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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力學的大發(fā)展,源于第一次工業(yè)革命。那是一個被火與蒸汽變革的時代,社會革命也轟轟烈烈展開。彼時,科學家和煉金師們想知道,燃燒到底是什么;工程師想知道如何提升蒸汽機的效率。最終,熵的概念誕生,人類窺探到了宇宙的秩序。
撰文 | 徐曉(華南理工大學物理與光電學院)
引子
我與哼哼和哈哈兩位同事登白云山,到了綠茵閣餐廳,點了一份芝士肉醬意面、一份西冷牛扒、一份沙拉,加了三杯超大杯美式咖啡,閑聊起來。
我品了口咖啡,長嘆一聲,說:“還是三十年前的味道啊!”
三十年前,中信廣場還是個大工地,周圍不遠仍有農(nóng)田;而今,抬眼望去,中信廣場在熱浪里輕輕飄動,更遠則是小蠻腰和大水桶等一干高樓在云間鋪陳開來。
自我尋思,我已經(jīng)做了三十年的熵了,那時候,綠茵閣還在五羊新城里,鬧市繁華處,是小資風格代表,如今只能到白云山里嘗舊了。
吾垂垂老矣!
哼哼和哈哈見我又要談熵,便齊聲:“閉嘴!”
我趕快說:“我只講故事。”
哼哼說:“有話快講!”
我說道:“‘見瓶水之冰,而知天下之寒,魚鱉之藏也。’古人早就知道了冷熱的變化如何影響萬物生長……”
哈哈道:“打住!你到底要講什么,簡單點,別廢話!”
我只好說:“講熱如何和溫度分開,熱質說如何進步到功能轉換,熵是怎么提出的。故事很好聽……”
哼哼道:“開始,開始!”
(1)熱質
我:“理解‘熱質’是極為重要的。”
哼哼:“怎么又冒出熱質來了?什么是熱質?不準繞圈子!”
我:“別急,別急。”
哈哈:“為啥要講熱質?”
我:“因為,沒有熱質,理解卡諾熱機的模型就極為抽象。‘抽象’這件事,雖然符合‘做題家’的胃口,但是對實驗工作者而言,則難以下咽。”
(哈哈作為一個理論物理學家,知道我在打擊他。聽了我這話,就安靜下來。)
這是1780年代的事兒。熱質故事的主人公,是拉瓦錫(Antoine Lavoisier,1743-1794)和普里斯特利(Joseph Priestley,1733-1804)。他們的工作,當然是化學工作,拉瓦錫也被稱為現(xiàn)代化學之父。[1]但是,那個時候,他們有個更光輝的名字——煉丹師(Alchemist)。煉丹師的崇高目標,是煉出“哲人石”,而低一點的現(xiàn)實目標,則是要煉出金子。所以,他們的任何工作,只要跟經(jīng)濟相關,可能賺到錢,就會引起激烈的競爭,剽竊自然也不是罕見的事件。
普里斯特利沒有受過正規(guī)的科學訓練,也比不得拉瓦錫這樣的“假”貴族,僅僅是愛擺弄瓶瓶罐罐,是個野生煉丹師。普里斯特利發(fā)現(xiàn)了二氧化碳,還發(fā)明了汽水。當然,那時候汽水可不是為了給你喝起來爽一下,然后打個嗝,而是要用來治療船上的壞血病。為此英國國王還給他搞了個嘉獎。
那一年,普里斯特利訪問法國,得到了法國科學界盛情招待,拉瓦錫和他的貴族太太安妮(Marie-Anne Paulze Lavoisier)也在座。拉瓦錫當時在歐洲的科學界聲名顯赫。他的實驗和理論,經(jīng)過安妮的翻譯妙手,傳遍歐洲。拉瓦錫不僅是法國科學院的會員,還是個包稅官(包稅官負責為法國國王收稅,交完額定部分,剩下的都歸自己所有)。他還有貴族頭銜,這是他父親當年花錢給他買來的——為了娶安妮。
這樣的身份,難免讓普里斯特利心猿意馬。是為了擺顯自己的才能?還是為了從包稅官那里弄到點投資?沒人知道。我們只知道,普里斯特利將自己發(fā)現(xiàn)氧氣的事情,和盤托出。
據(jù)說當場拉瓦錫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待賓客離開,便急不可耐地趕回實驗室,將汞灰加熱,得到了氧氣。
之后,他又通過實驗證明了氧氣是物質燃燒的原因。
其實,當時并不只有普里斯特利發(fā)現(xiàn)了氧氣,而且那些發(fā)現(xiàn)者也與拉瓦錫聯(lián)系過。但因為普里斯特利的名氣較大,又在宴會之上公開講述,證人眾多,拉瓦錫不得不承認氧氣是普里斯特利發(fā)現(xiàn)的。但是,他特意強調(diào),這其中奧妙,則是自己匠心獨運而獨窺天機。
哼哼:“讓你不繞不繞,你講這些跟熱質有啥關系?”
