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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酒的起源,世人眾說紛紜,有人認為,這是大自然的無心饋贈。據傳,在巖洞深處,一堆野果經歲月發酵,流淌出醇香的漿液,恰好被覓食的猿猴“偶遇”,于是,便有了“嘗于石巖深處得猿酒”的縹緲傳說。及至清代文人筆下,竟愈傳愈奇,說兩廣“猿以稻米雜百花所造”,于石穴中藏納五六升之多,且言之鑿鑿,“味最辣,然絕難得。”彼時的酒,似乎超然于禮儀風雅之外,純屬大自然的造化,是世間生靈對自身酒醉的初探。
千百年后,人們為酒分門別類,什么蒸酒、釀造酒、配制酒,林林總總,不一而足,并美其名曰“杜康”“屠蘇”“忘憂君”。當人們手捧精致酒器,高談什么“酒文化”時,可曾想過:這被賦予了萬千意義的杯中物,其所謂的“文化”,究竟從何而來?是酒與生俱來的稟賦,還是后人附會的華裳?
其實,酒的存在,遠比人類文明更為古老。商周時期,釀酒技術已趨成熟,《詩經》中“十月獲稻,為此春酒”的吟唱,便是谷物釀酒的明證。出土的青銅爵、斛、角等酒器,紋飾繁復,工藝精湛,從某種意義上講,那是禮儀與秩序的象征,但在“酒池肉林”的典故中,卻不幸淪為商紂王窮奢極欲的實證。此時的酒,未曾有什么意向選擇,卻被人類的欲望烙下原罪的印記。與其說是文化載體,倒不如說是權力與欲望的映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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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讓酒與“文化”深度交織的,是歷史長河中那些文人墨客。東漢末年,一代梟雄曹操與劉備青梅煮酒,縱論天下,“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的豪語,讓酒一躍而成為權謀與膽識的媒介。而“何以解憂,唯有杜康”的喟嘆,更將酒提升至慰藉心靈、抒懷詠志的哲思高度。盛唐時,李白以酒為友,那“天若不愛酒,酒星不在天”的狂放,“莫使金樽空對月”的曠達,讓酒蝶變為浪漫與自由的化身。且以千金換美酒,在醉意朦朧中揮灑“天生我材必有用”的狂傲,于推杯換盞間抒發“古來圣賢皆寂寞”的孤傲,詩與酒,在他身上渾然融為一體,酒也因此浸透了詩的芬芳。
至宋代,文人將酒文化推向一個更為內斂雅致的境界。大文豪蘇軾不僅愛酒,且躬身實踐,其《東坡酒經》所載釀酒之法,亦與現代工藝頗為契合。被貶惠州時所釀“羅浮春”,凝萃山水之靈氣,承載了他隨遇而安的豁達。其“把酒問青天”的無奈,“詩酒趁年華”的灑脫,“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云”的淡泊,一下子就將酒升格為文人人格與生活美學的載體。而才女李清照筆下的酒,則別具婉約情致。“沉醉不知歸路”的歡愉,“濃睡不消殘酒”的慵懶,“忘了除非醉”的憂思,酒竟宛若情感的棱鏡,映照出詞人在生命各階段的悲歡離合。
從曹操的雄渾到李白的飄逸,從蘇軾的曠達到李清照的溫婉,酒在文人手中,完成了從物質飲品到精神圖騰的升華。當然,酒能擔此重任,亦有其物質本性為依托。其醇香能愉悅人的感官,其酒性能令人放松戒備、袒露真情、激發靈感。正是這獨特的物理屬性,酒為人類情感的投射提供了絕佳的幕布。于是,人們便自然而然地認為:酒,有文化。
