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回朱日和：粟戎生訓練糾偏記——一塊牛肉兩個“蛋”

2004年盛夏，華北某地的群山里，演習部隊在簡易公路上繞來繞去，車輪壓在碎石子上“咯吱咯吱” 響個不停，莫名透著股異常緊張的勁兒。

時任北京軍區副司令員粟戎生坐在指揮車副駕上不住地觀察和凝思。突然，對講機里傳來執行導演朱日和基地謝勇司令的呼叫與報告：“總導演，×× 師先頭遭遇小股兵力襲擾…… 堵在岔路口了，整個機動部署全亂了，后續部隊都下了車，現在機動速度很慢…… 1小時才走了7公里。”

粟戎生已經看到遠處的摩托化機動部隊堵在那兒，部隊像一條受傷長蛇似的趴在路面上掙扎與扭動，真沒想到呀，哪兒有半點兒打仗該有的利索勁兒。

他用對講機回復，明白，老謝，這支部隊裝備可是相當好的，前天他們還一直吹自己訓練多厲害，這剛剛出營門演練一個小情況就亂作一團，而且肉的不行，這讓我想起電影《南征北戰》的一句臺詞，汽車輪子跑不過兩條腿，今天我看到了真的畫面了，太諷刺了。

那些年，這種只會吹牛、不會打仗的怪事，已經見怪不怪了，因為對他這位老兵而言，想都能想得到 。

粟戎生分管訓練后，他就用了三個月的時間走遍全北京軍區部隊摸透訓練底數。他去幾個集團軍調研，特意深入各級食堂和大小訓練場進行檢查。他發現所有機關和連隊食堂保證每人每天一個雞蛋供應規定落實得非常好，幾乎90%落實。

可是到了訓練場檢查訓練大綱規定投擲手榴彈訓練落實情況，他的心一下子就涼了 —— 靶場里的草都快沒過腳脖子了，85%以上都落實不了，剩下15%落實的質量如何還需打一個大問號？

粟戎生有一個工作習慣，始終把參戰時的筆記本帶在身邊，里面不僅有文字記錄，還有戰場照片，其份量可謂非常貴重。這個封皮都磨破了的筆記本，里面夾著一些泛黃的照片 ——其中有一張1985 年他跟戰友們在貓耳洞前拍的，大伙兒都光著膀子，褲腿卷到膝蓋，腿腳上還沾著泥。

其中一個優秀戰士，就是因為投彈沒能快速壓制敵人的近距離火力而英勇犧牲了。筆記本有一行字：“實戰技能是指戰員的命，少練一分，就多一分危險。” 粟戎生用指腹蹭著那行字，懷念戰友的熱淚在眼圈里弱弱轉動 ！現在部隊把 “吃雞蛋” 落實的很好，應該點贊，可是練投彈這個所有軍人應掌握的基本技能卻反倒扔到一邊了，真是不應該呀！

老首長回憶，最讓他揪心的是本文開頭提到的那支“堵在岔口又有點亂套”的某師。當年他按照軍區年度軍事訓練計劃去該師檢查演習準備，師長特意請他參觀師史館。展館里亮堂堂的，一整面墻都掛滿了鮮紅的錦旗，師長指著錦旗鏗鏘有力地匯報：“首長，這是咱們師在朝鮮戰場拿的，當年咱們一個營頂住了美軍一個團的進攻！”

粟戎生一言不發認真傾聽，心里卻打了個問號：這些前輩打出來的輝煌戰功是屬于前輩的，現在你們到底能不能接住這份偉大的榮譽？事實證明，你們跟老前輩比，差得太遠了！

老首長說，他跟老謝當時就認真討論過這個從師史館里看出來的現象——他們在營區里靠著前輩的戰功，牛氣沖天、牛皮哄哄的，講戰史時底氣足得很，怎么一到野外環境就露了怯、掉了鏈子，肉得不行，軟得像塊誰都能啃的牛肉？這“一塊牛肉”說的就是他們——營區里顯威風，演習場現拉胯，這種不經打的虛浮傲氣，必須好好治治！

這支“很牛又很肉”的部隊在基地實兵對抗演習三個回合里被揍成什么樣，用腳后跟都想得出來。演習之后，粟戎生在演習總結講評大會上，首次向基地和參演部隊講述了“一塊牛肉兩個蛋（彈）”那既可笑又令人震驚的故事。

這話很快就在北京軍區機關部隊傳開了，甚至傳遍全軍！之后，軍區隨即下發嚴厲整治軍事訓練不正之風的文件，全區上下迅速掀起從嚴治訓、大抓訓練的糾偏整頓新風。

就在軍區下大力整治訓練突出問題期間，粟戎生還時不時聽到奇談怪論，什么高技術戰爭時代還抓練投彈，投彈是小事，沒必要較真，等等糊涂認識論。他越聽越氣，曾在全區部隊電視會上抓起話筒怒批：“ 你們這些管訓練的，摸摸褲襠 —— 兩個蛋只剩一個，還是軟蛋！戰士靠投彈保命，你們卻當小事，配帶兵嗎！ ”這振聾發聵的批評，讓所有與會者瞬間窒息了。有的指揮員事后坦言：“粟副司令那一席話，像一巴掌打在臉上，火辣辣的，不想當軟蛋，要做真男人，再不全力以赴抓訓練，真成軟蛋了！

