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命的說她是富貴無極的“鳳命”,父親陪嫁了足以買下半個奉天城的嫁妝,卻買不來丈夫回頭看她的一眼。
為了活命,她在美國揮刀割去了半邊胸脯,還為那個男人鋪一條回家的金磚路。
可她萬萬沒想到,那座她用半個世紀眼淚澆筑的空墳,最后等來的,只是一紙逼她讓位的離婚書。
1916年的春天,吉林鄭家屯發生了一件轟動東北的大事。
當地首富、“豐聚長”商號的大掌柜于文斗嫁女兒了。
那場面,即便是見慣了世面的關東父老,也不得不咋舌。
送親的隊伍綿延了數里地,大紅的箱籠一抬接一抬,里面裝的不僅是綾羅綢緞、金銀首飾,更是于家幾輩子積攢下來的真金白銀。
坊間傳聞,于文斗為了這個寶貝女兒于鳳至,陪嫁了整整五百萬大洋,外加無數的地契和商鋪。
在那個亂世,這筆錢足以拉起一支裝備精良的軍隊。
比起這潑天的富貴,更讓人津津樂道的,是新郎官的身份,“東北王”張作霖的長子,日后的少帥,張學良。
這本該是一場才子佳人、門當戶對的天作之合。
于鳳至年方十九,生得清麗脫俗,溥杰曾贊她如“雨后清荷”。
更重要的是,她出生時有算命先生批過八字,說她是“福祿深厚,乃鳳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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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作霖是個迷信的人,也是個念舊的人。
早年他落草為寇受撫照時,曾由于文斗相助才化險為夷。
如今聽聞恩人的女兒是“鳳命”,認定了只有這樣的女子才能壓得住自家那個頑劣的大兒子,便不僅是為了報恩,更是為了張家的氣運,強行定下了這門親事。
外面鑼鼓喧天,喜氣洋洋。
可在那頂晃晃悠悠的大紅花轎里,于鳳至的心卻是懸著的。
她是個讀過書的新式女子,并非不知曉外面的傳言。
聽說那位張家大少爺,受的是西式教育,滿腦子自由戀愛,對這門包辦婚姻厭惡至極。
“我是娶老婆,不是買古董!我不認這筆賬!”
這是婚前,張學良在帥府里摔杯子砸碗時喊出的話。
在這個年代,父命如山。
父親說這是為了家族,張大帥說這是為了報恩。
她于鳳至,就是那個被擺在天平上的“籌碼”。
花轎落在了奉天帥府的門口。
并沒有想象中新郎官急切的踢轎門。
在一陣尷尬的等待后,張學良才在張作霖的怒視下,黑著臉走了過來,敷衍地完成了儀式。
那一夜,帥府的紅燭燒得噼啪作響。
洞房花燭夜,本是人生四大喜之首。
可對于鳳至來說,卻是一場漫長的煎熬。
張學良坐在床邊,沒有去掀蓋頭,也沒有去喝合巹酒。
他只是冷冷地看著坐在床沿的于鳳至,眼神里寫滿了抗拒。
“你比我大三歲。”
這是新郎官對新娘子說的第一句話。
于鳳至輕輕點了點頭,聲音溫婉:“是,我十九,少帥十六。”
“既然比我大,那就是大姐。”張學良站起身,解開領口的扣子,語氣生硬且疏離,“這門親事是我父親定的,我反抗不了。
你既然進門了,就是張家的人。
但我把丑話說在前面,我對你,只有敬,沒有愛。”
“以后,我就叫你大姐。”
換做別的女子,遭到如此冷遇,恐怕早已羞憤垂淚,甚至鬧得雞犬不寧。
但于鳳至沒有。
她靜靜地坐在那里,聽著這位比自己小三歲的丈夫宣泄著他的不滿。
她那雙如秋水般的眸子里,閃過一絲痛楚,但轉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超乎年齡的沉穩與通透。
她明白,哭鬧是最無用的。
于鳳至自己掀開了蓋頭,露出了那張清麗端莊的臉。
她沒有叫他“少帥”,而是喚了他的表字,顯得親切而不失分寸。
“既是父親的安排,鳳至自當恪守本分。
你叫我大姐也好,叫我夫人也罷,我既進了張家的門,就會替你守好這個家,孝順好大帥和母親。”
張學良愣了一下。
他本以為會看到一個哭哭啼啼的舊式怨婦,卻沒想眼前的女子如此大氣從容。
那份不卑不亢的氣度,竟讓他原本準備好的一肚子刻薄話,再也說不出口。
那一夜,兩人和衣而睡,中間隔著一條看不見的楚河漢界。
婚后的日子,于鳳至用行動證明了什么叫“長姐如母”,什么叫“鳳命”。
張作霖是個脾氣火爆的軍閥,發起火來連張學良都敢拿皮帶抽,帥府上下見了他跟老鼠見了貓似的。
唯獨于鳳至不怕。
每當父子倆劍拔弩張,或者張作霖又要殺人立威時,只要于鳳至端著一杯茶,輕聲細語地勸上幾句,張作霖那沖天的怒火往往就能消下一半。
“還是我這兒媳婦懂事!媽了個巴子的,小六子你要是有你媳婦一半懂事,老子就燒高香了!”這是張作霖常掛在嘴邊的話。
對外,她周旋于官太太之間,長袖善舞,滴水不漏;
對內,她操持家務,將帥府打理得井井有條,連下人都對這位大少奶奶心悅誠服。
就連一開始對她冷若冰霜的張學良,也逐漸被她的溫婉和才情所折服。
她陪他去聽戲,陪他打網球,甚至為了迎合他的喜好,去學英語,學穿旗袍。
她不再僅僅是那個古板的“大姐”,而是變成了一個既能登大雅之堂,又能入煙火廚房的完美伴侶。
張學良開始敬重她,依賴她。
家里的財政大權,他一股腦兒全交給了她。
“大姐,錢的事你管,我放心。”
那幾年,大約是于鳳至一生中最安穩的時光。