然而,這文化果真為酒所固有嗎?猿猴釀酒,不解風雅;自然發酵,何來哲思?酒始終是酒,清澈或渾濁,辛辣或甘醇,其物理本質一直未變。變的,是持杯的人,是人類在不同階段投射其中的不同心緒。酒,不過是一面鏡子,只是映照出了世人的勇毅與怯懦、風雅與粗鄙、歡愉與憂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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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份由文人墨客鑄就的風雅,并非酒文化的唯一面目。在歷史的流變中,與之并存的,甚至后來居上的,是另一幅截然不同的場景。不知從何時起,酒桌開始淪為名利場,飲酒也異化為攀比與脅迫的工具。“以酒量論英雄”的陋習橫行,強制勸酒、灌酒之舉不絕于世。有人將酒后失德歸咎于酒,妄言“喝多了,身不由己”。殊不知,酒如火,可焚盡平日偽裝,飲酒中顯露的舉止,才是自己本來的面目。酒后吐真言者,心底自有真誠;酒后現暴戾者,胸中本無涵養;酒后為惡者,內心早失敬畏。酒從來不曾讓人變壞,只不過讓壞人的本質無處藏匿罷了。至此,所謂的“酒文化”,已與風雅的本質背道而馳,淪為世俗的糟粕,令人深感痛心。
所幸,時代潮流奔涌向前,世人已經開始對此進行反思與撥亂反正。隨著人們健康意識的覺醒,“理性飲酒”已成為共識;民法典的頒布,亦為強制勸酒等陋習敲響了警鐘。更為可喜的是,品鑒文化的興起,讓酒的價值回歸其本身。人們開始像品鑒葡萄酒一樣,探尋酒的歷史、工藝、香氣與口感層次。而葡萄酒、精釀啤酒等酒類的多元化選擇,也讓酒文化在推進過程中重新煥發生機。
回望酒的歷史,從巖洞猿酒到今日之絕世佳釀,從商周青銅到現代水晶,酒始終默然不語,冷眼旁觀著人類的文明變遷。人們為它鑄造華美的容器,賦予浪漫的情懷,讓它承載禮儀,激發靈感,見證離合。種種跡象表明:酒真的含有文化。
然則,酒究竟有沒有文化?答案或許是:酒本身并無文化,其文化,實為人類內心世界的投射。當我們心懷敬畏之意,它便是“壺里乾坤大”的風雅;當我們以放縱之態,它便是“酒池肉林”的荒淫。那些流傳千古的詩篇,那些煮酒論英雄的豪情,皆是人類將自身的情感、理想與風骨傾注其中,才讓這種液體有了溫度與深度。同樣,酒桌陋習亦是人性陰暗的投射,但無論如何,尚不足以抹殺酒所承載的正面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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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至今日,新人新事新風尚,我們應該為酒卸下過重的功利枷鎖,使其回歸本真。酒可以是情感的紐帶,是心靈的慰藉,是靈感的泉源,但絕不是攀比的籌碼、脅迫的依仗。當人們能以理性、文明持杯,在觥籌交錯間守住人性底線,從醇香四溢中品出歷史厚度,在淺吟慢酌中讀懂匠人初心,這時的酒文化,才是真正值得傳承的、有生命力的文化。
巖洞猿猴今何在,漸行漸遠漸無訊。但那一縷經由自然發酵的醇香,依舊在時光中靜靜流淌。酒有無文化,或許已非關鍵。關鍵在于,持杯俯仰的我們,能否守住內心的澄澈,讓這杯中之物,始終映照出人性中最本真的靈光。畢竟,壺里乾坤,杯中日月,無非是人心與性靈的投射,如此而已。
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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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利青,男,河南淅川人,人力資源管理師、工程師,愛好文學,記錄生活本真,收藏點滴美好,曾在《中國作家網》《中國詩歌網》《西安日報》《三角洲》《人民作家》《大河文學》《南粵作家》《深圳文學》《儒林文院》《頂端新聞》《生態環境學》等不同媒體期刊發表散文、詩歌、論文多篇,有作品入選《中國當代散文精選300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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