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鮮族姑娘元珍今年25歲,在韓國留學,從事醫美“地陪”快兩年了。
“最初只是做普通‘地陪’,直到親自嘗試醫美后,我就轉型成了醫美‘地陪’。”她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高峰時候一天會有七八位求美者通過社交平臺找到她,聯系赴韓醫美事宜。作為“地陪”,她需要充當翻譯,幫醫院對接客戶需求和預算。客戶來到韓國之后,她將全程陪同,直到完成所有醫美項目。
元珍發現,國內求美者到韓國做的項目非常集中,最火的就是美版超聲刀,這是一種將超聲波聚焦于皮膚深層、改善皮膚緊致度的項目。注射類項目,例如肉毒素、玻尿酸也非常火熱。“國內一針玻尿酸價格可能上萬元,但在韓國只需要一到兩千元。”
低價催生了赴韓醫美潮,甚至僅一兩天的“特種兵醫美”行程在求美者間盛行。中國整形美容協會等今年7月發布的《中國醫美行業2025年度洞悉報告》顯示,2023—2025 年中國出境醫美人群占比持續遞增,韓國穩居熱門目的地首位。韓國保健福祉部統計數據顯示,2024年韓國共接待外國醫美患者 117 萬人次,中國顧客為26.1萬人次,較前年增長132.4%。
但韓國醫美產業也隱藏著諸多求美者不知曉的“內幕”。元珍在韓國注射膠原蛋白時,遇到過手法特別差的醫生。雖然很多同行都將這家醫院拉黑,但醫院仍在大量宣傳獲客。
低價面紗下,能在韓國“安全變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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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視覺中國
“流水線”上的賭注
來自廈門的景妍是一名自媒體博主,第一次去韓國做醫美是去年12月。此前,她已在國內做過面部的玻尿酸填充。
在韓國的醫院里,24歲的她體驗了注射類和光電類項目。注射類包括玻尿酸的面部填充,以及肉毒素注射進行面部輪廓修飾和除皺,選用的都是歐美進口產品。另外,她還選擇了InMode,這是近兩年熱度非常高的一種光電類項目,通過刺激真皮層膠原蛋白增生,達到緊致皮膚的目的。景妍從攻略中了解到,這些都是求美者去韓國的“必做項目”。
不過,這次醫美體驗不算圓滿。景妍向《中國新聞周刊》回憶,在國內做蘋果肌的玻尿酸填充,醫生會兼顧下眼瞼,也就是同步填充淚溝。但韓國醫生只填了鼻翼到兩側臉頰的位置,并且,術后整體效果不佳,出現了輕度“饅化”現象,也就是臉頰上可見的形態異常,幾天后才消失。景妍用“兩國審美不同”來安慰自己。
同樣體驗不佳的還有林晚。20歲的她今年8月前往韓國首爾追星,四五天的行程里,她決定嘗試一些簡單的醫美項目。這也是她第一次嘗試醫美,主要目的是瘦臉、清潔補水,以應對社交需求。因此,她選擇了相對便宜的小型醫美機構。
林晚對韓國醫美的第一印象,除了“70%的求美者都是中國人”外,就是“推銷過度”。她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韓國醫美機構或醫院大多需提前預約,求美者先簽到,然后被院方分配中文翻譯和醫生,再進行面診。推銷主要出現在面診環節。此時,會有一位“室長”和求美者對接,類似國內醫美顧問的角色,根據求美者的臉部狀況進行項目推薦和解惑。
林晚記得,室長最開始推薦的是美版超聲刀和ONDA(一種利用微波技術緊膚的醫美項目),這兩種光電類項目在韓國較早引進,主打緊膚和抗衰。林晚表示,大功率ONDA或導致皮膚起痧,不愿意冒這個風險,轉而選擇了較便宜的熱拉提,其主要功能也是緊膚。“于是室長和翻譯當著我的面用韓語議論,說我這個人好奇怪,ONDA怎么可能會起痧。”對方明顯因為她沒有按照他們的愿望購買高價值套餐而感到不快,診所翻譯的態度尤其不好。
