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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作者/ 于煥煥 黃琪越
記者/李琳
11月20日,擁有13810張床位、五個分院的鄭州大學附屬第一醫院(下稱“鄭大一附院”)宣布關停西院區。
《健聞咨詢》獲悉,此次調整系衛生行政部門的政策要求。目前,西院區的住院患者正在分批次轉移,原有的部分病房將在后期改造為學生宿舍,醫療設備則會優先支持北院區腦科醫院的建設和使用。
北院區是此次調整中被劃走的另一條支脈。據了解,北院區后續將更名為“天壇醫院河南醫院”,作為鄭州大學下屬事業單位,獨立運營,定位為“國家神經疾病區域醫療中心”。
此外,河醫、東院、南院這三個分院也領到了不同程度的“限床令”。調整完成后,鄭大一附院由“一院五區”變為“一院三區”,床位數由13810張縮減至7500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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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大一附院西院區)
大船轉向已是定局。鄭大一附院不會裁撤醫護人員,但會順勢改革診療結構:
比如,將此次關停的西院區轉為醫學研究與成果轉化中心,加強基礎研究實力;選派部分高職稱或優秀的年輕醫生,輪流下到基層,對沖冗員壓力;把普通病種、放化療、普通手術患者轉到門診或日間手術室,通過績效改革引導提高效率。
鄭大一附院的轉向,與學者們暢想的分級診療模式高度契合,過往種種爭執似乎正在走向殊途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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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動擴張
11 月 22 日,健聞記者來到西院區,此時,西院門診樓已暫停對外開放,病區內空曠,僅有零散患者和值班的醫護人員。
據一位正在辦理出院手續的患者介紹,自20 日院區停診公告生效后,她所在病房的患者便被通知出院或轉院:“昨天已經走了一批,今天又有一批患者被安排轉出,所有住院患者都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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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院的西院區患者)
西院區與河醫院區相距6公里,車程十余分鐘,醫患轉診及醫療資源轉運十分便捷。
這座新院區,去年7月正式投入運營,距今僅16個月,有600張床位,15個病區。對比新老院區,不難感受到,西院的病房設計、手術設施等硬件條件,比老院區更為現代化。開業時,時任鄭大一附院院長的姜勇將西院定位為 “大門診、小病房、強急救” 的綜合診療院區。
一位工作人員告訴《健聞咨詢》,西院停診并非因就診人數不足,而是政策要求。
停診消息傳開后,外界大多將其解讀成醫院為 “野蠻圈地” 自食惡果。事實上,《健聞咨詢》了解到,在 “一院五區” 的格局中,僅河醫院區與東院區由鄭大一附院主動規劃建設。北院、西院、南院,均是原本的公立、民營醫院項目因各種問題難以為繼之后,由鄭大一附院接盤后建成。
鄭大一附院自身并沒有規模擴分院的需求,但作為國有事業單位,它需要配合地方行政部門解決棘手的醫院項目。
位于航空港的南院區,前身是經營陷入絕境、資不抵債的河南省省立醫院——2021 年 6 月,該院拖欠債務高達 3.4 億元,被 11 家投資方起訴;同年 9 月,鄭大一附院正式接管,光是償還債務就花費了近30億元。
《健聞咨詢》獲悉,此次變革中,鄭大一附院原本想將南院區趁勢脫手,但未獲準許。
北院區位于人口密度不大、有鄭州后花園之城的惠濟區,前身是經營不善的鄭州大學附屬第四醫院,這個改擴建項目總投入為24.53億元,其中19.53億由鄭大一附院籌措。
而此次關停的鄭大一附院西院的前身是投入5.6億卻因合同糾紛而爛尾的朗輝醫院。2022年,鄭大一附院自籌資金將其改擴建為西院區,總投入5.83億。
目前南院和西院的收支尚未打平。有知情人士評論稱,像南院這樣的項目誰做誰虧,只不過鄭大一附院體量大,能蓋得下虧損。
2025年,鄭大一附院的預算收入為218.45 億元,較去年減少約 6.55 億元,為多年來首次下降,但仍穩居全國公立醫院首位。
從經濟賬上來算,鄭大一附院原本的科研功能部署在河醫院區和東院區。按照新的規劃,西院將改建為科研成功轉化平臺,后續涉及的資金可能在10億級別。
《健聞咨詢》了解到,鄭大一附院會將西院區的醫療設備用于北院區腦科醫院的建設,空下來的病房部分轉為學生宿舍,盡量減少資源浪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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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構轉型