她生下了三子一女:閭瑛、閭珣、閭玗、閭琪。
孩子們繞膝歡笑,丈夫雖然風流,但每晚總會回家。
她天真地以為,自己已經用柔情和智慧,將這塊冰捂熱了。
直到1927年的那個夏天。
天津蔡公館的舞會上,一個年僅十六歲、眼波流轉的少女,像是一只輕盈的蝴蝶,闖入了張學良的視線。
那個少女叫趙一荻,人稱趙四小姐。
當張學良看著趙四小姐時,眼中流露出的那種熾熱、瘋狂、不顧一切的光芒,是于鳳至在過去十一年里,從未見過的。
那一刻,身在沈陽大帥府的于鳳至,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心悸。
所謂“鳳命”,終究敵不過那一眼萬年的“桃花劫”。
1929年的沈陽,一份當天的《大公報》被擺在于鳳至的案頭。
報紙的版面上,赫然刊登著一則《趙慶華啟事》。
那是曾任北洋政府交通次長的趙慶華,也就是趙四小姐的父親,公開發表的一份斷絕父女關系的聲明。
聲明中寫道:“四女綺霞,近日為自由平等所惑,竟自私奔,不知去向。
查照家祠規條第十九條及第二十二條,應行削除其名……”
這哪里是聲明,分明是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張家的臉上,也抽在了于鳳至的心上。
全天下都知道了,那個叫趙一荻的十六歲私奔少女,是為了誰離家出走的。
此時的張學良,已不再是當年那個頑劣的少年,而是接替了父親張作霖、掌管東北三省軍政大權的“少帥”。
但他此刻站在于鳳至面前,卻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垂著頭,不敢看妻子的眼睛。
而在他身后,跪著一個瑟瑟發抖的少女。
那正是趙四。
她未施粉黛,一臉倦容,但那雙清澈如水的眼睛里,卻透著一股為了愛情孤注一擲的決絕。
“大姐……”張學良囁嚅著開口,聲音干澀,“綺霞她……為了我,連家都回不去了。
她父親登報斷絕了關系,她現在……無處可去了。”
于鳳至坐在太師椅上,手里端著那盞并沒有喝的茶,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看著跪在地上的趙四,心里五味雜陳。
這就是那個讓他神魂顛倒的女人嗎?十六歲,多好的年紀,像極了當年自己嫁進張家時的模樣。
可不同的是,自己是用五百萬大洋抬進來的,是明媒正娶;而眼前這個姑娘,卻是為了愛情,拋棄了父母、名聲,赤條條地奔來的。
一個女人,若是不圖名分、不圖錢財,只圖一個人,那才是最可怕的對手。
“大姐,我不敢奢求別的。”
一直沉默的趙四突然磕了一個頭,聲音哽咽卻堅定,“我知道我有罪,我不求名分,不求進張家族譜。
我只想留在漢卿身邊,哪怕……哪怕是做個秘書,做個侍女,只要能照顧他,我就心滿意足了。”
“做秘書?”
于鳳至冷笑了一聲,目光銳利地掃過張學良,“漢卿,這就是你的打算?”
張學良抬起頭,眼神里滿是懇求:“大姐,我知道這對你不公平。
但綺霞她……確實太苦了,若是連我都不收留她,她真的只有死路一條了。”
于鳳至的心像是被針扎了一樣疼。
丈夫在用另一條人命、用所謂的道義來逼她。
如果她拒絕,她就是那個逼死少女的妒婦;如果她答應,她就要哪怕是名義上,也要和別人分享自己的丈夫。
良久,于鳳至長嘆了一口氣。
她站起身,走到趙四面前,伸出手,扶起了這個比自己小十幾歲的情敵。
“起來吧。”
于鳳至的聲音恢復了往日的平穩與端莊,透著股大家長的威嚴,“既然來了,就沒有往外趕的道理。
張家丟不起這個人,你也丟不起。”
張學良的眼睛瞬間亮了,像是看見了救星。
“不過,我有三個條件。”于鳳至豎起手指,語氣不容置疑。
“第一,趙四小姐既然說了不要名分,那就只能以‘秘書’的身份留在漢卿身邊,對外,不能稱夫人。”
“第二,你不進大帥府的正樓,那是張家的體統。”
“第三,日后若是有了孩子……”于鳳至頓了頓,眼神復雜,“孩子歸我撫養,叫我母親。”
這三個條件,條條苛刻,卻又條條留了余地。
“我答應!我都答應!”趙四喜極而泣,又要下跪。
于鳳至攔住了她,轉頭看向張學良:“漢卿,我答應收留她,不是因為我大度,是因為你是張家的頂梁柱。
我不希望后院起火,讓你在軍國大事上分心。
但你記住了,這大帥府的女主人,只有一個。”
“是,大姐!我知道,你永遠是我大姐!”張學良激動得握住于鳳至的手,滿臉感激。
于鳳至苦澀地笑了笑,輕輕抽回了手。
她贏了面子,贏了感激,卻輸了愛情。
為了兌現承諾,也為了維護那個看似和諧的家庭,于鳳至做了一件讓所有人都驚掉下巴的事。
她自掏腰包,在大帥府東墻外的一塊空地上,專門為趙四修建了一座二層小樓。
這小樓裝修精致,既獨立于大帥府之外,又與大帥府緊密相連。
坊間稱之為“趙四小姐樓”。
這便是那個著名的“金屋藏嬌”。
那幾年,大帥府里出現了一種奇怪而微妙的平衡。
白天,張學良忙于軍務,處理東北易幟、中東路事件等軍國大事。
晚上,他大多時候會去那棟小樓里,享受趙四的溫存與崇拜;而每當有重要的宴會、接待外賓、或者祭祖等正式場合,站在他身邊的,永遠是端莊得體、雍容華貴的于鳳至。
這種“一妻一妾”的生活,表面上風平浪靜,實則暗流涌動。
1930年,趙四生下了一個兒子,取名張閭琳。
