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行漸遠的思念
唐雪元
周末中午,在臥室午休時,突然夢到了父親和大表哥張白茹。
迷迷糊糊之間,感覺他倆正坐在客廳談笑風生,父親穿一件米白色風衣,頭戴一頂皮鴨舌帽,脖子上還圍了一條紅圍巾,儼然商務場所裝扮。同行的表哥,還是與以前一樣,英俊帥氣,西裝革履。夢中的我,從床上坐起,問道:“爹,你們好久來成都了?”“你睡你的,我們是出差來四川,順道就過來看看!”父親回我道。
隨即驚醒,才發現竟是一個夢,不由悵然。我和父親的緣分只有13年。13年里,我對他的感情從陌生到疏遠,到冷淡,再到如今的思念,待我在心里試圖去接納他的時候,他已經去世35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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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父親》 油畫 荷風采語 作(圖源:書畫新風景)
他活著的時候,我們之間的交談交流很少。他是我們那十里八鄉有名的“砌匠”,手藝精湛被人稱道,還帶了四五個徒弟,通常在外做活,很少過問我的學習和生活。但他的要求又很高:每期只認“三好學生”獎狀。倘若哪學期我沒有這“法器”在身,迎接和等待我的就是他的“筍子炒肉”,一頓竹條的狠揍。我和哥哥都很怕他,平時連話都不敢和他說,更不用說主動找他交流談心了。
這算不算人生的一種遺憾呢?盡管小時候我確實需要一個頂天立地為我遮風擋雨的父親。
也許,這也不能完全怪他。人間冷暖,是從奶奶早逝、爺爺也在年齡六十幾歲時掉頭離去那一刻,作為家中長子的父親不得不伸手接住。他下面,還有兩個待扶持成家的弟弟和一個妹妹。失去庇護的他,打小就得為自己打傘。父親一生沉默寡言,唯一嗜好是酒。或許是過早承受人間疾苦,懂得看人臉色,從不麻煩別人,只能學會默默承受,就算被打斷了牙也得和著血吞下去。
父親是村里為數不多的高中生之一,但讓人搞不懂的是,他對我們的教育方式總是簡單粗暴——或許是繼承了爺爺的那一套,他篤信男孩子不打不成器。記憶里,父親生氣時手總是微攏成栗子狀,他的“鏟耳拾”總是猝不及防,咚咚作響,臉上火辣辣地疼。有時候是因為作業沒完成,有時候是偷著摘了別人家的桔子、棗子讓人找上門了,有時候是因為和小伙伴打架了,或者偷偷下水到水塘里游泳被他發現了,或者晚上睡覺尿床了,反正只要你做了不該做的事,或者沒有完成該做的事,“鏟耳拾”說來就來,根本沒有商量。
對這樣刻骨銘心的記憶,不光我一個,現在村子里凡與我年齡相仿的,大家都有此共同的遭遇。那次回老家喝酒時,談到父親,發小明輝“吐槽”道:有一年夏天,他和我放學后,沒有及時回家,而是將書包放喻家塘塘壩上,人卻悄悄地在放水的溝里抓魚摸蝦去了。就在我倆抓得眉飛色舞時,不巧被做活回村的父親碰上了,他從騎著的“二八大杠”自行車上跳下,一聲大吼:“兩個化生子,就曉得耍!”吼完,跑了過來,對他和我就是兩“耳拾”。“我就沒搞明白,我又不是你爹的崽,他打你情有可原,怎么連我也連帶著一起打了?”明輝至今都覺得委屈的是,父親賞了他“耳拾”不要緊,還拎著他的耳朵又押著他到家告知了他父母,害得又挨了他爹兩“耳拾”——我這才明白,怪不得那事后過了好長時間,明輝都不理我,原來是記恨在心,埋怨父親多管閑事和不通人情。
記憶中,感覺自己確實挺淘,為此很是挨了父親不少的血揍。那個時候,正值邊境自衛反擊戰爭期間,壩壩電影經常放《凱旋在子夜》《蛇谷奇兵》等戰爭片。或許是看多了,以致“走火入魔”。那會兒的我,是班上的學習委員,又是村中同齡人中較長的,因而自任“總司令”,村中十幾個男女同學和小娃都是我的兵,給他們分別封為團長、營長、連長。偏巧隔壁鄰村毛家沖的“總司令”何海軍也是有野心的人,帶領其村的一眾嘍啰,老是屢次在兩村的分水嶺樂棠灣撮箕弄集結。一放學,兩村爭奪戰就打響。子彈是土包,槍炮是竹刀棍棒。一次,在“反擊戰”中,我們的土包不小心打在放學回村的張大根校長的頭上,腫起多大一個包。
這下事惹大了,被怒氣沖沖的他沖上山給當場俘虜了。然后,叫同學跑到我家報信,通知讓我父親來接人。也是倒了血霉,剛好那天父親在家,父親陰沉著臉從校長家把我接走,一路上也不開腔,只是一個勁催促我快走。等一到家中的院子,他把我綁到樹上,不顧母親和姐姐的阻攔,揍我時把竹竿都給打劈了……父親打累了,坐在石頭上嘆息:這娃匪成這屁樣子,這輩子完了!