我:“剛到關鍵之處。因為,氧氣的發(fā)現(xiàn)給燃燒的理論帶來了問題。”
當時人們信奉物質中存在一種東西——燃素(phlogistion),它可以讓一切燃燒。它既是燃燒的原因,也是熱量的來源,這就是“燃素說”。這個理論對燃燒的解釋非常直觀:當物質含燃素時,就可以燃燒;燃燒時,燃素釋放出來,東西就變熱了;空氣吸收燃素的能力有限,一旦空氣吸收到達飽和,物體就燃不下去了。
然而,這個理論有個明顯的bug:既然燃素跑掉了,物體就應該變輕;可是很多東西燒完后,特別是金屬燃燒,最后都變重了。
拉瓦錫測量了物質燃燒前和之后的重量,利用金屬氧化的理論,克服了燃素說的缺點,卻也留下了一個問題。
熱量從哪里來呢?
拉瓦錫創(chuàng)造了一個概念——calorie(卡路里),由“微粒”構成。中文把它翻成一個文縐縐的名字:“熱質”。聽起來文質彬彬,缺乏熱情奔放的氣質。這就是“熱質說”。
熱質這種東西和物質結合起來,蘊含于物質之中。這種被蘊含的熱質,被稱為“結合熱”;而燃燒,就是熱質釋放的過程,被釋放出來的熱質則被稱為“自由熱”。當物質的自由熱密度較高的時候,你摸起東西來就感覺灼熱。自由熱的熱質的微粒之間相互排斥,故而自由熱會從物體內(nèi)不停向外擴散,密度變低,東西摸起來就涼了。
但是,這里依然有bug:熱質難道沒有重量嗎?
聰明的拉瓦錫把這個問題繞了過去:熱質重量極輕,測不到。
哈哈:“你這圈子繞太遠了!繼續(xù)繼續(xù)!”
(哈哈喝了一口咖啡。)
(2)蒸汽機
我:“我們都知道瓦特(James Watt,1736-1819)改進了蒸汽機,使人類進入蒸汽時代。[2]”
哼哼:“怎么又跑到蒸汽機上了?熱質這就沒了?”
我:“我要講熱量和溫度分開啊!再說不講蒸汽機,講什么卡諾循環(huán)?”
哈哈:“快講!快講!”
(哈哈又喝了口咖啡)
很少有人關注到,瓦特對蒸汽機的改進牽涉一個重要的思想進步:熱量與溫度概念的分離。明確提出“熱量”概念的人,叫作布拉克(Joseph Black,1728-1799)。剛才提到的拉瓦錫,之所以去測量熱量,并提出熱質的假說,正是受了布拉克的影響。
布拉克發(fā)現(xiàn),冰融化成水,溫度并沒有變。為了解釋這種現(xiàn)象,布拉克提出了“潛熱”(latent heat)的概念,表示是潛在的熱量進入冰中,冰才變成了水。
哼哼:“嗯,有點意思,瓦特又是如何受到布拉克的影響的?”