按照約定,這個沒名沒分的孩子,被抱到了大帥府,交由于鳳至撫養。
看著襁褓中那個粉雕玉琢、眉眼酷似張學良的嬰兒,于鳳至的心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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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終究是個母親,是個善良的女人。
她沒有把對趙四的怨氣撒在孩子身上,而是視如己出,悉心照料。
甚至有時候,為了讓趙四能看看孩子,她會主動讓人把趙四接進大帥府吃飯。
于是,大帥府的餐桌上,經常會出現這樣一幕:
張學良坐在主位,于鳳至和趙四分坐兩邊。
張學良給趙四夾菜,于鳳至給孩子喂飯。
三個人偶爾交談,客氣而禮貌。
外人看了,都夸張少帥好福氣,夸于夫人賢良淑德,能容人。
可只有于鳳至自己知道,這頓飯吃得有多噎人。
每一次看到張學良望向趙四時那寵溺的眼神,每一次聽到他們談論著自己插不上話的新鮮話題,于鳳至都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多余的看客。
她守住了正室的位置,守住了張家的規矩,甚至幫丈夫養大了私生子。
她做得無可挑剔。
可在這個擁擠的餐桌上,她依然是孤獨的。
她以為這種日子會一直過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命運的車輪并沒有因為她的賢良而停止轉動。
1931年,“九一八”事變爆發。
張學良背上了“不抵抗將軍”的罵名,帶著東北軍撤入關內。
于鳳至和趙四,這兩個性格迥異的女人,也隨著這個男人的命運沉浮,開始了一段顛沛流離的旅程。
1936年12月12日,震驚中外的“西安事變”爆發。
遠在英國陪子女讀書的于鳳至,是從泰晤士報的頭版上看到這個消息的。
報紙上那張張學良戎裝的照片,刺痛了她的雙眼。
電報像雪片一樣飛來,有人勸她留在英國避禍,有人勸她趕緊轉移資產。
但于鳳至只做了一件事:買了最早的一班回國機票。
臨行前,女兒張閭瑛哭著抱住她的腿:“媽媽,爸爸可能要被殺頭,你回去也是送死啊!”
于鳳至蹲下身,替女兒擦干眼淚,說出了一句后來讓無數人動容的話:“我是他的妻子,他若有不測,我當陪同黃泉為伴。”
她義無反顧地飛回了南京。
見到了宋美齡,見到了那個把張學良扣下的蔣介石。
她動用了一切關系,甚至不惜向宋美齡下跪求情,最終換來了一個結果: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張學良被判十年監禁。
而于鳳至,爭取到了唯一的一個“特權”,隨行陪護。
這一次,她沒有讓趙四小姐來。
趙四當時還在香港照顧年幼的兒子。
于鳳至以正妻的身份,在這個生死未卜的關頭,重新站在了張學良的身邊。
流放的日子,是地獄,也是一種畸形的“蜜月”。
從浙江奉化溪口,到安徽黃山,再到江西萍鄉、湖南郴州、沅陵……他們像兩只被驅趕的牲口,在特務的押解下,不斷地向荒僻的大山深處轉移。
這一路,沒有錦衣玉食,沒有前呼后擁。
昔日那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于家大小姐,學會了在漏雨的破廟里生火做飯,學會了用井水給丈夫洗那件唯一的舊軍裝,學會了在深夜里給驚恐失眠的張學良讀報、寬心。
條件最艱苦的時候,他們住在湖南蘇仙嶺的一座破廟里。
那是南方典型的濕冷天氣,墻角長滿了青苔,被褥永遠是潮乎乎的,稍微一擰就能滴出水來。
張學良從云端跌落泥潭,心情極度抑郁,動不動就暴跳如雷,甚至有了輕生的念頭。
“大姐,你走吧,別跟著我受罪了。”
張學良看著在煙熏火燎中熬粥的于鳳至,眼中滿是愧疚,“我是個廢人了,你還有孩子,你回英國去。”
“我不走。”
于鳳至端著熱粥,臉上沾著黑灰,眼神卻異常明亮,“漢卿,咱們是夫妻,你在哪,家就在哪。
哪怕是要飯,我也給你端碗。”
那一刻,張學良抱住她,像個孩子一樣痛哭流涕。
在那三年的流放歲月中,趙四小姐遠在天邊,音信全無。
只有于鳳至,成了張學良唯一的依靠,唯一的聽眾,唯一的伴侶。
她終于“獨占”了他。
這種通過苦難換來的親密,很快就被身體的崩塌打破了。
長期的精神高壓,加上流徙途中的顛沛流離,以及南方山區的陰冷潮濕,徹底摧毀了于鳳至的健康。
起初,只是左乳上長了一個小小的硬塊。
于鳳至沒當回事。
在那種朝不保夕的日子里,誰還顧得上這點小毛病?她依然每天忙里忙外,為了給張學良改善伙食,甚至親自去跟看守的特務頭子討價還價,用自己僅剩的首飾換幾斤豬肉。
慢慢地,那個硬塊開始變大,開始隱隱作痛。
到了1939年冬天,由于心情郁結和環境惡劣,那個硬塊突然潰爛了。
傷口像一張猙獰的小嘴,流出腥臭的膿血,無論敷什么草藥都不見好。
每到深夜,劇痛襲來,像是有無數把鈍刀子在胸口割肉。
于鳳至不想讓張學良擔心,總是咬著被角,忍著不敢出聲,冷汗把枕頭都濕透了。
但紙終究包不住火。
一天晚上,張學良發現妻子臉色慘白,怎么叫都不應,一摸額頭,燙得嚇人。
掀開衣襟一看,那個潰爛的傷口已經有碗口那么大,觸目驚心。
“大姐!你怎么忍到現在啊!”