這頓狠揍,我身上被打得血痕累累,不久張校長把我的座位調到第一排正中間位置,我的任何小動作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他還發動全班同學監督我……放學后,也不準我和我的“兵手下”一同走,而是留在他辦公室寫作業或是要求背課文。張校長對我盯得很緊,一旦我違反課堂紀律被他得知了,也絲毫不客氣。不知是自己被父親打醒了,還是自己覺悟了,我在一次次受到處罰后變乖了,變成了愛學習的好學生,學習成績一下子上來了,以致成了每學期的“三好學生”。
我是“改邪歸正”了,可父親卻走背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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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 油畫 張洪贊 作(圖源:書畫新風景)
之前的他,憑著一手好手藝,贏得“江湖”好口碑,儼然成了村中致富的“領頭人”和青年一代的“能人偶像”。尤其記得有一年,父親承包了株洲市化工廠的建筑工程,家鄉的好多青壯勞力都追隨他前去“抓現金”,他的五個徒弟們也分任施工隊隊長。在那期間,白饅頭、糖(肉)包子、各式小吃,由最初的狼吞虎咽吃得見者生厭。還有那裝在暖瓶中的冰棍、雪糕更是當老家的井水喝,且從來不用我花錢。我對此不知情,回家對母親講:“城里的人真好,我吃什么都不用付錢。”母親聽后,笑得不行,告訴我說:“我的寶崽哩,哪有咯樣的好事,那是你爹的徒弟或是跟他做事的人代你給了的。”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父親“走紅”也就幾年,之后他“名堂搞盡”也不再復當日榮光:先是學報紙上宣傳的“燈光孵雞”搞致富副業,不料雞未孵出反而因煤油燈不慎打倒在深夜引來一場大火,將一倉谷子燒盡,以致春耕時到處找“種谷”;第一次失敗父親不以為意,決意再來,籌集資金又開始,這次雞是孵出來了,可惜幾百只蛋上千只蛋孵出來的竟只有幾十只,其他的不是成了臭蛋就是寡蛋以致血本無歸;已經負債了的父親不甘作罷,又在廣播中聽到外面種植“美國松”的報道,他又動心了,借錢前往學習培訓。培訓回家后,熱火朝天地邀請了舅舅、姨爹等人干了起來。可是天不遂人愿,這次樹苗倒是種出來了,可最初廣播中報道的“美國松”銷售看好的勢頭一去不再,一山的樹苗形成野草無人問津,父親此次耷拉著腦袋,欲哭無淚……
湖南人都有些犟,霸蠻得很。這種性格不能單純地說好,或是不好。我的父親也是如此,面對一次次地失敗,他沒有就此放棄,又轉頭搞起了成片的桔林,可是等到桔樹掛果,仍然是因銷路問題再致滿樹的桔子爛掉或是像處理大白菜一樣便宜送人……再接下來,是種西瓜,人累得要死,可等到熟時,村子中卻這人偷,那人摸,父親在地里擺起竹床相守且系上我家的大黃狗,不料仍然在一個晚上等他疲憊入睡,賊娃子將我家狗兒毒死后,下狠手將一地西瓜盡數偷去。
“貧賤夫妻萬事衰”。1990年,政府壓縮基建,一手好活路的父親卻如英雄失去用武地,本想在家中創業卻做事一直不順,家中負債累累。父母間的關系變得微妙,吵架成了家常便飯。要強的母親喂了一頭大母豬和三頭架子豬,一天忙得團團轉,我的“少爺”日子一去不復返,身上穿的衣服是姐姐穿不下了給哥哥,哥哥穿小了給我穿,有的甚至是破爛的,于是母親給我打個大補丁,我真正成了丐幫“九袋弟子”。
姐姐和哥哥很懂事,一放學,就主動幫父母做家務。哥哥幫父母出豬欄的豬糞或是挑大糞兌水澆菜,姐姐便領著我打豬草割魚草。
然而,就是在這期間,父親更加易怒易暴,一語不合不是同母親吵架就是打罵我們,其中,我受害最深,可能是自己以往“劣跡斑斑”的形象讓父親的成見根深蒂固吧!