自此以后，“一塊牛肉、兩個蛋（彈）”成了北京軍區的兩句“名言”——一塊牛肉，簡單說，所謂牛，就是指一些指戰員平時在部隊營院里很牛，牛的很厲害，無所不能！所謂肉，就是一些指戰員一旦出了營院去參加基地打演習，就表現的很肉，啥也不會！

“一塊牛肉”指的是部隊在營區里的虛浮傲氣，“兩個蛋（彈）”說的是吃雞蛋的保障能落實到位，可投手榴彈這類危險的實戰訓練卻沒人當回事、落實不力。

有人跟粟戎生說：“副司令，您這兩句話，太厲害了，對于糾正全區部隊甚至全軍訓練存在問題開了一個好頭！但粟戎生心里始終繃著一根弦 —— 端正指導思想、根除戰斗力積弊并非一朝一夕，必須常抓不懈，否則，老毛病又可能會卷土重來。

2013 年，在全軍狠抓“能打仗、打勝仗”戰斗力標準大練兵的背景下，這時粟戎生已經退休 8 年了，但是當他看著有些部隊仍在訓練中打折扣搞變通，他愈發覺得必須為我軍戰斗力建設再 “添一把火”，下決心直接給軍委領導寫信，反映軍隊存在的頑固問題情況及解決辦法，這是他應盡的一名老兵職責！

他在信里寫道：您肩負軍隊統帥重任，有一事想向您匯報，盼您能為軍隊建設指明方向： 養這么大一支軍隊，是為了在營區里掛錦旗、搞接待，還是為了上戰場、打勝仗？要是為了打贏，我得說實話，現在不少部隊的實戰能力仍有明顯短板，有五個方面問題需要關注 。

其中他把吃雞蛋能落實 90%、而投手榴彈實彈落實僅 15%” 的鮮明反差如實寫下，最后，他懇請軍委領導深思：“ 光讓官兵吃雞蛋補身體，卻故意忽視投彈這類保命的實戰技能，這樣的部隊，真到了戰場上能頂得住嗎？” 寫完后，他又反復讀了三遍，把過于尖銳的表述打磨得平和懇切，才小心翼翼地裝進信封封好寄出。

大概有半個月時間吧，粟戎生天天盼著信兒。有時候跟人說話，說著說著就走神了，心里琢磨這信是不是又石沉大海 —— 以前提過不少建議，好多都沒了下文。直到那一天，他正坐車應邀去朱日和基地看訓練場建設，身邊工作人員小宋忽然接到個電話，趕緊報告粟戎生：“首長…… 機關來電話說…… 說軍委領導在會議上念您的信了，還夸您敢說真話！”

粟戎生愣了愣，壓根不信：“你再問問，是不是傳錯了？我平時就愛較真，挨批評都習慣了，哪能輪到表揚？” 小宋趕緊又打了個電話確認，掛了之后激動得臉都紅了：“沒傳錯！軍委領導還說‘ 吃雞蛋是為了更好地投手榴彈，不投手榴彈，吃雞蛋又有什么用’！ ” 粟戎生輕輕地動了一下坐姿，雙眼望著車窗外廣闊無邊的大草原，心潮澎湃，難以平靜—— 不是因為得了表揚，而是自己掏心窩子說的那些話，總算軍委領導關注了。

消息傳得飛快，當天就傳遍了北京軍區。不久，從事情報研究的老戰友告訴他，“老哥，你這封信真管用！臺灣那邊聽說咱們在狠抓投彈訓練，把停了 24 年的投彈科目也恢復了 —— 之前他們因為訓練出了事故，早就不練這玩意兒了！” 粟戎生聽后平靜地說：“不管是大陸的兵，還是臺灣的兵，投彈是最基本的實戰技能，都得好好練。但是，臺灣的兵不管怎么練也都是白練！”

草原上的勁風又吹過來了，帶著非常熟悉的青草味道。粟戎生站在基地草原上摸了摸口袋里的老筆記本，展望未來指戰員們認認真真練投彈、練射擊、練戰術的樣子，心里總算踏實一些了，希望他們能做到，把每一次訓練都當成真打仗，把每一個技能都練到家練到位，這樣到了真正的戰場上，才能少流血、多打勝仗。

粟戎生堅持從嚴練兵、敢于較真的故事，直接關聯軍隊戰斗力建設的根基，踐行了軍人的本分職責與榮譽使命。 “一塊牛肉、兩個蛋（彈）” 的名言，也像播撒種子一樣，在全軍的訓練場上扎了根發了芽，時刻提醒著每個軍人，必須掌握基本實戰技能，必須懂軍事會訓練能打仗，確保在任何戰場上堅決完成黨、國家和人民賦予一切任務。

作者：張冀湘（紅山達克）1971年入伍，曾任北京軍區朱日和基地副司令員、高級工程師。2009年被四總部樹為“愛軍精武標兵”，2013年被中央軍委授予一等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