我:“我們再來講段故事。”
瓦特學徒未滿期,便東奔西跑,到處找活干。彼時,正好碰上格拉斯哥大學要找一個能工巧匠,18歲的瓦特前去應聘。他的技巧打動了評委們,得到三名教授聯(lián)名推薦,方才讓瓦特安頓下來,還在格拉斯哥開起了鋪子。而推薦人中便有布拉克。
隨著瓦特聲名遠播,有位年輕的哲學和數(shù)學教授羅賓遜(John Robison,1739-1805),跑到瓦特的鋪子里看個熱鬧,就如同人們?nèi)缃窨偸且蚩ㄒ话恪?/p>
兩位年輕人一見如故,坐下來暢談未來。羅賓遜口中的未來的世界,是蒸汽機的時代。教授巧舌如簧,瓦特心潮澎湃,就如同今天第一次聽到AI能改變世界一樣。
瓦特便開始研究起蒸汽機來,對著大英百科全書,自己做了一臺。不過,很不成功。
格拉斯哥大學里,瓦特發(fā)現(xiàn)有一臺用作教具的蒸汽機。可是,它已經(jīng)壞了,被送出修理,這令瓦特極為沮喪;后來,機器總算是修了回來,瓦特迫不及待地讓機器工作,結果蒸汽機喘了喘氣,又趴了窩。
瓦特東琢磨西琢磨,發(fā)現(xiàn)蒸汽機最大的問題是浪費熱量。
這臺蒸汽機是紐康門蒸汽機,一般用于抽干礦井中的積水。它是這樣工作的:水被煤爐燒開,變成蒸汽后,進入氣缸。氣缸上部有活塞。活塞在聯(lián)動裝置和繞過滑輪重物的重力的共同作用下被拉起,氣缸容積隨之增大,內(nèi)部蒸汽膨脹降溫。當氣缸被蒸汽充滿后,連接鍋爐和氣缸的閥門關閉,蒸汽進一步膨脹;蒸汽膨脹到一定程度后,向氣缸內(nèi)噴水冷卻,蒸汽凝結,氣缸內(nèi)壓力驟降,外界大氣壓便推動活塞下行做功,提起繞過滑輪的重物,重物上行得以抽取礦井中的積水,而活塞又回到了初始的位置。隨后,蒸汽再次進入氣缸,活塞在外部重物的重力作用下再被拉起……如此循環(huán)往復。
哈哈:“什么亂七八糟的?怎么提個重物又抽出水來了?”
我:“你就把抽水機想象成個大針管取藥水,那個重物就是大針管的推進部分……”
哼哼:“知道了,接著講。(對哈哈)你個理論物理學家,回去自己翻書。”
(哈哈又喝了一口咖啡。)
這樣的結構,主要有兩處熱量的浪費:一是蒸汽冷凝的過程中,整個氣缸要都一起降溫,這樣加熱氣缸的熱量就白白損失了;二是蒸汽膨脹的過程本來是可以被利用來做功,但是由于舊式蒸汽機的密封性差,蒸汽容易泄漏,無法形成足夠高的壓強,所以可用于做功的膨脹白白浪費了。
瓦特想要改進蒸汽機,更好地利用熱量,于是便去請教布拉克。布拉克的理論正無用武之地,算是瞌睡碰到了枕頭。
瓦特在氣缸旁邊設置了單獨的冷凝器,蒸汽膨脹后并不直接被冷卻,而是通過管道被導入到一個浸沒在涼水里的冷凝器中,蒸汽迅速凝結成水。這樣下一個工作循環(huán)時,就不需要用熱量去加熱氣缸,節(jié)省了大量的熱量。后來,瓦特還改進了活塞的密封方式,加入密封器,可以使蒸汽維持較高的壓力,從而使得蒸汽的膨脹過程也可以用來做功。
(3)卡諾循環(huán)
我:“我終于要講卡諾循環(huán),先從老卡諾講起。”
哼哼:“誰是老卡諾,怎么又繞到這里來了?”