或許是應了那句老話“江山易改,秉性難移”,自己又一次犯渾做了錯事。
一次,我在割魚草時,見天色已晚,且村中田埂上實在找不出草割。正在沮喪之際,突然見到黃芳伯大叔黃義齋家的魚塘中漂滿了青油油的魚草。
一個大膽的念頭涌上心來:“好草,偷了他的!”
我三下兩下扒掉衣褲,赤身跳下,將他魚塘的魚草一根不剩地撈到我的筐里。繼而,換上衣褲飛奔到家,將我的勝利果實讓我家魚塘的魚兒享用。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第二天,我剛放學,就見黃義齋氣急敗壞地同我父親說著什么。我躲閃不及,被父親看見,他操了一根木棒就沖了過來:“我打死你這雜種!我讓你偷人家的魚草!”
我被他打倒在地,他使勁地拎著我的耳朵——好像要把它撕下來,然后將我的褲子脫下,一把推到搓衣板上,用那竹條如暴風驟雨一樣肆虐我身體的每一個地方,我感覺到了鉆心的疼痛,第一次想到了“死”的字眼,也在這“死”的心思中進一步加大了對父親的仇恨……
舊傷未復,又添新痛。
不久,家中整理秧田。其時,姐姐已經出嫁,哥哥考入株洲縣一中。時值13歲的我隨父親一道荷鋤修田炕。
父親說,我倆東西各修一邊,到中匯總。我點頭同意。
我專心賣力地修葺著我負責的這邊,然而到中匯總時,在父親看來就像是被“瘋狗啃過一樣”。
他見了我的“杰作”,一時又怒不可遏,將我手中的鋤頭一把奪了去。我猝不及防,連同鋤頭一同摔倒在田里,掙扎著爬起,一身泥濘,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聽當頭一聲怒吼:“你這化生子,一個田炕也修不來?!要你做什么用!”吼完,就是兩耳光重重地扇來,我再次感覺到了鉆心的疼痛,感覺到了牙齒的松脫,我吐了一口口水,盡是鮮紅的血!
我哭著跑回家告訴了母親,母親一看我的臉,頓時心疼得大哭了起來——原來,那重重的兩耳光已經“復印”了我的左右臉上,清晰如鏡,烏紫烏紫。
等中午父親回家吃午飯時,我躺在床上撫摸著我火燒一樣疼的臉,聽到了母親與他的激烈爭吵。母親的嗓門有史以來那么高,哭聲有史以來那么高亢,繼而是激烈的對打聲、摔碗打柜聲……
那個星期,我在村中、學校備受人們關注,村人、老師、同學紛紛驚愕于我的臉、猜測我的臉、問詢我的臉,我咬牙告訴他們:我爹打的。于是,人們眼中飽含同情、憐憫、撫慰……
我對父親恨到了極點,家里父母的打鬧也升級到了極點!