診所的治療室分為一個個小隔間,每個隔間一張床,用簾子隔開。林晚回憶,診所醫生分工明確,做基礎皮膚管理的是一位,操作熱拉提項目的是另一位。到做項目的環節,林晚才體會到了韓國醫美的專業性。“有另外的翻譯人員提醒你接下來該做什么,做熱拉提的醫生很親切,不時追問你的感受,說疼得堅持不住可以舉手。”做完項目后,林晚感到即時效果不錯,但顏值提升只維持了幾天。
景妍和林晚選擇的都是價格較低的“流水線”模式。羅柏是成都某民營整形醫院的醫美顧問,有十年從業經歷,曾在韓國學習韓式皮膚管理。他所在醫院的院長是一名韓國醫生,常回韓交流。羅柏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韓國醫美機構分為“流水線”和“一對一”兩種經營模式。有的機構專門接待外國求美者,主打“走量”,操作條件簡陋,一些項目用到的麻藥膏都需要求美者自己敷,醫生在經驗和手法上也會有所欠缺。“流水線”模式的優勢是速度快。景妍做完5個項目僅花了兩個小時,缺點就是很難追求個性化和精致度。而較為高端的“一對一”服務機構體系更加完善,如果不預約連醫生都見不到。
正因為有許多門道,韓國醫美市場衍生出了“地陪”這一職業。羅柏介紹,“地陪”要負責預約醫生,因為預約者要持有韓國身份證或暫住證。
“流水線”模式客戶的維權也成問題。景妍簽訂的協議里,機構方明確提出,求美者主觀上對結果不滿意則不構成退款。多位受訪者提到,許多“流水線”模式機構和求美者簽訂的術前協議雖然是中韓雙語,但翻譯細節很可能存在錯漏,或故意隱去一些信息。即使出現術后不良反應,求美者也很難再飛回去維權。對于效果,也可能用“自然美”“年輕化”等模糊表述。某些協議中寫明某一項目的操作醫生和資質,但操作時可能分配的是另外的醫生。藥品來源也可能只寫“高端進口玻尿酸”,而沒有可溯源的廠家序列號。
“醫美雖然仍屬于醫療行為,但更偏向消費醫療,受市場影響很深。”同濟大學附屬同濟醫院整形美容外科主任崔海燕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世界范圍內,輕醫美已成為醫院整形美容科業務的中流砥柱。雖然公立醫院的整形外科堅持規范科學的診療流程,但國內民營醫院和醫美機構,以及韓國的大多數醫療機構,通常都會采取過度營銷手段。
上海交通大學醫學院附屬第九人民醫院(以下簡稱“上海九院”)整復外科副主任醫師薛珂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國內公立醫院的面診流程沒有顧問或室長參與,醫生直接面診求美者。“若20多歲的求美者說想打除皺針,我一般會拒絕,如果已40歲了,且平時工作壓力比較大,皺紋明顯,我會推薦合適劑量,讓求美者自己做選擇。”
然而,韓國醫美由于中間環節多,為了抬升客單價換取更大收益,可能存在概念營銷。崔海燕舉例稱,有些機構會做輪廓提升,本質上和玻尿酸填充一樣,用填充材料修飾面部。“某些民營機構營銷的‘外輪廓’概念,醫學上并不存在。輪廓提升只限于面部,但有些求美者聽取營銷話術,想要打造高顱頂,頭頂不規范注射量非常大,造成額部和上眼瞼持續腫脹、頭皮壞死、面癱、視力受損等不良反應,屬于‘拿自己的臉做賭注’,是不可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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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0月,韓國首爾地鐵江南站附近一家醫院,元珍陪同客戶在醫院皮膚科體驗美版超聲刀、水光針及肉毒素項目后,院方開具的項目清單。圖/受訪者提供
“做國內沒有的項目”
如果赴韓醫美是一場賭注,它為何還具備吸引力?
