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事起我爸就經常不回家,回家對待我和母親也就像是沒感情的工具人。后來我媽意外去世。
那年我六歲,我媽的骨灰還沒涼透,我爸就把林秀芹領進了門。
她帶著一個四歲的男孩,叫楊沉。小家伙站在玄關,抱著個破舊的泰迪熊,眼睛圓溜溜地打量我。我爸蹲下來,用他談生意的語氣介紹:"江晚,這以后就是你弟弟。"
我沒吭聲。他以為我鬧脾氣,其實我在想,我媽咽氣前說的最后一句話是"別恨你爸"。
林秀芹是個典型的家庭主婦,說話輕聲細語,做的菜會放我不愛吃的胡蘿卜。但楊沉不一樣。第一晚,他偷偷溜進我房間,把泰迪熊塞給我:"姐姐,這個給你。它晚上會保護人。"
我說我不要。他把熊放在我床頭,自己爬上床尾,蜷縮成一小團。
"那我保護你。"他說。
從那天起,楊沉成了我的小影子。我上學,他站在門口揮手,揮到手酸。我放學,他搬個小板凳坐在樓道里等,冬天凍得鼻涕直流,一見我就笑。
我爸很忙。他的公司那時候剛起步,一個月有二十天在出差。林秀芹把時間花在煲湯、擦地、熨衣服上。家里安靜得像樣板間,只有楊沉的聲音。
"姐姐,你吃不吃蘋果?我偷偷拿的,沒洗。"
"姐姐,你今天數學考多少分?我以后肯定比你高。"
"姐姐,你別生氣了,我把牛奶給你喝。"
他四歲就學會了看臉色。不是天生的,是寄人籬下練出來的。我脾氣壞,尤其在學校被人嘲笑"沒媽的孩子"后,回家就摔門。楊沉會踮起腳,用小手一點點把門推開一條縫,塞進一塊糖。
糖是林秀芹獎勵他的,他攢著。
我八歲那年,他六歲。我因為生理期弄臟了褲子,被男同學起哄。回家我把自己關在廁所哭。楊沉在外面敲門,聲音帶著哭腔:"姐姐,你別怕,我長大了幫你打他們。"
我打開門,看見他抱著我媽的照片。
"我偷偷從爸爸書房拿的,"他喘著氣,"姐姐你看,阿姨在笑呢。她肯定是好人,她會保佑你的。"
照片上的我媽確實在笑。她活著的時候,我爸還沒發財,我們住在老破小里,但她笑得真。不像林秀芹,笑的時候嘴角是平的,眼睛里沒波瀾。
我把照片收進抽屜。楊沉爬到我腿上,用袖子給我擦眼淚。他袖子上有鼻涕,有餅干碎,真臟。但那天我沒推開他。
"姐姐,我當你一輩子的弟弟,好不好?"
我說”好。”我說話算話,他也是。
......
我們就這樣長到了他十歲,我十二歲。我爸的公司上市了,我們搬進了市中心的復式樓。林秀芹依舊每天擦地、煲湯,只是湯從排骨湯換成了燕窩。我爸依舊很少回家,只是從談小生意變成了談更大的生意。
家里還是安靜。只是楊沉的聲音,成了這安靜里唯一的活氣。
直到那天,他在飯桌上突然說:"爸,我最近總頭疼。"
我爸夾菜的手頓了一下:"小孩子,缺覺。"
楊沉沒再說話。我抬頭看他,他沖我笑,勺子里的飯卻撒了一桌子。
林秀芹罵他不小心。我爸皺了皺眉,繼續看手機上的股價。
只有我注意到,楊沉的臉白得像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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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沉頭疼的毛病,從十歲拖到十二歲。
我爸給他掛過兩次號,都是公司旗下的私立醫院,醫生說是學習壓力大,多休息就行。林秀芹信了,她本來就不太聰明,我爸說什么就是什么。
我不信。我趁周末帶楊沉去市兒童醫院,自己攢的零花錢,五百塊,剛好夠掛號和基礎檢查。
醫生是個老太太,頭發花白,戴著老花鏡。她給楊沉做完初步檢查,又看了看他的眼睛,說:"家長沒來?"