我:“老卡諾就是卡諾他爹。”
哈哈(興致盎然地):“繼續(xù)繼續(xù)!”
1797年8月,政爭頻繁的法蘭西共和國政府發(fā)生了果月政變,在多次政變中腦袋沒有搬家、歷4年不倒的督政官拉扎爾·卡諾(Lazare Carnot),好運到頭,不得不遠走瑞典避禍。而其長子,一歲的薩迪·卡諾(Nicolas Léonard Sadi Carnot,1796-1832;后文簡稱卡諾)則由母親帶著前往外祖家中躲藏。這似乎是某種命運的暗示。
1799年,拉扎爾終于回國,成為拿破侖的重要的軍事指揮官。雖然由于政見不合,他退出政壇,專心學術,但在波旁王朝復辟后,他因當年曾對處決路易十六投過贊成票被迫流亡。對于小卡諾來說,霉運則降臨了。
哼哼:“原來卡諾他爹這么牛!”
我:“當然!約瑟芬皇后還帶過小卡諾。”
哈哈:“知道知道,繼續(xù)繼續(xù)!(對哼哼)你個歷史盲!”
(哈哈又喝了口咖啡。)
年少時,除了襁褓中短暫的流離日子,小卡諾過得算是錦衣玉食。而后,他來到法國最好的大學——法國綜合理工大學完成學習,這所學校也是他父親參與創(chuàng)建的。其間因為巴黎戰(zhàn)爭他到軍隊服役,并在軍事工程學院學習后成為軍官,還晉升到上尉,看起來前程似錦。然而隨著拉扎爾的倒臺,卡諾被軍隊攆了出來,只領一半薪水。
之后卡諾投身工業(yè),并在歐洲各國游走經(jīng)商。卡諾有一次設法在父親流放的馬德堡待上幾周,父親對他說:“如果一個真正的數(shù)學家能投身經(jīng)濟,將理論付諸實踐,就能創(chuàng)造一門新科學——只需以人類之愛為動力,就可改變政府。”[3]
1823年,拉扎爾·卡諾亡故于流放之地。那一年,卡諾回到了巴黎,在一座小房子里,寫下了著名的《論火的動力》一文。[4]
文章是以科普的形式寫出的,就像我現(xiàn)在跟你們吹牛一樣。
卡諾寫作時,處于一個變革的時代:蒸汽機帶來了工業(yè)革命,工業(yè)革命正在以它熱烈的方式改變著世界。討論蒸汽機的效率,即一份熱量最多能做多少功,是當紅的話題。
卡諾的思想,深受其父親的影響,畢竟卡諾在大學以前的教育,都是由拉扎爾·卡諾親自教授而完成的。拉扎爾·卡諾從當時電學的發(fā)展得到啟發(fā)并深信,沒有循環(huán),就無法持續(xù)地做功。這也表現(xiàn)在卡諾的文章中,他把問題變成:熱機的一次循環(huán),會耗費多少熱量,最多能做多少功?
但是,如何定義循環(huán)過程呢?從熱機工作情況來看,所謂循環(huán),無非是活塞經(jīng)歷了蒸汽膨脹而向外運動,而后蒸汽壓縮,活塞回縮到原來位置而已;熱量在這個循環(huán)中的任何時候,都可以向外散失,也可以從環(huán)境中被吸收進來。
這個時候,熱質派上了用場。
哼哼:“這才談到熱質的作用,你真能喘氣!”
哈哈(放下咖啡杯):“熱質怎么派上用場的?”