張學良嚇壞了,瘋了一樣沖出去拍打禁閉的大門,對著特務們吼道:“快叫醫生!快叫醫生!我太太要死了!”
軍統的特務頭子戴笠得知消息后,派來了軍醫。
醫生只看了一眼,就搖了搖頭,神色凝重地把張學良拉到一邊。
“少帥,這恐怕不是普通的瘡。”
“那是什么?”
“乳腺癌”醫生低聲說道,“在這種山溝溝里,缺醫少藥,根本治不了,再拖下去,就是個死。”
張學良如遭雷擊。
他回到床邊,看著那個為了陪他坐牢而把自己熬得油盡燈枯的女人,心如刀絞。
他知道,于鳳至是為了他才留下的,也是為了他才隱忍不說的。
“大姐,咱們得治。”張學良握著她枯瘦的手,眼淚掉在她手背上,“我去找宋美齡,我求蔣介石,一定要送你出去治病。”
躺在床上的于鳳至,虛弱地睜開眼。
她聽到了“出去”兩個字,本能地反握住了丈夫的手,拼盡全力搖了搖頭。
“我不走……漢卿,我不走……”
她的聲音微弱,卻透著徹骨的恐懼。
“聽話!”張學良紅著眼吼道,“你必須走!你死了,我怎么辦?孩子們怎么辦?”
那一夜,破廟里的風聲嗚咽。
于鳳至看著胸口那團潰爛的血肉,第一次感到了深深的絕望。
這爛瘡,爛掉的不僅僅是她的皮肉,更是她好不容易才筑起的、那個只有兩個人的家。
沒過多久,宋美齡的親筆信來了。
信里安排好了一切:去上海,轉道飛美國。
美國有最好的醫生,能救她的命。
看起來,這是一條生路。
但在特務們陰陽怪氣的催促聲中,在于鳳至敏感的直覺里,這條生路,怎么看都像是一場精心安排的“流放”。
因為在收拾行李的那天,她無意中聽到看守的特務在墻根底下閑聊:
“這大太太一走,那位趙四小姐怕是就要進山嘍。”
那一刻,于鳳至覺得胸口的傷口更疼了。
原來,她的離開,是為了給別人騰位置。
1940年的初夏,貴陽機場的風很大,吹得人衣角獵獵作響。
一架只有幾個座位的道格拉斯運輸機停在跑道上,螺旋槳還沒轉動,卻仿佛已經絞碎了離人的心。
張學良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舊軍裝,站在登機口,緊緊握著于鳳至的手。
他的眼眶發紅,胡茬凌亂,看著眼前這個為了陪他坐牢而把自己熬得形銷骨立的發妻,聲音哽咽。
“大姐,到了美國,好好治病。”
張學良替她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鬢角,“你放心,我等你回來,等你病好了,咱們還在一起。”
于鳳至看著丈夫那張熟悉的臉,心里卻是一片荒涼。
就在昨天夜里,她親手寫了一封信,托特務隊長轉交給遠在香港的趙四小姐。
信里只有一句話:“大姐病重赴美,漢卿孤苦,望妹速來照料。”
這是她作為正妻,留給這個家的最后一點體面。
她主動讓位,總好過被人趕走。
于鳳至忍著胸口劇烈的疼痛,最后一次擁抱了這個男人,“我不在這兒,你脾氣收斂點,別跟看守硬頂。
趙四妹妹性子柔,你要多擔待。”
“我知道,我知道……”張學良泣不成聲。
引擎轟鳴,催促著離別。
于鳳至轉身上了飛機。
當艙門關閉的那一刻,她透過圓形的舷窗,看見張學良孤零零地站在跑道上,身影越來越小,直到變成一個黑點,最后消失在云層之下。
她并沒有意識到,這一眼,竟是永別。
手里這張宋美齡特批的機票,是一張沒有歸期的單程票。
大洋彼岸的紐約,繁華得讓人眩暈。
她住進了著名的哥倫比亞大學長老會醫院。
經過一系列痛苦的檢查,那位著名的肯尼迪醫生給出了最終的判決。
“張夫人,癌細胞已經擴散了。”
翻譯官面色凝重地轉達著醫生的話,“必須立刻進行切除手術。
而且,為了防止復發,必須要切除整個左乳,連同腋下的淋巴組織,全部挖掉。”
于鳳至躺在病床上,看著天花板,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
在中國人的觀念里,身體發膚,受之父母。
而對于一個女人來說,乳房不僅是身體的一部分,更是女性尊嚴的象征。
切掉了,她還是個完整的女人嗎?
