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5年初冬,北京的風格外硬朗,74歲的章士釗抱著手爐站在太和殿前廣場等車。瓦檐下的寒氣往衣袖里鉆,他卻只顧琢磨一樁事——女兒章含之明年就要畢業,能不能留在首都,得盡早敲定。
章含之當時在北京外國語學校讀英語,她對外界講得最勤的一句話是“靠自己”。這句看似簡單的口頭禪,其實源于九年前的一次針鋒相對。1946年春,震旦女子中學的教室里,章含之正拿著巴金小說讀得入神。章士釗推門而入,看見女兒桌角夾著《家》的劇本,眉頭立刻打了結。老人家沉聲說:“章家門里不出戲子。”短短十個字,好像一把門閂,把父女的心門都鎖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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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距離真正拉開,是1949年11月。那年秋天,上海街頭的霓虹燈還沒褪色,母親牽著章含之,坐夜車北上。一路顛簸到了前門車站,北平換了名字,叫北京,可少女心里陌生得很。她不習慣北方的面食,不習慣取暖靠火墻,更不習慣父親用《孟子》《莊子》來開導她。老人確實關心女兒,可表達方式像老式瓷碗,厚重卻易碎,一碰就裂。
1953年高考報名,章含之一口氣填了四個志愿——清華水利、清華建筑、北大中文、北大新聞。她自認扣得住水尺,也握得住鉛筆,沒想到統統落空。撥號式的分配機制把她送進剛成立不久的北京外國語學校。她沒有抱怨,翻著英漢詞典自言自語:“也行,學了語言哪兒都能使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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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園生活緊湊得像擰緊的發條。早晨六點,練聽力;晚上十點,背短語;周末去五道口給初中生補課掙教材費。室友愛開玩笑,說她“是鋼絲繩,不是綢緞”。同學這么形容并不過分,她幾乎不給自己留松垮的余地。
然而章士釗仍放不下心。老人讀書經史,做官半世,知道分配去外地并不稀奇,也知道基層艱苦。1956年初,周恩來總理在中南海西花廳接見幾位老同事,順便詢問家事。章士釗瞅準空檔,低聲提出:“總理,可否讓含之留京任教?”這一句話,對他來說是厚望,對女兒來說卻像一口冷井水。
消息不脛而走,兩個星期后傳到外語學校的操場。章含之正踢著半舊的皮球,被同學喊去值班室。她聽完敘述,當場臉紅耳熱,脫口而出一句:“您讓我很羞愧!”簡單七個字,帶著青春的倔強,也帶著對父愛的誤讀。
“我不過想給你鋪條路。”回到家,章士釗壓低聲音。女兒咬著嘴唇,回了一句,“路再平,也得自己走。”父親怔了怔,沒再說話。窗外的石榴樹被風吹得嘩啦作響,兩代人尷尬地站在屋里,仿佛誰也聽不見樹葉的抗議。
有意思的是,這場看似無解的分歧,并沒有拖垮他們的親情。1957年,章含之按統一分配去了外交部干部司,沒用到父親爭取的“留京指標”,依舊留在北京。她在外事場合初露頭角,工作筆記密密麻麻。一次翻譯任務結束,同事悄悄打趣:“還羞愧嗎?”她只笑,并未作答。
不得不說,章士釗的眼光確實老辣。他認為語言人才在首都更有舞臺,而事實也驗證了這一點。數年后,章含之參與國事訪問、陪同外賓談判,講一口流利英語,也能在場合需要時改用法語。父親暗暗慶幸,自己當年的擔憂并非多余,只是表達笨拙了一些。
從1956年的那句“羞愧”起,父女間的對話方式慢慢改變。章含之不再抗拒《孟子》,而章士釗也學會在談話里夾帶一句“你看著辦”。二人之間依舊有代溝,但裂縫被共同的理想填平:為新中國培養儲備型人才,這一點,老人和女兒是同步的。
1968年病榻前,章士釗提筆寫下幾行潦草字句,算是對女兒的叮嚀——“慎言,篤行,以立家聲”。讀到這里,章含之回憶起1956年的爭執,已經不再臉紅。她后來對同事說:“父親那一念,其實是時代里許多老先生的念頭——好不容易盼到新中國,無論如何要把子女扣在建設的核心地帶。”
如果把章含之的人生軌跡當作拋物線,1956年的事件就是頂點附近的轉折。向上攀爬靠個人努力,向下落點靠家國需要。兩股力量相遇并不沖突,反而讓線條更有張力。父親的苦心、女兒的倔強,就像兩股不相融的墨,最終在宣紙上暈開一致的色層。
故事沒有戲劇性的尾聲。章含之繼續在外交戰線上摸爬滾打,章士釗則在書房里翻古籍、寫隨筆。老人離世前的最后一個清晨,女兒正在人民大會堂翻譯外賓講話。電話里傳來噩耗,她沉默片刻,合上筆記本,輕聲說:“我會走自己的路,也會照顧好家聲。”這句話,再沒人覺得驕矜,因為肩頭那份分量,只有真正承擔的人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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