"我就是他家長。"我說。那時候我十四歲,身高已經一米六五,長得比我爸還高。
老太太盯著我,像在看一個撒謊的孩子。但最后她還是開了張CT單:"去拍一個,結果出來找我。"
CT要一千二。我站在繳費窗口,看著手機里的余額,只有三百。楊沉拉著我的衣角:"姐姐,我們不看了。我真沒事,就是沒睡夠。"
他眼睛下有青黑。他確實沒睡夠,因為每晚他都會等我下晚自習,等到十一點。我說過他,他說不困。
其實是騙人的。他每晚十點就困得磕頭,但還是要等。
我摸了摸他的頭。他的頭發很軟,像小動物。我說:"你在這兒等著。"
給我爸打電話。他正在開會,背景音里有很多人說話。
我說“楊沉要做CT,一千二。”
他說:"不是看過了嗎?又折騰什么?"
"醫生說要做的。"
"哪個醫生?"
"兒童醫院的。"
他沉默了兩秒:"回家。別在外面丟人現眼。"
電話掛了。我站在醫院大廳,周圍是抱著孩子焦急的父母,只有我和楊沉,像兩個被遺棄的。
楊沉走過來,拉著我的手:"姐姐,我們回家吧。我真沒事。"
我看著他。他的眼睛很干凈,干凈到能倒映出我的狼狽。我突然意識到,從我媽死后,我爸的眼睛里就再沒映出過任何人。
我說:"走,姐姐帶你看電影。"
那天我們沒看電影。我帶他去吃了肯德基,花了九十八塊,剩下的錢給他買了個頭盔。他愣愣地抱著頭盔:"姐姐,這個好貴。"
"不貴。"我說,"你上次不是說想學滑板嗎?學吧。摔了腦袋,這個能護著。"
他眼睛亮了亮,又黯淡下去:"爸不讓我玩危險的東西。"
"我讓你玩。"我說,"出了事我負責。"
楊沉笑了。他笑起來有兩個酒窩,左邊深,右邊淺。他很少這樣笑,因為林秀芹教他笑要抿著嘴,露八顆牙,那樣禮貌。
他抱著頭盔,像抱著全世界。
滑板是我用我的獎學金給他買的。我爸不知道,他的錢全在公司賬上,給我和林秀芹的,只是每月固定的生活費。林秀芹不管錢,她連家里有多少存款都不清楚。
那天之后,楊沉每晚等我放學,手里多了塊滑板。他在小區路燈下練習,摔得膝蓋全是血。我蹲在邊上背單詞,他摔了也不哭,爬起來繼續。
有一次我問他:"疼不疼?"
他說:"疼。但是姐姐,我想快點學會,然后教你。這樣你心情不好的時候,我們就能一起滑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仰頭看著我,眼睛里有星星。
我扭過頭去,不敢看他。我在想,如果我媽還活著,她會怎么評價這個重組家庭。她會說"晚晚,你要懂事",還是會說"那個小男孩,比你爸強"?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楊沉成了我在這家里,唯一想護著的人。
初三那年,我保送重點高中。我爸難得回家吃飯,飯桌上他開了瓶紅酒,對林秀芹說:"這孩子像她媽,爭氣。"
他提起我媽,像在提一個合格的員工。我攥著筷子,楊沉在桌下踢我的腳,小聲說:"姐姐,恭喜你。"
他的腳很小,十二歲了,還像十歲孩子的腳。我低頭看,他穿著我去年給他買的拖鞋,藍色的,上面有條鯨魚。鯨魚的眼睛掉了一顆,他用黑筆補上了。
林秀芹說:"沉沉,你也得向你姐姐學習。"
楊沉點頭。我爸看了他一眼,突然說:"男孩子,別總黏著姐姐,沒出息。"
楊沉的臉瞬間白了。他低下頭,一粒一粒地數米飯。
那晚我敲開他房門,他正在寫作業,數學卷子,滿分一百五,他考了一百四十八。我說:"別聽他的。"
楊沉搖頭:"爸說得對。我太弱了,保護不了你。"
"誰要你保護?"
"要的。"他認真地看著我,"姐姐,你等等我。等我長大,我保護你。"
他說話像發誓。我笑了,揉他的頭:"行,我等著。"
我們都沒等到。
一天上學的時候,楊沉十三歲。他暈在了體育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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