良久,她閉上眼,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
手術進行了整整六個小時。
當于鳳至從麻醉中醒來時,胸口纏滿了厚厚的紗布。
麻藥勁過后的劇痛,像是有火炭在胸膛上烙印。
術后的化療簡直是人間煉獄。
她的頭發大把大把地掉,原本就瘦弱的身體更是瘦成了皮包骨頭,吃什么吐什么,連膽汁都吐出來了。
更要命的是錢。
雖然宋美齡幫忙聯系了醫院,但并沒有替她支付全部的醫藥費。
張學良被囚禁后,張家的資產大部分被凍結或沒收,于鳳至帶出來的那些積蓄,在支付了高昂的手術費和護理費后,已經見底了。
那是1940年的美國,華爾街剛剛從大蕭條中喘過氣來,物價飛漲。
一天下午,護士送來了新的繳費單。
看著上面那一串長長的零,于鳳至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她摸了摸枕頭底下的錢夾,里面只剩下幾張薄薄的美金支票。
這點錢,別說后續的化療,就連給三個孩子交學費都不夠。
回國?回不去。
求助?宋美齡遠在天邊,而且那是政治人情,用一次少一次。
寫信給張學良?他在坐牢,自身難保。
窗外的曼哈頓高樓林立,霓虹閃爍,那是金錢的世界,是強者的樂園。
而她,一個語言不通、身體殘缺、年過四十的中國舊式棄婦,在這里就像一只斷了腿的螞蟻,隨時會被人踩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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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望像潮水一樣淹沒了她。
那天夜里,于鳳至看著鏡子里那個光頭、獨乳、人不人鬼不鬼的自己,拿起了床頭的一瓶安眠藥。
死了就解脫了。
不用再忍受化療的痛苦,不用再看洋人的臉色,也不用再想那個遠在萬里之外、此刻或許正擁著趙四入眠的負心人。
她顫抖著倒出一把藥片,正要往嘴里送。
突然,她的目光掃過了床頭柜上的一張照片。
照片里的少帥年輕英俊,意氣風發。
“大姐,我不死,你也別死。”
臨別時丈夫的話突然在耳邊炸響。
于鳳至的手停在半空。
如果她死了,誰來救漢卿?
蔣介石關了他四年,還會關他十四年、四十年。
那個趙四小姐雖然有情,但她是個只會哭哭啼啼的小女人,除了陪他坐牢,沒有任何本事救他出來。
這世上,真正能救張學良的,只有她于鳳至!
而在這個資本主義的國家,救人不需要眼淚,不需要下跪,只需要一樣東西——錢。
很多很多的錢。
如果有了錢,她就能請最好的律師;如果有了錢,她就能買通美國的議員向蔣介石施壓;
如果有了錢,她就能給漢卿鋪一條回家的路!
手中的安眠藥瓶被狠狠摔在地上,藥片撒了一地。
于鳳至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眼神變了。
那原本凄婉、哀怨的眼神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野性而堅韌的寒光。
“哭什么?死什么?”
她對著鏡子里的那個殘缺的女人冷冷說道,她擦干眼淚,從行李箱的最底層,翻出了一個破舊的筆記本。
在那個風雨交加的紐約深夜,一個瘋狂的計劃在這個中國女人的腦海中成型了。
1940年,對于鳳至而言,是生命中最寒冷的一年。
在紐約的一家教會醫院里,她剛剛經歷了三次慘烈的手術,摘除了左乳。
化療的副作用折磨得她頭發大把脫落,體重跌到了不足90斤。
身體的殘缺尚可忍受,但經濟的壓力卻迫在眉睫。
雖然宋美齡曾致電孔祥熙,希望能給予于鳳至一些經濟援助,但彼時國內戰火紛飛,且張家的大部分資產已被凍結或沒收,這筆援助也是杯水車薪。
于鳳至面臨著極為嚴峻的現實:她不僅要支付自己高昂的醫藥費,還要負擔三個孩子在美國的學費和生活費。
坐吃山空,是這個出身商業世家的女子最不能容忍的事。
據張閭瑛后來回憶,母親在身體稍稍好轉后,做的第一件事不是休息,而是開始學習英語,并努力融入美國的生活環境。
當年吉林首富于文斗做生意有兩條鐵律:一是看準大勢,二是敢于下注。
于鳳至雖然是女子,但自幼耳濡目染,對數字和商業有著天然的敏感度。
當時的美國,正處于二戰帶來的特殊經濟周期中。
于鳳至敏銳地察覺到,雖然戰爭讓世界動蕩,但美國作為大后方,其軍工、能源和制造業必將迎來爆發式的增長。
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國度,做實業太難,門檻太高。
對于身體虛弱的她來說,進入股票市場成了最可行的選擇。
那是華爾街的“鍍金時代”,也是充滿風險的叢林。
于鳳至并非盲目入市。
據相關資料記載,她初入股市時極為謹慎。
她利用自己在國內積累的人脈,如前駐美大使顧維鈞的夫人等,積極向華爾街的行家里手請教。
她不懂復雜的金融模型,但她懂人性,懂局勢。
她判斷,戰爭消耗巨大,石油、鋼鐵、橡膠是硬通貨。
于是,她將手中僅剩的積蓄,分批買入了相關領域的藍籌股。
事實證明,她的判斷精準無比。
隨著美國全面介入二戰,股市迎來了一波長達數年的牛市。
于鳳至手中的股票翻了番。
但這并不是運氣的饋贈,而是認知的變現。
在華爾街,她展現出了與其溫婉外表截然不同的果決。
有一次,股市出現劇烈震蕩,周圍的朋友紛紛恐慌拋售。
但于鳳至分析了政府的財政政策后,認為這只是暫時的回調,美國經濟的基本面依然強勁。
她不僅沒有拋售,反而逆市加倉。
這種“別人恐懼我貪婪”的魄力,讓她在隨后的反彈中賺得盆滿缽滿。
對于這段經歷,于鳳至后來在回憶錄中并沒有過多的渲染,她只是淡淡地提到:“我不能讓漢卿的孩子在美國受苦,也不能讓漢卿出來后無家可歸。”
是的,賺錢從未是她的終極目的。
在她的每一筆交易背后,都藏著一個樸素而執著的念頭:她在為張學良攢一份“家底”。
她深知,張學良一生揮金如土,從未為錢發過愁。
如果有一天他恢復自由,來到美國,若是沒有豐厚的資產支撐,他如何維持那份少帥的體面?