在人類歷史上,利用某種物質獲得功,是司空見慣的事。一個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水車。
高處的水進入水車的水筒,水車在水筒中水的重力作用下,開始旋轉,并將動力輸出。水筒中的水到達低處,被倒入低處的池塘或者河流。殘余的水利用水車的動力,隨著水車旋轉再被帶到高處,水筒再次接到高處的水,進入下一循環(huán)。
既然熱質是一種物質,也應該能從它身上獲得功。
把熱質和水對應起來,把水的高度和溫度對應起來,我們就有了高效的熱機循環(huán)的四個階段:
(1)等溫膨脹,吸收熱質,如同在高處水筒取水;
(2)絕熱膨脹,熱質保持在氣體中,但是由于膨脹的緣故,熱質密度降低,溫度降低,這如同水筒下降,高度降低;
(3)等溫壓縮,放出熱質,如同水筒在低處將水倒出;
(4)絕熱壓縮,熱質保持在氣體中,但是由于壓縮的緣故,熱質密度上升,溫度升高,這如同水筒帶著殘余的水升高,回到高處取水位。
如同水車一樣,從高溫到低溫的過程,熱機都是做功的;而從低溫到高溫的過程,需要外界對熱機做功。
如果熱質如水,那么想在膨脹過程中不浪費熱質,利用絕熱膨脹過程來做功,同時降低溫度,肯定是最有效率的。但是,為什么壓縮過程中需要絕熱呢?如果說,在實際的過程中,將熱質從系統(tǒng)中排除是不可能的,那至少,壓縮過程中,完全可以一邊吸熱一邊升溫,這樣升溫不是更快嗎?
此處,卡諾提出了對“熵”的概念具有非常重要意義的思想:可逆。
熱機是利用熱質從高溫熱源流向低溫熱源來獲得功,當然也可以倒過來,利用一定的功,將熱質從低溫熱源送到高溫熱源。這就如同水車也可以利用人或者牲畜做功,將水從低處抽到高處。這時候,相當于熱機循環(huán)的四個過程反過來進行,這是熱機循環(huán)的逆過程。
利用一定的熱做功,我們總是希望用最少的熱做最多的功;利用一定的功來將氣體從低溫升到高溫,我們總是希望用最少的功換最多的熱。因此,在最高效率的情況下,系統(tǒng)的高溫和低溫一旦確定,熱機循環(huán)過程及其逆過程的功和熱的比例將是固定的。而這樣的循環(huán)過程和逆過程的關系就是“可逆”的。
“可逆”的思想確定下來,一邊吸熱一邊升溫就不是一個有效率的辦法了。
因此,卡諾選擇的四個過程的循環(huán),一定是最有效率的循環(huán),后來被稱為卡諾循環(huán)(Carnot cycle),任何熱機的效率都不可能超過卡諾循環(huán)。
那是1824年,卡諾的文章被印成一本小書。在當年的書評中,卡諾的理論被認為極具創(chuàng)造性。然而,這本書并未如其書名一樣帶來火力,像一堆未點燃的木炭,似乎被歷史淹沒了。
卡諾的命運隨著法國動蕩的歲月而動蕩。1828年,完全離開了軍隊。1830年,巴黎又流傳開來,說是卡諾會被重新啟用。消息如風,刮了一下,一切如舊。
1832年,由于過度用藥,卡諾身體每況愈下。時年7月,卡諾染上霍亂,在35歲之盛年離世。遺體和相關物品(含部分手稿)被深埋了。[5]
哼哼:“卡諾真是可憐!”
我:“熱力學的開創(chuàng)者,每個人都命運不濟。比如……”
哈哈:“知道了,繼續(xù)繼續(xù)!(對哼哼)你個歷史盲,查書去!”