多位求美者表示,在韓國能做國內沒有的項目。羅柏想到的第一個標志性項目就是麗珠蘭水光針。水光針的核心成分之一就是小分子玻尿酸,用于全臉補水,改善膚質。他介紹,麗珠蘭是韓國頂級醫美品牌,其水光針產品已成體系,不同顏色的包裝代表不同品類。但韓版麗珠蘭水光針在國內尚未獲批。
羅柏表示,求美者主要看中的是麗珠蘭的品牌信譽,在韓國各大美妝、藥妝店里,都能買到該品牌的術后養護產品。但效果稱不上拔群。“從臨床數據來看,麗珠蘭水光針與同類產品的效果相差無幾。”中國人民解放軍總醫院第四醫學中心整形修復科副主任醫師陳猶白向《中國新聞周刊》表示。
光電類項目也是如此。多位受訪者提到,求美者眼中的韓國光電“四巨頭”分別是InMode、ONDA、美版超聲刀和熱瑪吉。陳猶白指出,光電類項目都是以能量為基礎的儀器項目,通過將激光、超聲、射頻等能量源轉化成熱,作用于皮下組織讓其收縮緊致,像熨衣服一樣。這些項目的區別在于能量源,以及作用的皮膚深度。
ONDA和美版超聲刀在國內尚未獲批,但有對標產品。以超聲刀為例,國內的對標產品叫超聲炮,二者原理相同。今年10月,第三代超聲炮“半島大超炮”獲得國家藥監局批準的第三類醫療器械注冊證,成為國內首個獲批的超聲醫美器械。此外,國內也已引進美拉美超聲刀等進口產品。在薛珂看來,這些產品的效果差別都不大。
“光電類項目十分考驗醫生的判斷能力。超聲類產品有不同的刀頭或炮頭,也就是作用于臉部的儀器探頭,對應不同的皮膚層次,例如專打2毫米、3.5毫米的探頭。醫生首先要分析求美者皮膚的衰老層是哪層,淺層皮膚衰老,用深層的探頭顯然無效。”薛珂說。
其次,根據層次和能量,這些設備有很多參數設置,比如發數。發數決定了能量輸出的功率,而一臺儀器的總發數,也就是使用壽命是有限的。薛珂指出,美版超聲刀的刀頭總共能打1萬發,之后其質量和效用會因刀頭損耗顯著下降,和菜刀用久了會鈍一樣。崔海燕表示,光電類項目本質上是效用和安全性之間的博弈,在合理范圍內能量越大、效果越好,但過大則會灼傷皮膚。
許多求美者都疑惑,為何美版超聲刀這樣的產品在國內遲遲無法獲批。多位受訪醫生提到,各種需要植入體內的醫療器械若要上市,都需要第三類醫療器械注冊證。國內第三類醫療器械審批標準是最嚴格的一檔,一般需要3—5年的周期。玻尿酸就屬于第三類醫療器械。
在陳猶白看來,中韓兩國醫生總體上不存在技術水平的差距,在雙眼皮、隆鼻等手術領域,中國由于患者群體大,醫生手術經驗豐富,其成效甚至超過韓國。但韓國的藥物、材料和設備的準入制度相對寬松,新技術引進速度更快,比如今年國內剛獲批的溶脂針,在韓國已流行多年。
溶脂針的主要成分是卵磷脂,能讓脂肪細胞崩解壞死,從而去除多余脂肪。陳猶白認為,國內審批嚴格的原因之一是,針對副作用的臨床試驗周期較長。“臨床上,溶脂可能遇到不可控的炎癥反應,程度與個人免疫力相關,劇烈的炎癥反應甚至危及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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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韓國公司設在海南的醫療美容部內,工作人員為客戶定制“私人美容方案”。圖/視覺中國
近年來,雖然韓國醫美行業不斷加強監管,仍難杜絕仿制、回收再用等違規設備的流通。成都一位醫美行業從業者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美版超聲刀的刀頭有許多仿制品,也有超壽命使用的刀頭在市面流通。一般來說,行業對如何使用刀頭有基本共識,比如打到皮膚出現輕微紅斑就要停止,不能用報廢刀頭等。但無論國內還是韓國的民營機構,這樣的規范都很難一以貫之。
“目前市面上很多醫美設備和藥物都在超適應證使用。”陳猶白坦言,例如肉毒素,其注冊適應證最初只有魚尾紋、眉間紋,后來逐步增加了瘦臉,身體其他部位都屬于超適應證。但現在肉毒素廣泛用于腿、肩等部位。這是中韓醫美市場的共同問題。
薛珂指出,任何醫療技術都有嚴格適應證,正規藥品包裝、儀器表面標簽或產品說明書都會清晰標注。但偏向消費醫療的醫美技術在市場調控下,適應證會被模糊。在國內公立醫院,適應證管理會更嚴格。“一支溶脂針如果包裝上寫了只能用于下頜,那就只能打在下巴上,打在其他地方沒法收費,因為沒有適應證就沒有收費標準。”
多位受訪者強調,選擇正規機構、有執業資質的醫生,在術前檢查并溯源產品包裝上的正品認證,是赴韓醫美時避免踩坑的重要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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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9月,參觀者在服貿會上的韓國展臺了解美容產品。圖/新華
