山楂樹之戀》,都在試圖尋找藝術與商業之間的平衡點。
再往后數10年,自媒體時代來臨,文藝片再次整裝、探索,創作者不再排斥商業元素,《親愛的》《鋼的琴》《白日焰火》應運而生。
《狂野時代》被質疑“既要又要”——商業訴求和個人表達都不想放棄,這何嘗不是一種尷尬。
梵一指出,在中國當下的電影制作邏輯里,投入多少成本,需要請誰來演,都是一道精密的算術題,如易烊千璽這樣的頂流演員背后,有著明確的票房轉化率。
許多人最初“入坑”畢贛,是喜歡那股撲面而來的“野生氣”,喜歡《路邊野餐》中,不加修飾、從泥土里生長出來的詩意。但梵一覺得,他現在開始走上一條更精英化、大手筆的制作之路。在《狂野時代》中,畢贛放棄了后期合成,轉而耗費大資金搭建實景和物理特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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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邊野餐》劇照
目前,中國缺乏成熟的藝術院線體系,文藝電影只能被扔進商業院線的大池子里,在同一個短周期內,與商業大片搶食。戛納導演雙周單元入圍電影《小白船》,首映票房僅18萬左右。如果不靠“一吻跨年”的營銷噱頭,不靠頂流明星的粉絲動員,像《狂野時代》這樣缺乏通俗敘事的電影,在殘酷的排片競爭中,可能連露面的機會都沒有。
但這終究是一場錯位的博弈——大眾沖著明星的“面子”而來,卻難以下咽晦澀的“里子”;而曾經迷戀畢贛“野生氣”的影迷,則在日益精密的商業制作中感到失落。
“之于畢贛,我倒希望他回到更純粹的創作狀態里。但這純屬瞎想。”子戈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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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邊野餐》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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