(哈哈喝了一口咖啡。)
(4)熵的誕生
卡諾的文章能夠流傳,全拜他的一位校友,克拉珀龍(émile Clapeyron,1799-1886)。克拉珀龍本來在俄國教書兼修鐵路,過得好好的,偏要在俄國宣傳民主,在1830年,被攆回了法國。
在法國,克拉珀龍依舊干著邊教書邊修鐵路的日子。對于克拉珀龍來說,研究熱機的效率是極具現(xiàn)實意義的。我們并不清楚,他如何得到了一本卡諾的書。因為,卡諾的書早就下了架。[6]
1834年,卡諾死后兩年,克拉珀龍利用工程師們熟悉的語言,用瓦特圖,即現(xiàn)在我們非常熟悉的pv圖,重新分析和推導了卡諾循環(huán)。卡諾的思想,傳播開來。
1845年,卡諾死后13年,一位來自英國的青年才俊,開始游學法國,遍訪法國熱學名宿。他便是威廉·湯姆遜(William Thomson,1824-1907),后來的開爾文男爵(Lord Kelvin)。
威廉8歲時就和10歲的兄長一起,在格拉斯哥大學的課堂里,同大學生們一起聽著他的老父親講授數(shù)學。16歲,他發(fā)表了利用傅里葉變換的熱學分析文章,并因此得以到劍橋讀書。威廉才氣橫溢,英俊瀟灑,又是劍橋的劃艇冠軍,所到之處,真是惹人喜愛。
當時法國以實驗精細出名的熱力學專家勒尼奧(Henri Victor Regnault,1810-1878)讓威廉到實驗室做實驗,并讓他讀克拉珀龍的書。威廉由此傾慕卡諾,便在巴黎的各個書店尋找卡諾的小書。可惜斯人已逝,文章已渺不可尋。
回到英國的威廉,很快成為格拉斯哥大學的物理教授,在各種廣泛的探索中,依然對熱力學抱有極高的熱誠。
1847年的一天,威廉回到母校劍橋開會,恰逢焦耳(James Prescott Joule,1818-1889)在表演熱功當量的實驗。焦耳用腳踏驅動水中的輪子,使水升溫。威廉頗為好奇,但他并不認同焦耳關于功和熱可以相互轉換的觀點,認為焦耳一定是搞錯了什么事,然而后來想想又覺得焦耳可能發(fā)現(xiàn)了點什么東西。因此,會后,威廉結識了焦耳,兩人相談甚歡。威廉還給焦耳解釋了卡諾的理論,以便焦耳考慮其理論到底是哪里搞錯了。當然,這里的相談甚歡,是有點不平等的,畢竟焦耳只是個野路子的啤酒廠老板,而威廉則是英倫三島上空冉冉升起的科技之星。[7]
哈哈:“焦耳是民科嗎?”
我:“按照當時英國人的理解,差不多是這個意思。”
哼哼(對哈哈):“防火防盜防理論物理學家!焦耳才是科學家,開爾文就是個理論家。”
我:“那時候沒有理論物理學家和實驗物理學家的分類,開爾文也要做實驗。要到玻爾茲曼的時代二者才有分野。再說,你們兩個做材料的,就是個煉丹師,講什么分不分的?”
哈哈岔開話題:“繼續(xù)繼續(xù)!”
其實,當時的威廉并不知道,卡諾本人也懷疑過熱質說,反是相信功熱轉換的。從卡諾弟弟保存的卡諾殘稿判斷,卡諾自己也做過相關實驗,還做了不少計算。
熱是微粒運動的結果,這種觀點并不新鮮。在17世紀,牛頓就模模糊糊地有這種觀念。而與拉瓦錫同時代,就有推動這個學說的人,即拉姆福德伯爵(Count Rumford,1753-1814)。[8]拉姆福德從加工炮彈殼的切削過程中產(chǎn)生大量的熱這一事實出發(fā),堅定相信熱質說有誤,他不相信摩擦能逼出那么多熱量來。他的理論和拉瓦錫卓然對立,但生活中他和拉瓦錫又有共同之處——他們都曾娶安妮為妻。
1794年,主要是因為當過包稅官的緣故,拉瓦錫被推上了斷頭臺。安妮成為遺孀。而拉姆福德在美國的獨立戰(zhàn)爭中,因效忠英國充當間諜的行蹤暴露,不得不逃回歐洲,在歐洲各國游走。
拉姆福德善于娶富翁遺孀為妻,以為晉身之途。19歲時,他就娶了大他14歲的總督遺孀,得以躋身上流社會。到了法國,他又故技重施,和安妮喜結連理。不過兩個人脾氣都太大,而安妮又要保留拉瓦錫的姓氏,這段婚姻沒兩年就告吹了。安妮死后,依然與拉瓦錫葬于一處。
哼哼:“還有這事!”