盡管醫院層面尚未明確7500是床位數上限還是住院患者數上限——前者可通過提升周轉率來收納更多患者,但鄭大一附院的轉型方向已無可動搖。
過去,公立醫院的營收邏輯與住院患者數量、住院時長深度綁定,患者越多、住院越久,收入往往越高。
國家衛健委公布的一項數據顯示,2024年1-11月,全國三級公立醫院次均門診費用384.5元,次均住院費用卻高達12031.3元。巨大的費用差距,讓“先住院再議治療”成為隱性傾向,床位使用率也成了核心考核指標。床位使用率越高,醫院營收越可觀,卻也催生了小病大治、過度診療的亂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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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的河醫院區,人們排隊做CT)
如今,鄭大一附院附院的運營理念正在革新。
《健聞咨詢》獲悉,鄭大一附院內部不再強調床位使用率,而是盡可能提高病人周轉效率:“要評估縮短患者的住院時長,將普通病種患者分流至門診,常規手術、放化療患者轉移至日間手術室,讓床位真正服務于需要住院的患者”。
總結起來就是一句話,簡單手術做更快,復雜手術做更多。
這樣一來,患者付費、醫保支付費用都會如愿降低,但對于醫院來說,則會面臨新一輪的營收壓力。
一位醫生舉例,假設某手術在縣醫院的支付上限為 1.5 萬、市醫院 2.2 萬、省醫院 2.8 萬,若今年省醫院每次手術花 2.5 萬,就能結余 3000 元。但次年,醫保會把 2.5 萬設為新上限,于是,醫院只能花小于2.5萬的成本才能掙錢,但轉年支付上限就又會降低,陷入 “省錢→標準下調→省錢→標準下調”的降費循環。
頭部三甲醫院的院內績效管理已有可借鑒的成熟經驗,但如何在新邏輯下增加營收,仍需探索。
一個新提法是提高有效收入,降低無效收入。無效收入指零加成的藥品耗材,而有效收入包括推廣中醫藥應用,對疑難重癥病人做多學科會診。
除績效改革外,醫院內部還存在尚未破解的沉疴。2008至2018年,時任院長用十年將鄭大一附院打造成“亞洲最大醫院”。高速擴張與粗放管理并行的過程中,績效獎金分配逐漸失衡,部分高昂人力支出向非臨床一線傾斜。社交媒體上,常有臨床醫生吐槽“累死累活,收入不及行政崗輕松可觀”。
2018年至今的8年間,醫院已歷經四任院長更迭。每一位繼任者都面臨著是否要破釜沉舟,重構利益分配的選擇。
調整結構、提質增效、精細化運營若由醫院主動改變會需要更長的時間,如今自上而下的政策按下了“一鍵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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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幕一角
《健聞咨詢》獲悉,鄭大一附院此次調整未涉及人員編制變動。該院現有職工15710人,床位從1.3萬張縮減至7500張后,醫務人員的臨床業務量不足,難免會有人力浪費。
除了支持部分醫護人員向研究型醫生轉型,鄭大一附院將遴選部分中高級職稱骨干和優秀青年醫護,以年度駐點的方式幫扶基層醫院。
這一舉措直指河南省醫療資源長期存在的結構性問題。2015年,河南省衛計委負責人接受采訪時稱,該省優質醫療資源向城市集中,三級醫院強,基層醫療弱,最終形成“資金向下走、病人向上流”的局面。
醫療資源的增量建設時期,鄭大一附院不是唯一擴張的三級醫院,“先做大再做強”是國內公立醫院的普遍發展路徑。
同樣基于三甲恒強、基層恒弱的現實,另一種解釋是,發達國家之所以能推行分級診療,是因為其三級醫院與社區醫院醫療水平相對均衡,而中國基層醫院服務能力先天不足。在經濟條件允許的情況下,患者本就傾向于前往三甲醫院就診。
這在患者群體中很容易驗證。在此次采訪中,一位患者告訴《健聞咨詢》,鄭大一附院的醫生手術量常年處于高位,臨床經驗遠非地方醫院醫生可比,經濟條件允許的情況下,會選擇鄭大一附院。
另一位患者家屬則透露,由于縣里醫院對部分復雜手術承接能力不足,而到省級三甲醫院住院手術費用較高,他們最終選擇請省里專家到縣醫院手術。報銷后的診療費用加上專家勞務費共支出一萬余元,相比在省城住院手術,花費減少了數萬元。這種選擇,成為基層醫療能力不足背景下的一種務實折中。
現在或許是推進分級診療的難得時機。一位觀察者表示,疫情期間,不少人被迫在本地醫療機構處理常見病,意外發現就醫體驗不錯,這種認知轉變為基層留住了部分患者。
無論如何,鄭大一附院轉向,意味著分級診療的大幕業已拉開。
大三甲們在過去十幾年間積攢了豐厚的人才、技術等醫療資源,這些資源未來會集中用于向上深耕科研,向下幫扶基層,而中間的主業是解決疑難雜癥。
接下來,醫生們的薪酬待遇是否會影響其診療質量、下沉意愿,病人們“有錢先去三甲”的固有就醫理念能否扭轉,將決定著這場醫療體系變革的未來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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