正是這份信念,支撐著她拖著病體,在異國他鄉的金融戰場上廝殺。
到了40年代末,于鳳至已經在股市中積累了可觀的財富。
她不僅還清了所有的醫藥費,讓孩子們接受了最好的常春藤教育,還開始資助一些流亡美國的東北老鄉。
在華人圈里,大家開始尊稱她為“張夫人”,不僅僅是因為她是張學良的妻子,更是因為她自己,已經活成了一個受人尊敬的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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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股市畢竟風云變幻,非久安之地。
有著傳統中國人“落葉生根”思想的于鳳至,在財富積累到一定程度后,做出了一個極其明智的戰略轉移,她將目光投向了正在崛起的洛杉磯房地產市場。
這一步棋,徹底奠定了她晚年富足的基礎,也為她后來那座著名的“金絲籠”打下了地基。
1950年代,于鳳至做出了一個重要的決定:離開喧囂寒冷的紐約,遷居氣候宜人的洛杉磯。
這一年,她已經年過半百。
雖然在華爾街的股市搏殺中積累了驚人的財富,但多年的抗癌經歷和高強度的腦力勞動,讓她的身體依然虛弱。
洛杉磯溫暖的陽光,或許能撫慰她那具殘缺的軀體。
但更深層的原因,還是為了張學良。
此時的張學良,已被蔣介石從大陸押送至臺灣,軟禁在新竹的井上溫泉。
于鳳至通過宋美齡和多方渠道得知,臺灣濕熱,張學良的視力和聽力都在下降。
她認為,一旦張學良恢復自由,來美國定居是最好的選擇,而洛杉磯的氣候最適合養老。
于是,這位來自中國東北的婦人,開始在好萊塢的山頂上置業。
據相關資料記載,于鳳至在洛杉磯的好萊塢日落大道買下了兩棟相鄰的豪華別墅。
這兩棟別墅,曾是著名影星英格麗·褒曼的居所,位置極佳,推開窗便能俯瞰整個洛杉磯的繁華。
于鳳至對這兩棟房子的安排,體現了她作為原配正室極高的修養與格局,也暴露了她內心最隱秘的期盼。
她自己住一棟。
另一棟,她是留給張學良和趙一荻的。
在給友人的信中,她曾坦然提及這樣的安排:“我買房子,是為了漢卿。
將來他出來,和趙四小姐住一棟,我住旁邊,既能互相照應,又互不打擾。”
她甚至親自參與了裝修。
她憑借記憶,試圖在大洋彼岸還原沈陽大帥府的風格。
她知道張學良喜歡熱鬧,喜歡讀書,便在別墅里布置了寬敞的書房和會客廳。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命運在給她財富的同時,卻在瘋狂地掠奪她的親情。
她以為她筑好了巢,就能等到鳥兒歸來。
殊不知,在等待的過程中,她先失去的,是她的骨肉。
1954年,長子張閭珣在英國病逝,年僅37歲。
這孩子在二戰期間遭遇德軍轟炸,受了驚嚇,精神一直不穩定,最終因敗血癥離世。
僅僅過了四年。
1958年,次子張閭玗在美國遭遇嚴重車禍,不治身亡,年僅40歲。
短短幾年間,白發人送黑發人。
據當時陪伴在她身邊的長女張閭瑛回憶,那段時間,母親常常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豪宅里,看著墻上掛著的張學良和孩子們的照片,一坐就是一整天。
她手里握著幾千萬的美金,卻買不回兒子的命,也贖不回丈夫的身。
巨大的悲痛并沒有擊垮這個女人,反而讓她對遠在臺灣的張學良產生了更強烈的執念,他成了她在這個世上最后的精神支柱。
她開始更加頻繁地通過書信和金錢來維系這段關系。
雖然身處軟禁,但張學良在臺灣的生活開銷依然龐大。