(哈哈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哼哼。)
說回熱功轉換。
1808年發(fā)表的一篇文章中,假設了熱質通過某種未曾察覺的方式,進入了被加工的炮彈殼,解釋了拉姆福德的疑問。[9]對于法國科學家而言,熱功轉換和熱質說是并行不悖的。1823年,即卡諾寫《論火的動力》的那一年,泊松(Siméon Denis Poisson,1781-1840)發(fā)文,暗示氣體分子可以和熱質相結合或者分離,同時減緩或者加速氣體分子的運動。這個理論還得到一個非常著名的實驗支持,即德拉羅什(Fran?ois-étienne de La Roche,1781-1813)和貝拉爾(Jacques étienne Bérard,1789-1869)的實驗,但實際上實驗測量是有誤的。[10]
一個理論,總是可以被多方修補解釋事實。除非,在各種各樣的實驗條件下,不論是在液體、氣體和固體中,不論是摩擦生熱、電路發(fā)熱,或者物質溫度變化情況下,都能證明熱和功之間的定量關系是確定的。
這需要足夠精細準確的實驗和執(zhí)著不舍的人。焦耳就是這樣的人。
有一次,威廉在瑞士開會,正好碰到了度蜜月的焦耳。焦耳將新婚妻子拋在一邊,自己拿著長長的溫度計,去測量瀑布高處和低處的微小溫差。
威廉和焦耳合寫了一系列文章。同時,勒尼奧在法國經(jīng)過更精細的實驗,否定了德拉羅什和貝拉爾的結果,為熱功轉換的理論傳播鋪平了道路。
在德國,經(jīng)過梅耶(Julius Robert von Mayer,1814-1878)等人的努力,熱功轉換的思想廣泛傳播開來;赫姆霍茲(Hermann von Helmholtz,1821-1894)更是提出了能量守恒的概念。
這群人里面,有個年輕科學家克勞修斯(Rudolf Clausius,1822-1888),敏銳地察覺到了威廉介紹的卡諾循環(huán)和焦耳熱功當量轉換思想之間的矛盾:絕熱過程中,熱質的量是固定不變的,而在能量守恒理論中,絕熱過程要向外做功或者從外部吸收功,系統(tǒng)的能量一直在變化,沒有什么與熱質對應的固定不變的量。
卡諾循環(huán)還成立嗎?
在1850年代,克勞修斯經(jīng)過一系列的計算和分析,使用熱量對溫度的比值,即“熵”,代替了“熱質”的概念。卡諾循環(huán)中的絕熱過程,也被稱為等熵過程。
(5)熵之為熵
(哼哼哈哈聽得入神。)
克勞修斯的分析,當然非常巧妙,但并非困難。他如同卡諾和克拉珀龍一樣,采用微小的循環(huán)作為分析的對象。在這樣的微小循環(huán)中,系統(tǒng)吸收的熱量與放出的熱量的差異,是一個高階的小量,可以忽略;所以其得到的計算結果,用于分析,跟兩位前輩并無二致。最高效率仍然來自可逆循環(huán);而其采用的基本循環(huán)模式,依然是卡諾循環(huán)的等溫與絕熱交替的過程。
哼哼:“這里的細節(jié)是怎么回事?”
哈哈:“是這個意思就行了,回去看書吧!”
但是,熵不僅僅是一個可計算的物理量,更重要的,它是一個揭示自然過程方向性的深刻概念。熵提出不久,吉布斯(Josiah Willard Gibbs,1839-1903)就從這一概念出發(fā),建立了廣泛用于化學、物理和工程的相的理論,自由能的概念得以誕生,為判斷過程自發(fā)性提供了精確依據(jù)。[11]熵的概念,后來更是成為整個自然科學的基石之一,還滲透到信息科學,乃至社會科學的領域,如經(jīng)濟學、管理科學中。
哼哼:“聽不懂!故事呢?”
