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的天,秋風刮得跟刀子似的,但1949年的蘭州城頭,插上解放軍紅旗的那一刻,誰都覺得這風是暖的。
當時,青海軍區副司令員王尚榮的指揮部里,電話鈴響個不停,地圖上紅藍鉛筆的印子都快畫滿了。
剿匪、接管、安撫百姓,一攤子事兒忙得人腳不沾地。
就在這個當口,一封信從湖北石首千里迢迢地送了過來,信封上那幾個歪歪扭扭的字,比敵人的炮彈還厲害,一下子就砸進了王尚榮的心窩子。
信不長,就一句話最扎眼:“敢問青海軍區那個叫王尚榮的同志,你是不是我們湖北石首的王尚寅,小名‘九斤’?”
就這么一句話,把個在死人堆里爬出來、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問得半天沒說出話來。
十八年了,從長江邊上的漁村小子“九斤”,到威震大西北的將軍王尚榮,這中間隔著的,是數不清的槍林彈雨和一整個青春。
一、離家的“九斤”,回不去的王尚寅
這事兒得從1931年說起。
那時候,湖北石首調關鎮的長江邊上,有個叫王光堯的老漁夫,他有個兒子,大名叫王尚寅,因為生下來壯實,小名叫“九斤”。
這年,“九斤”十六歲,聽說了賀龍拉起一支隊伍,專為窮人打天下,腦子一熱,跟爹打了聲招呼,就跟著紅三軍走了。
王光堯只曉得兒子是去干正經事,卻不知道,這一走,再想見上一面,得等到天都換了顏色。
從湘鄂西蘇區的反“圍剿”開始,王尚寅這名字就漸漸沒人叫了。
戰場上,今天活蹦亂跳的戰友,明天可能就成了一座小土墳。
為了不連累家里的老父老母,也為了方便干革命,他給自己改了個名,叫“王尚榮”,希望革命能興榮,國家能興榮。
從此,世上再沒王尚寅,只有一個叫王尚榮的紅軍戰士。
這小子打仗是真不要命,腦子也活。
長征路上,過雪山草地,多少硬漢都倒下了,他扛過來了。
抗日戰爭,他在晉綏跟日本人死磕,從班長、排長一路干到團長、旅長。
解放戰爭,他跟著彭老總的大軍席卷大西北,把胡宗南、馬步芳打得找不著北。
等到他站在青海的土地上,指揮部隊肅清殘匪時,他已經是第一野戰軍里響當當的一員猛將。
官越做越大,離家卻越來越遠。
不是不想,是不敢。
那個年頭,一封家信就是一張催命符,國民黨特務要是順著信摸到石首,他爹娘還能有活路?
所以,對家的那份念想,只能死死地壓在心底,夜深人靜的時候自個兒琢磨,到了白天,就全變成了跟敵人拼命的狠勁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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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覺得,只要把仗打贏了,把天下打下來了,總有回家的一天。
二、一張報紙,一封信,搭起十八年的橋
有些事,就是這么巧。
新中國成立的消息傳遍大江南北,連石首調關那樣的水鄉小鎮,也掛上了紅旗。
1949年11月,鎮上的區委干部石志堅翻看一張《人民畫報》,一眼就瞅見一篇報道,說的是解放青海的大功臣、青海軍區副司令員王尚榮,報道里清清楚楚寫著籍貫:湖北石首。
石志堅心里“咯噔”一下,他立馬想到了鎮上那個天天在江邊撒網的老漁夫王光堯。
他記得清清楚楚,老漢的兒子“九斤”不就是十八年前跟著紅軍走的嗎?
他趕緊拿著報紙找到了王光堯。
老漢看著報紙上那個穿著軍裝、威風八面的將軍,手都哆嗦了。
他不敢認。
十八年沒一點音訊,在他心里,兒子多半是沒了。
再說,報紙上寫的是“王尚榮”,他兒子明明叫“王尚寅”。
這能是同一個人?
周圍的鄉親七嘴八舌地勸,說萬一是呢?
萬一你家“九斤”出人頭地了呢?
這點火星子,到底還是在老漢心里燃了起來。
他把念過幾天私塾的女婿叫來,點上昏黃的煤油燈,爺倆湊在一起,一個字一個字地摳。
怎么寫才能讓那邊相信?