他愛攝影,愛收藏,愛打網球,還要聽戲。這一切的開支,很大一部分都來自大洋彼岸的于鳳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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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料記載,張學良在臺灣期間,曾多次寫信給于鳳至,索要物品。
有一次,張學良在信中提到想要一臺先進的相機。
于鳳至二話不說,托人買了當時美國最新款的設備寄去。
后來,聽說張學良聽力下降,她又遍訪名醫,買到了最昂貴的助聽器寄回臺灣。
她成了張學良在臺灣最堅實的“后勤部長”。
在那段日子里,于鳳至對身邊的人說過:“只要漢卿能活著,只要他過得舒心,花多少錢我都愿意。”
她在美國股市和樓市賺來的每一分錢,都成了張學良在軟禁歲月中維持“體面”的底氣。
到了60年代初,于鳳至在美國的影響力越來越大。
她利用自己在華人圈和美國商界的地位,開始發動輿論攻勢。
她天真地認為,只要美國政府施壓,或者媒體呼聲夠高,蔣介石就會迫于壓力釋放張學良。
她在報紙上發表文章,控訴對張學良的非法拘禁。
她甚至在好萊塢的別墅里接待各路政要,哪怕是一絲一毫能救丈夫出來的機會,她都不放過。
這種高調的“救夫”行為,確實引起了國際社會的關注。
但她萬萬沒有想到,這種關注,對于蔣介石來說,不是壓力,而是威脅。
她在大洋彼岸筑起的這座“金絲籠”,裝修得再奢華,終究沒有等到它的主人。
反而,她手里揮舞的鈔票和輿論,成了一把雙刃劍,最終斬斷了她與張學良之間僅存的那根法律紐帶。
一場針對她的“離婚”陰謀,正在臺灣悄然醞釀。
時間走到了1964年。
此時的于鳳至,已是花甲老人。
在洛杉磯的豪宅里,她依然保留著那個習慣:每天關注臺灣的消息,定期給張學良匯款。
她天真地以為,只要自己在美國這邊不出亂子,只要錢管夠,她在臺灣的丈夫就是安全的。
大洋彼岸的一場風波,卻打破了這份平靜。
在宋美齡和趙一荻的影響下,一直被軟禁的張學良決定皈依基督教。
這對于心靈苦悶的他來說,是一種精神寄托。
但基督教有著嚴格的教義:一夫一妻。
這成了一個死結。張學良有兩位夫人:原配于鳳至,伴侶趙一荻。
若要受洗,他必須在兩人之間做出選擇,解除其中一段婚姻關系。
這不僅僅是宗教問題,更是政治問題。
當時,于鳳至在美國救夫心切,頻繁在媒體發聲,甚至抨擊蔣介石長期非法扣押張學良。
這讓臺灣當局感到極度不安。
他們擔心于鳳至利用其在美國的影響力制造政治麻煩,甚至擔心她會被統戰回大陸。
于是,一個“一石二鳥”的計劃誕生了:逼張學良離婚,既能滿足宗教要求,又能切斷張學良與美國的法律聯系,徹底斷了于鳳至“借身份救夫”的念頭。
這一年春天,張學良的密友、前“駐美大使”董顯光帶著張學良的親筆信,敲開了洛杉磯那棟豪宅的大門。
客廳里,氣氛凝重。
董顯光看著眼前這位滿頭銀發卻依然端莊的張夫人,艱難地開口說明了來意。
“夫人,漢卿想要受洗,這是他多年的夙愿。
但教會規矩嚴,不能有兩個太太。
漢卿現在的處境您也知道……他在臺灣,離不開趙四小姐的照顧。”
于鳳至拿著那封信,手在微微顫抖。
信里,張學良的語氣充滿了愧疚與無奈。
他講了信仰,講了趙四多年的陪伴,唯獨不敢提“離婚”二字,卻字字句句都在指向這個結果。
“是為了宗教?還是為了別的?”
于鳳至放下了信,目光銳利地看著董顯光。
董顯光沉默片刻,低聲道:“夫人,這也是上面的意思,您在美國的影響力太大,有人不放心。
如果您和漢卿解除了婚姻關系,漢卿在臺灣……日子會好過很多。
甚至,可能更安全。”
這三個字,擊中了于鳳至的軟肋。
她這一生,賺幾千萬美金是為了什么?切掉乳房茍活是為了什么?不就是為了張學良能平安嗎?
如果她這個“張夫人”的頭銜,成了丈夫頭頂的一把刀,那她留著這個頭銜還有什么意義?