我放學回家,正好瞧見父親在給我修我家的那輛破“永久”自行車,我冷冷地從他身邊快速離開,生怕因自己的某些行為再引來厄運。我輕手輕腳搬出方桌離他遠遠地做作業。不知什么時候,他把自行車立了起來,走到我身旁,只見他身上的短袖,濕漉漉地貼在身上,臉上滿是汗水地對我說:“元伢子,我把單車修好了,你明天騎它去上學吧,省得翻山走路。”
我聽后沒有吭聲,頓了頓,他又問我:“你臉上還疼不疼?”
我一聽,眼中立馬現出恐懼的神情,同時雙手不由得捂著自己的雙臉,父親見后,嘴唇動了動,終究沒有發出聲音。
又是半晌,他又問我:“你現在的成績怎么樣?在班上排多少名?”
“還可以,班上前五名。”我小聲回他。
“哦。”父親聽后,點點頭,然后就那樣站在那一直直直地盯著我,盯得我莫名地害怕。突然,他斷斷續續、略帶責備的語氣說:“你……你這伢子其實挺靈范的,就是……就是有些邪性,有些不學好。”說這話時,父親眼中透著一絲笨拙的溫情。“我同你講,如果我去了一個很遙遠的地方,你要受很多的苦,但你要做一個男子漢,要好好地做人,要有出息,要讓人看得起,你曉得不?”他說這話時,感覺很悲傷,但那時我不能理解他的話語,以無言相對。
然而,就在那天晚上,父親服農藥自殺,永遠地離我而去了!
至今不明白,父親為什么要這樣結束自己的一生?是一連串的打擊毀滅了他的精神支柱,還是與母親無休止地吵架厭倦了人生?還是對我暴打后的過度自責繼而輕生?……
我曾無數次地想過,如果童年再來一次,如果青春能夠回放,我會不會換一種眼光看待父親,而父親會不會換一種面孔對待我?可惜這只是一種假想的游戲罷了。
我們父子相處的方式,我是再也學不會了,也沒有機會去學習了。在父親離開的這些年,我從家鄉學校畢業,參軍入伍到四川,結婚生子在成都,他全然不知。我在一個個十字路口迷茫徘徊,幾次面臨人生選擇時,他也沒有參與,沒給我一句只言片語。但奇怪的是,每次只要回到老家樂棠灣,就會每天晚上夢到他,夢里的我,還是那么怕他,而他呢,也只是遠遠地凝望著我,似有什么話對我說,卻終究沒有說出口。醒來后,我常常暗自思忖:父親在另一個我看不到的世界里,生活是好抑或壞?如果有一天,當我回到樂棠灣,遠遠地,看見自家田地墳山園有個男人,他坐在那里抽煙,注視著前方的禾苗,我趕緊跑過去,驚喜地說:爹,原來你在這里啊。
我想把他請回家中,開上一瓶“五糧液”,搞條“剁椒魚頭”,炒上一盤尖椒臘肉,我想把這些年走過的路,遇到的人,經歷的挫折、不順,也把所有的幸福和快樂,一一說與他聽。
時光無情,生死相隔,一晃35年過去了!年近天命的我再沒有挨過父親的“耳拾”,他走了,如一片悄然飄落的秋葉,帶著歲月的滄桑與對我的無盡牽掛,融入了大地,卻在我心里留下了無法填補的空洞。每一次回憶,都是一次心痛的撕裂。但我知道,他的愛從未離開,它已深深烙印在我的靈魂深處!
我會帶著他的生前期望勇敢地走下去,好好生活,努力讓自己變得更好。我會在每一個清晨與黃昏,在每一陣微風與細雨中,默默地祈愿,愿他在另一個世界,與27歲患腦癌去世的表哥、他最喜歡的徒弟一道,一切安好——只是這漸行漸遠的思念,會永遠在我心底扎根,直至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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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唐雪元(湖南株洲人,參軍入川。國防時報社運營副總監兼媒體運營部主任,中國散文學會、中國報告文學學會、四川省作家協會、成都市作家協會會員,四川省散文學會創研部副部長、四川省文促會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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