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命去維護的東西，注定殘破”

2019年，奉俊昊憑借《寄生蟲》，在第72屆戛納大開殺戒，成為亞洲最強導演。
一個富裕階層什么都沒做，然后被阿姨、家教、管家寄生，后者產生了恨意，最后屠殺了這個富裕階層的故事。

（《寄生蟲》劇圖）

那個時候，大家還喜歡看上流社會的生活細節，好奇其中的辛辣秘事，津津樂道，他們的人生，如何被艷羨和爭奪。

（《寄生蟲》劇圖）

六年過去，我們經歷了疫情、經濟下行、就業率結婚率出生率統統暴跌。
樸贊郁適時地帶來了《無可奈何》。
一個看著體面的中產高管男性，一旦失業，人生可以恐怖到什么程度？

不惜殺掉下一個崗位的所有競爭者，保證自己能再就業，來供養房貸和家庭。

（這組對比圖來自電影《無可奈何》劇照，看看，在《寄生蟲》里被描摹得無與倫比的帶樓梯的別墅，幾個月斷貸，就變得如此老舊殘破、蒼白無力。）

兩娃兩狗廣告般的人生畫面、大提琴、網球、派對舞會、ins上的點贊，那些表面的繁華有多么脆弱。

大家都不裝了。
哪有什么上流下流，也別分什么老錢新錢，大家手里，什么錢都沒幾張。
各有各的脆弱。

（首富也是可以成首負的，在富裕階層，命運也沒給那么多赦免權。）

《寄生蟲》底層一家殺人，還有企圖心，是為了侵入上流階層的生活空間，奪取未曾擁有過的資源。
《無可奈何》的中產一家，純粹是為了保住房貸，不要斷供，維持平靜的家庭生活。

主人公萬秀，犯罪時總是穿著園丁服，像一個園丁在不斷修剪（殺人），照顧這棵樹（家庭）。

他在雜志上刊登了一篇虛假的招聘廣告，以此獲得了其他競爭者的簡歷。

從中，選定了競爭力最大的幾個人選。

之后，便開始想辦法將他們一一殺死。

非常黑色幽默荒誕暴力，很樸贊郁。

但也很達爾文主義，為了我的樹能活，必須要清理其他植物（其他中產競爭者）。

你以為他瘋了？

不是的。
他女兒是一個天才少女，必須足夠的錢來供養她的成長，無論如何不可以半途而廢。

最后她被供養出來了，成為繼承者和拯救者，哪怕建立在那么殘酷的原罪上。

女兒在結尾拉起大提琴，那是這棵樹開出的最妖艷的“花”。

花朵越鮮艷，證明地底下的“尸肥”越充足。

你以為他妻子太物質了？

不是的。

整部電影都充斥著恐怖、荒誕、無厘頭的氣質，但中間，居然有一段，仿佛偶像劇。

妻子一度懷疑對方出軌，隱忍不發，但在種種跡象中，她終于意識到，對方是在殺人。

她的反應是：“你不應該活得那么辛苦的。”

她徹夜等待丈夫（殺人埋尸忙碌一晚）回來，什么也沒問，也沒說，靜靜和他相擁，萬秀說：“我們抱一分鐘吧，60、59、58……”

她果斷打斷，說：“我們正著數。1、2、3……”

她告訴丈夫：“一張紙很輕，但也應該兩個人一起抬。”

然后，她站起來，丈夫緊緊抱著她的腰。

那一刻，簡直悲壯又華美，她下定決心成為骯臟的戰士，和愛人共同進墳墓。

那一刻我幾乎忘記萬秀是殺人犯了，這和《黑暗榮耀》，周汝正對決定暴力報復霸凌者的文東恩說，“請你利用我，我愿意成為你的劊子手，為你跳劍舞”，有什么區別？

（《黑暗榮耀》劇圖）

《無可奈何》把中年夫妻感情的復雜，通過一場假面舞會描摹得很具體，但各種猜忌、擔憂、試探下面，依然是對彼此的真心。

這個家庭從內部關系來說，是絕對團結、和諧積極的。

越是這樣，才激發男主角，做一個“合格的園丁”的殘酷——

絕對理性地控制和篩選。

為了讓心愛的植物長好，必須拔除搶奪養分的植物（雜草/同類），把他們當作養分（埋尸），剪掉多余的枝葉（家庭節約開支）。

那一刻，他除了是父親、丈夫，甚至已經不再是有血有肉、有獨立人格的“自己”，“活人”。

他只是“養料”。

在電影中，為了讓這棵代表“幸福家庭”的樹活下去，他做到了極致，有毒、腐爛、黑暗。
他說：“腐敗的肥料，才能讓植物長得更好。”
女兒看完那棵樹，只說了一句極具宿命感的話：“蟲子正在活活吃掉它。”

《無可奈何》是對中產階層“下滑恐慌”的諷刺？當然。

但樸贊郁沒有停留在這一層。
在電影的最后，造紙的徹底不再是人，而是機器，因為，“人被拿去種樹了”。

萬秀以靈魂和鮮血為代價所守護的一切，看似堅固，實則脆弱不堪。

他能夠鏟除同為求職者的人類對手，卻永遠無法殺死真正威脅他崗位的自動化系統。

那一刻才震撼，你們拼命廝殺、殘酷爭奪的地方，空無一人，空無一物。
時代的車輪碾過，一個個人被人類所造出的工具，剝奪人類自己的生存機會。

超孤獨。

這一幕很遠嗎？

2025年10月，亞馬遜全球裁員3萬人，史上最大規模，卻狂攬2500億美元市值。CEO安迪·賈西直言AI將改變工作方式，未來需要的人力會減少。

惠普剛宣布2028年前裁4000-6000人，占全球10%，全力轉向AI。

新的工廠不需要人，甚至不需要光。

生產力會決定生產關系，我們很小就學過了。

社會工具的巨大變革，意味著整個生態系統的人文、倫理、關系都會變。

萬秀拼命維護的這棵“家庭之樹”（傳統的人類家庭/勞動力/血緣延續），在硅基的“黑燈時代”里，本身就是過時的產物。

再直接點說，新一代很多人選擇不結婚不生孩子，本身就是對這一套敘事，徹底地一種放棄。

而你用生命維護的東西，就像上世紀90年代，東北必然倒塌的鋼鐵工廠，最終殘破。

這才是真正的“無可奈何”。
易經里面說，人的命運，分解開，都是自身大運和流年，人的不甘和痛苦，皆來源于，這些因素配合不當。
可人生最大的流年，應該是時代宿命。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

眾生都是浮萍罷了。

看完很無奈，但又覺得，雖然電影足夠瘋狂、荒誕甚至變態，對普通人，依然有一些啟發。

• 第一，不要老曬自己的私人生活。

不要曬什么生活，因為無論如何，除了必要工作之外的朋友圈，都是在分享一種“潛在的鄙視鏈”，你在秀“你能做到別人做不到的事，你擁有別人沒有的東西”。

你不立人設，就不會某天，陷入不斷自證的陷阱。

• 第二，降低生活杠桿，規劃好房貸和其他生活支出的比例。

未來兩年會越來越難的。

甚至在未來，打敗你的不再是同類，而是技術革命，你不知道擊中你的子彈，來自什么方向。

• 第三，接受人生是下坡路，萬事盡力就好了，警惕自我的異化。

從《寄生蟲》到《無可奈何》，六年過去，樸贊郁告訴大家，哪有什么階層矛盾。
執念，才是讓人心甘情愿赴湯蹈火的障眼法。

大家都是自己命運的，始作俑者。
真有意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