我:“不急不急!后面就是個故事。”
雖然熱力學第二定律,描述要更廣泛,更哲學化,但是熵的可計算性使得這一抽象概念具備了精確的數(shù)學表達與實驗驗證可能。這才引起了一段名譽之爭的故事。
(6)名譽之爭
現(xiàn)在人們知道,熱力學第二定律有兩種表述,分別是開爾文表述和克勞修斯表述。
回顧兩人的原始文獻,可以發(fā)現(xiàn),克勞修斯的表述清楚、干脆而又細致:
“在所有的情況中,如果有一定量的熱轉換為功,并且完成這一轉換的物體最后回到了其初始狀態(tài),那么一定有另外的一定量的熱量從高溫物體傳到了低溫物體;并且后面這傳遞的熱量,和前面轉換為功的熱量的關系,只決定于高溫物體和低溫物體的溫度,而與這些物體的材料特性無關。”[12]
而開爾文的表述則相對猶豫,充滿了限定條件:
“(1)通過使用無生命的物質為媒介,來使物體降溫至比環(huán)境更低的水平,來獲得功,是不可能的。(2)一個自持運行的熱機,不借助外部力量的幫助,是無法使熱量從低溫傳到高溫的。”[13]
雖然兩人的表述風格不同,如果說對熱力學第二定律的貢獻,當在伯仲之間。而“熵”的概念,公認為克勞修斯提出。
不過有個人不同意這個見解。他就是威廉·湯姆森的朋友彼得·泰特(Peter Tait,1831-1901)。他曾和威廉合寫一本熱力學書。泰特認為,威廉實際上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熵,只是沒有明說。威廉似乎也默認了泰特這個觀點。
事情到此為止,倒也沒什么大事。
但是,泰特給克勞修斯寫了封熱情洋溢的信,來宣揚他的觀點。
克勞修斯如何回信,已渺不可考,我們只知道后來泰特給威廉寫信說:
“你曾經(jīng)說克勞修斯先生是位溫順君子,沒想到他表現(xiàn)如此糟糕——愚蠢和狡詐真是非常強大——這位先生真讓我震驚。”[14]
(7)下山
哼哼:“差不多了,要下山了!”
我:“要做個總結。”
(我把剛才的結果錄音轉成文字,送進WPS,然后讓WPS AI寫了總結,修改了一下,便念出來。)
從1780年代熱質說進入科學家或者煉丹師的中心視野,到1850年代熵的概念被提出來,用了70年。但是,對于人類社會而言,那段歲月,則是第一次工業(yè)革命的激進狂飆。熱力學,摘取了那個時代科學的皇冠;而熵,正是皇冠上最璀璨的那顆明珠。
然而,這顆明珠的光芒并不刺眼,它悄然隱匿于自然法則的深處,以不可逆的冷峻姿態(tài)揭示著宇宙的秩序。它不關心誰先誰后,不在乎名譽紛爭,只默默宣告:一切自發(fā)過程皆有方向,能量的流轉終將歸于沉寂。正因如此,克勞修斯或許更應該沉默,因為沉默比任何回擊都更顯深邃——真理無需辯護,它自身便是尺度。
哈哈:“行了行了,下山!”
(此時,夕陽西下,涼風來襲,彩云,山嶺,綠樹合為一體。讓我不禁想起一句古詩:日之夕矣,羊牛下來。)
注:哼哼和哈哈為虛擬人物,沒有原型,特此說明。WPS AI 寫作是真的,特向WPS AI致謝!文章初稿經(jīng)我的同事陳熹審讀,并提出修改意見,特此致謝!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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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W. Thomson, Art. XLVIII, Phil. Mag., IV, 1852: p174-p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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