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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見樂山大佛,是在一個江霧初散的清晨。
我立于凌云山崖邊的棧道上,腳下是岷江、青衣江、大渡河三江匯流的浩蕩。目光所及,是先于陽光抵達的、赭紅色的山體巨巖。然后,仿佛天地間一次緩慢的呼吸,那尊巨大的彌勒坐佛,便從千年的沉寂中全然顯現。他依山臨江,靜穆雍容,山是一尊佛,佛是一座山。那份源于體量與時間的雙重威儀,足以讓任何喧囂的靈魂在剎那間歸于寂靜。人們仰望、驚嘆、禮拜,而后往往便隨著人流漸次散去。仿佛朝圣的旅程,抵達這尊巨佛便已圓滿。
然而,我總覺意猶未盡。佛的顯現如此輝煌,那輝煌之后,難道只是一片空無?這凌云山麓的腹地,是否還蘊藏著更為深廣的禪意世界?
于是,便舍了那江上的清風與市井的喧囂,向著凌云山麓的更深處走去。仿佛是一步跨過了一道無形的界限,時光在這里陡然變得幽邃而沉靜。方才江岸的熙攘,像退潮般遠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山巒與林木溫柔包裹著的寧謐。這便是“東方佛都”了。它不似樂山大佛那般,以一種君臨天下的姿態,與整個世界照面。它更像一位遁世的隱者,將一段更為深密、更為悠長的佛國遺夢,收藏在這青峰疊翠的懷抱里。
步入其中,便恍如走入了一場關于石頭的、宏偉而沉默的夢境。這依山就勢、蜿蜒開去的石窟群,不是冰冷的鑿刻,而是一整個被喚醒的佛國。樂山大佛是這佛國精神唯一而絕對的君王,那么,這里的萬千造像,便是他座下森羅的儀仗,是無量無邊的菩薩、羅漢與飛天,共同構筑的一個圓滿華嚴的世界。
目光所及,是連綿的山體被匠心與虔敬鏤空、雕琢成的奇跡。那一尊尊佛陀,或坐或立,或莊嚴,或慈悲,他們的衣袂仿佛在微風中輕輕顫動,他們的指尖凝結著永恒的梵音。穿行于諸佛之間,空氣里彌漫著巖石與苔蘚混合的、古老而潮濕的氣息。這氣息,是歲月本身的味道。洞窟幽暗,天光從某些罅隙里斜斜地射入,恰好照亮一隅安詳的眉眼,或是一段流暢的衣紋。那光與影的嬉戲,讓冰冷的石頭仿佛有了呼吸與體溫。我靜靜地站在一尊巨大的臥佛跟前,他寂然側臥,面容平和得像一泓秋水,那是一種超越了所有悲喜的、抵達彼岸的寂靜。在這絕對的靜謐面前,你甚至能聽見自己血液流動的聲音,聽見內心深處那些塵埃落定的微響。這一刻,時間不再是線性地奔流,而是化作了彌漫在四周的、可觸可感的永恒。
然而,這佛都的夢境,又并非全然是古遠的遺存。許多石窟與造像,乃是今人懷著對古老信仰的尊崇,以精湛的技藝,接續上去的一個嶄新的夢境。這并非簡單的模仿,而是一場跨越千年的對話。古代的工匠,將他們的虔誠與那個時代的審美,一錘一鑿地刻入山巖;今天的匠人,則嘗試著用同樣的方式,去理解并傳遞那份不朽的精神。于是,這“佛都”便有了雙重的生命:它既是盛唐氣象的余韻,也是當代心靈的叩問。那石壁上新琢的痕跡,與古老的風化斑駁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種奇異的和諧,仿佛在訴說:佛的教化從未斷絕,藝術的傳承亦如江水,奔流不息。
從這幽深的佛國夢境中走出,重返江岸,再眺望那尊巨大的凌云山坐佛,心境已是截然不同。先前,他只是一種令人驚嘆的客觀存在;此刻,我卻覺得與他有了某種精神上的聯結。他,是這佛都夢境的序章,是引向那片更深邃天地的宏偉入口。他以千年的靜默,守護著身后那個更為豐富的佛國世界。而東方佛都,便是這尊巨佛在時空中的延伸與展開,是他宏大敘事的詳細注腳,是他無邊法力的具體顯化。
離去時,暮色漸起,嘉州城已華燈初上。我回頭望去,凌云山與烏尤山的輪廓在靄靄暮色中融為一片深沉的青黛,大佛與佛都,都已隱入那片巨大的寧靜里。我知道,我帶不走一石一像,但那場嘉州遺夢,那場由石頭、信仰與時光共同編織的華嚴之夢,已經沉沉地印在了心底。那江聲,那佛影,那洞窟里的幽光與靜默,將如一枚清涼的印記,長久地慰藉著所有來自塵世的喧囂與紛擾。(中國周刊 秦前松)
編輯:楚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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