王光堯想了半天,說:“就寫他的小名‘九斤’,再提一嘴他是跟著‘賀龍的隊伍’走的,這兩樣,外人不知道。”
信寫好了,老漢還不放心,讓女婿在末尾又補了一句:“如果不是同一個人,還請原諒我們的冒昧。”
這里頭,是一個老父親十八年來積攢的所有希望和害怕。
這封信,坐船又換火車,顛簸了兩千多公里,最后被送到了西寧前線指揮部。
王尚榮正對著地圖部署下一階段的剿匪任務,警衛員把信遞給他。
他拆開一看,當“九斤”和“賀龍部隊”這幾個字跳進眼里時,這個在戰場上眉頭都不皺一下的漢子,眼圈一下子就紅了。
他抓起筆,在回信里就寫了一句最要緊的話:“爹,我就是你的九斤!”
三、兩次見面,是團圓也是別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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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一次見面,在西寧,只說了半個鐘頭的話。
接到回信,王光堯坐不住了,他要親眼去看看。
老漢揣上家里做的豆豉和咸魚,女婿扛著一卷家鄉的苧麻涼席,爺倆就這么上路了。
1949年的冬天,西北冷得能把骨頭凍裂。
當王光堯穿著單薄的土布棉襖,站在西寧軍區大院門口時,整個人都在寒風里打擺子。
王尚榮從里面快步走出來,身上是厚厚的將官呢大衣。
父子倆隔著十幾步遠,就那么站著,看著對方。
一個滿頭白發,滿臉風霜;一個正值壯年,氣宇軒昂。
十八年的光景,全在這一眼里面了。
王尚榮三步并作兩步沖上去,一把脫下自己的大衣,嚴嚴實實地裹在老爹身上,話都說不利索了:“爸…
我…
我回不去,但我心里有家。”
就這半個鐘頭,父子倆沒說幾句貼心話。
王尚榮的辦公室里,參謀們還等著他下命令,山里的土匪還沒肅清。
他只能把父親和姐夫安頓在招待所,自己又一頭扎回了指揮部。
在那個時候,國事就是最大的家事。
第二次見面,在老家,跪在了門檻前。
轉眼到了1950年秋天。
王尚榮到北京向中央匯報工作,完事后,領導問他有什么個人想法。
他憋了半天,說:“我想去上學。”
他說自己斗大的字不識一籮筐,過去打仗憑的是一股子猛勁和經驗,現在要建設新中國的國防,沒文化可不行。
中央批準了他的請求,讓他去南京軍事學院學習。
臨走前,他去看了老首長賀龍。
賀老總最清楚他這些年的心思,拍著他的肩膀說:“尚榮啊,你先回趟石首老家,把你爹娘那塊心病去了,安安心心地去上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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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12月,王尚榮終于坐上了回家的輪船。
船一靠上調關鎮的碼頭,整個鎮子都炸了鍋。
鄉親們敲鑼打鼓,舉著火把,把碼頭圍得水泄不通。
王尚榮下了船,看著黑壓壓的人群,對身邊的警衛員說的第一句話是:“別攔著,都是我屋里人。”
從碼頭到他家老屋,不到一百米的路,他走了快半個鐘頭,每一步都有鄉親拉著他的手,喊著他的小名。
走到自家那破舊的木門檻前,看著站在門口、頭發胡子全白了的父親,王尚榮再也繃不住了,“噗通”一聲跪在地上,一聲嘶啞的“爸”,喊得在場的人都掉了眼淚。
那六天,王家院子里的流水席就沒斷過。
王尚榮把他從青海帶回來的羊皮大衣分給親戚長輩,給爹娘留下了一筆錢。
更要緊的是,晚上跟老爹睡一個炕上,說這十八年來的事。
王光堯摸著兒子的胳膊,問:“九斤,現在仗打完了,能常回家看看了吧?”
王尚榮沉默了好久,最后才低聲說:“爸,國家的事還沒完,我的責任也沒完,怕是…
難。”
六天后,他又走了。
臨上船,他把一件厚實的皮襖硬是套在父親身上,他娘把一包熱乎乎的姜糖塞進他挎包。
船慢慢開遠,長江上的霧氣很快就遮住了岸上送行的親人。
這一別,父子倆誰也沒想到,竟是這輩子最后一次活生生的見面。
1958年冬天,王光堯病逝。
加急電報發到北京時,王尚榮正在西藏邊境指揮部隊搞戰備,局勢緊張得一根火柴就能點著。
他回不去,只能發電報回家:“務必厚葬,等戰事稍緩,兒一定回鄉奔喪。”
隨電報寄回去的,是150塊錢,還有一張他穿著55式將官禮服的全身照。
第二年春天,邊境局勢緩和,王尚榮才匆匆趕回石首。
他站在父親的新墳前,這個鐵打的漢子,長跪不起,淚如雨下。
臨走時,他什么都沒帶,只在父親的墳頭捧了一把土,用布包好,塞進了自己隨身的挎包里。
后來,那件從西寧帶回來的呢子大衣和石首老家帶走的那捧土,就一直跟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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