“我明白了。”
于鳳至閉上了眼睛,兩行清淚順著滿是皺紋的臉頰流下。
她想起了1916年那個鑼鼓喧天的婚禮,想起了1940年機場那個凄涼的擁抱。
她守了五十年,等了五十年,最后等來的,竟然是讓自己“退位讓賢”。
這對于一個深受傳統教育的中國女性來說,是奇恥大辱。
但她是于鳳至。
良久,她睜開眼,聲音出奇地平靜:“只要對漢卿好,只要能讓他活得安穩,我簽。”
她拿起筆,在那份早已擬好的《離婚協議書》上,一筆一劃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但在簽完字后,她對董顯光說了一段載入史冊的話:
“你們以此為由,逼我簽字。
為了漢卿的安危,我簽。
但我心里,永遠不承認這個離婚。
我生是張家的人,死是張家的鬼。”
1964年7月4日。
就在于鳳至簽字后的幾個月,64歲的張學良與51歲的趙一荻,在臺北舉行了婚禮。
那是一場遲到了三十五年的婚禮。雖然只有十幾位親友參加,但張學良與趙四小姐終于名正言順地結為了夫妻。
消息傳到美國洛杉磯。
那一天,于鳳至把自己關在那棟特意為張學良準備的別墅里,整整一天沒有出門。
那是她親自選的地段,親自挑的家具,甚至連書房的擺設都是按照張學良的習慣布置的。
可現在,這棟房子永遠也等不到它的男主人了。
從法律上講,她成了“前妻”。
從情感上講,她成了那個多余的人。
但于鳳至并沒有因此切斷與臺灣的聯系。她依然叫張學良“漢卿”,依然在給臺灣匯款,依然在幫張學良照顧在國外的孫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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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用一種近乎悲壯的執拗,堅守著自己心中的“妻道”。
既然做不成法律上的夫妻,那就做他永遠的親人,做他永遠的后盾。
只是,每當夜深人靜,這位曾經叱咤華爾街的女強人,看著窗外好萊塢的萬家燈火,心中那份斷了半生的念想,終究是化作了無聲的嘆息。
她終于明白,有些東西,是錢買不來的,也是命換不回的。
1990年3月,洛杉磯的春天來得格外早。
好萊塢山頂的那棟豪華別墅里,93歲的于鳳至躺在病床上,生命之火已如風中殘燭。
哪怕到了彌留之際,她的神智依然清醒。那是她在華爾街廝殺半生練就的定力。
她看著守在床邊的女兒張閭瑛,枯瘦的手指輕輕指了指床頭的柜子。
那里放著一份她早已立好的遺囑。
“都在里面了……”
老人的聲音微弱,卻透著一股卸下重擔后的輕松,“所有的股票、房產、現金……全部留給漢卿。”
這筆遺產的數額是驚人的。
那是她拖著殘缺的身體,在異國他鄉奮斗了整整五十年積攢下的家底。
她這一生,沒怎么花過這筆錢,她像一只勤勞的螞蟻,一點點搬運、囤積,就是為了等到這一天,當張學良重獲自由時,能有一份體面的、富足的生活等著他。
“告訴漢卿……我走了。”
于鳳至望著窗外東方的天空,眼神漸漸渙散,“我在那邊……等他。”
3月20日午夜,這位傳奇的女性在睡夢中安詳離世。
她走得很平靜。她這一生,那是真的“鳳命”,大富大貴,大起大落,雖有遺憾,卻無愧于心。
按照她的遺愿,女兒將她安葬在了洛杉磯的玫瑰園公墓。
那是一處向陽的山坡,風景極佳。
墓碑上,用英文刻著她的名字:Fung Tza Chang(張于鳳至)。
即使離了婚,即使過了幾十年,她依然冠著夫姓。
她在向世人宣告,也向那個負心的男人宣告:法律可以把我們分開,但名字不行,魂不行。
而在她的墓穴旁邊,靜靜地空著一塊地。
那是她生前特意買下的。她固執地認為,漢卿將來百年之后,是要來這里和她團圓的。就像當年在沈陽大帥府一樣,她是正室,他是老爺,他們終究是要睡在一處的。
這座空墳,是她留給這個世界最后的深情與執念。
命運終究還是沒有成全她。
于鳳至去世一年后,1991年,90歲高齡的張學良終于徹底恢復了人身自由。
他第一時間飛往美國,探訪親友。
他去了洛杉磯,在女兒的陪同下,來到了玫瑰園公墓。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張學良坐著輪椅,緩緩停在了那座黑色的大理石墓碑前。
看著墓碑上那張依舊端莊清麗的照片,看著那行刺眼的“張于鳳至”,這位曾經叱咤風云、一生流連花叢的少帥,突然像個孩子一樣,掩面痛哭。
“大姐……我來看你了。”
他顫抖著手,撫摸著冰冷的碑文,“我對不起你……我虧欠你太多了……”
他在墓前坐了很久,很久。
那是跨越了半個世紀的重逢,卻是陰陽兩隔。
但他并沒有在那座空墳里“預訂”自己的位置。
2001年10月14日,101歲的張學良在夏威夷檀香山病逝。
關于身后事,他做出了最后的選擇。
他沒有回東北老家,也沒有去洛杉磯找那個為他攢了一輩子錢的發妻。
他選擇葬在了夏威夷的神殿之谷。
而在他身邊的墓穴里,躺著一年前剛剛去世的趙一荻。
那場長達七十年的“三人行”,最終在死亡面前,畫上了一個并不圓滿、卻很現實的句號。
洛杉磯的那座空墳,終究是空了。
它孤零零地立在大洋彼岸的風里,守望著一段永遠無法回來的舊夢。
后人評價這段歷史時,總是不勝唏噓。
有人說,于鳳至贏了。
她贏得了財富,贏得了壽命,贏得了世人的敬重,甚至贏得了“張夫人”這個永遠抹不去的名分。
也有人說,她輸了。
她輸給了愛情,輸給了時間,輸給了那個男人最后的選擇。
但或許,在于鳳至自己心里,早已沒有了輸贏。
就像她父親當年說的那樣,她是“鳳命”。鳳凰涅槃,浴火重生。她這一生,不依附于誰,不乞討于誰。她愛過,痛過,拼搏過,輝煌過。
她用五百萬嫁妝入局,用半個乳房保命,用億萬身家謝幕。
這蕩氣回腸的一生,足矣。
至于那個沒回來的人,就讓他在風里,永遠欠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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