低價誘餌
然而,在語言壁壘以及各種營銷“煙霧彈”之下,赴韓求美者很難快速獲知醫生資質等關鍵信息。價格仍是驅動他們不斷“下注”的誘餌。
景妍直言,赴韓醫美技術都是其次,看中的就是價格,總體上是國內的三分之一。她今年第二次赴韓,做包括眼下填充、肩膀肉毒素注射、嘴角和下巴肉毒素注射、InMode等多個項目,一共只花了4000元。即使在中途她提出補打嘴角皺紋,臨時加價幾百元,算上來回路費和住宿,仍然比國內便宜許多。
林晚的醫美套餐最終花了3000多元,但她內心最初的預算是1000元左右。機構方勸說她購買的ONDA和美版超聲刀套餐,預約價格很便宜,做一次還不到1000元,但面診時對方告知,這個價格是套餐價格,單次無法使用。“他們會把總價拉得很高,說算下來要一萬元,再看求美者態度,如果對方態度堅決,價格再腰斬。但求美者大多會超額花銷,因為確實做得越多越便宜。”她說。
低價的原因比想象中復雜。薛珂曾多次去韓國參會交流,他感嘆,韓國醫美行業過于繁榮,首爾市區明洞街的商場里,整層樓開幾十個診所屢見不鮮,和國內的小吃一條街一樣。這樣的業態下,韓國醫美產品種類比國內多,競爭更激烈,因此價格低一點是合理的。但如果低得太離譜,里面肯定“有貓膩”。
以除皺針為例,一瓶肉毒素100單位劑量,公立醫院的用法是一人一瓶,避免交叉感染,不能開一瓶藥給多個人同時使用。但在韓國和國內的一些民營醫院,一瓶肉毒素可能會分給3—5個人用,這樣單價就會降低。粉末狀的肉毒素放在瓶里,消費者很難分辨它的質量,甚至它究竟是不是肉毒素。薛珂指出,這就給了機構“以次代優”的空間。
“大城市的醫院醫生培養周期長,其價值已逐漸體現在定價體系當中。”薛珂坦言,在上海九院打除皺針,正常價格是3000—5000元,同樣產品在韓國折算下來可能不到2000元。但民營醫院和私立醫美機構還要做推廣,聘請大牌醫生坐鎮,若要盈利,實際收費還會上浮。
元珍在韓國的合作醫院是中韓同價醫院,即中韓兩國公民享受同一項目價格。她表示,部分醫院會執行中韓不同價的政策,因為中介會分走部分提成。“韓國的醫美中介有專門的營業執照,可以與醫院合作,獲取不超過交易額30%的提成。如果還要找翻譯或者‘地陪’,求美者的開銷會更大。”元珍每小時收費120—150元,算中等價格。“近年市場越來越‘卷’,很多留學生70—80元的時薪也愿意干。”
可見,韓國醫美的實際成本并不低。求美者若盲目貪便宜,“賭”到了資質或經驗欠缺的醫生,以及問題產品,后果可能難以承受。陳猶白指出,注射類項目最嚴重的并發癥就是血管栓塞。注射操作若不規范,玻尿酸可能進入血管,輕則供血減少引發皮膚壞死,重則進入眼動脈或大腦中動脈,導致失明或腦梗。這些不良反應在“流水線”模式的診所更容易出現。
陳猶白認為,韓國醫美市場有可借鑒之處,準入制度和市場監管的相對寬松,可以讓行業帶動經濟發展。韓國整形全球知名,已然成為國民經濟助推劑,消費者不僅做醫美,周邊的酒店、購物、餐飲全都獲益,形成了成熟的醫美產業。“醫美市場仍是藍海,嚴格監管并不代表拒絕市場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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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韓國首爾舉行的一次國際化妝品美容產業博覽會 圖/新華
與韓國相比,美國的藥品和醫療器械審批制度更嚴格,但也值得參考。陳猶白表示,美國有一項制度創新,在生活美容和醫學美容之間設置了一個中間審批層級,稱為醫療按摩類的診所。這類診所可以做光電、注射等輕醫美項目,需有資質的整形醫師注冊,但平時整形醫生不用坐診,只要有操作資質的護士就可以接診。這一層級有單獨的審批流程,類似于一個緩沖地帶,讓更多從業者加入這個行業。
在被問及什么項目被過譽時,羅柏首先想到的還是麗珠蘭水光針。“市場把它吹得過頭了,讓一些求美者以為今天打了水光針,明天就能擁有雜志明星一樣的皮膚,其實遠沒有那么神奇,而且還需要長期堅持。每個人只能在他原有的皮膚基礎上做改善,越受歡迎的項目反而吹得越夸張。”
“如果你看到一個宣稱一定要去韓國做的項目,那屬于過度營銷。”薛珂坦言,輕醫美當然有效果,但只是補充,在睡眠好、飲食好、心態好、運動好的前提下,再來做醫美,才能發揮最好的效果。
(文中元珍、景妍、林晚、羅柏為化名)
發于2025.12.1總第1214期《中國新聞周刊》雜志
雜志標題:赴韓醫美的低價迷局
記者:周游(nolan.y.zhou@gmail.com)
實習生:劉孜妍
編輯:杜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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