檔案袋里的1400萬回扣，與斬斷它的國家團購利劍

牛皮紙、檔案袋，裝著的不再是冰冷的文件，而是成捆的、總額高達1403.33萬元的百元現金。這不是影視劇的情節，而是2025年河北省魏縣人民法院庭審中揭露的、發生在上海某科貿商行與河北某醫院之間的真實行賄現場。

在這起震動行業的單位行賄案中，從醫院副院長到科室主任，回扣像一條隱形的繩索，捆綁了心血管介入治療的處方權。一條心臟支架，回扣5000元；一個球囊，回扣800到1000元——這些明碼標價的“好處費”，被堂而皇之地塞進檔案袋，在醫院的導管室里完成了權錢交易的骯臟傳遞。這赤裸裸的現金往來，撕開了醫藥購銷領域長期存在的“帶金銷售”潛規則，讓我們清晰地看到，那些曾被患者和醫保基金承擔的虛高耗材價格，其水分最終流向了何處。

司法判決雖已落下，懲處了行賄與受賄者，但一個核心問題依然懸而未決：只要價格虛高的空間依然存在，今天斬斷一個“馬某”，明天是否還會冒出新的“張某”、“李某”？如何才能從根本上鏟除滋生這類腐敗的土壤，讓醫生的處方筆只忠于病情，而非忠于回扣？

“回扣經濟學”下的扭曲生態與多重代價

這起看似個案的行賄事件，揭示出一套在陰影中運行多年的“回扣經濟學”邏輯。這套扭曲的規則，不僅是一條簡單的利益輸送鏈，更是一個侵蝕醫療肌體健康、耗費社會公共資源的“黑洞”。

本案為我們提供了一份審視“回扣經濟學”的絕佳樣本。其運作模式呈現出高度的組織化和商業化特征：

一是精準的“成本核算”：行賄方并非盲目撒錢，而是依據產品（支架、球囊）的使用數量，以固定金額或明確比例（如支架5000元/條，球囊20%回扣）進行“結算”。這種“按件計酬”的模式，將回扣直接與醫生的診療行為掛鉤，形成了最直接、最危險的激勵。

二是層級分明的輸送網絡：利益鏈條從行賄企業（上海某科貿商行）→ 關鍵決策人（副院長）→ 科室執行層（科室主任）→ 最終操作者（科室醫生） 逐級滲透。副院長打通準入關卡，科室主任負責內部推廣與分配，最終使回扣思維滲透到每一個處方決策中，構成了一個穩固的“腐敗共同體”。

三是刻意規避監管的交易方式：全程采用現金交易，并使用常見的“牛皮紙檔案袋”作為掩護，不留電子痕跡，極大地增加了監管和查處的難度，反映出其主觀惡意與對法規的公然挑戰。

在2025年年初國家醫保局召開的醫保部門“保障人民健康 賦能經濟發展”主題新聞發布會上，時任價格招采司司長丁一磊表示，藥價虛高既是價格問題，又是腐敗問題，具體體現在三個方面：

一是生產同一種藥品的企業有若干個，哪個生產企業的藥品能進院，進院能賣多少，相當一部分是由代理商在操作。

二是虛高藥價的大部分由代理商獲取，并流向灰色地帶，既加重群眾負擔，又污染了行業生態，而生產企業卻沒有獲得相應收入。

三是在代理商眼里，從生產企業拿貨的底價和其銷售價之間的價差大、適應癥萬能，才是好藥、才好操作，而藥的質量好壞反而并不是決定因素。

其沉重的代價卻由全社會公開承擔。對患者來說，患者不僅是虛高藥價的“提款機”，更可能成為“過度醫療”的犧牲品。當處方權被回扣捆綁，臨床決策的純粹性便蕩然無存。本可使用性價比更高產品的患者，可能被引導使用高回扣耗材；甚至可能進行非必要的介入手術，直接損害其健康權益與經濟利益。

對醫保基金來說，本案中高達1400余萬元的回扣，以及背后未被查出的更多灰色成本，最終都通過虛高的價格轉嫁給了醫保基金。每一個“檔案袋”，都是在蠶食基金的可持續性，威脅著全體參保人的共同保障。

對醫療行業而言，這種“帶金銷售”的潛規則，嚴重玷污了醫務人員“白衣天使”的圣潔形象，讓那些堅守職業操守的醫生倍感不公。它扭曲了價值導向，使得專業能力和藥品耗材的臨床價值在回扣面前黯然失色，最終導致“劣幣驅逐良幣”，破壞了整個行業的公信力和健康發展的根基。

集采破局——斬鏈、降價與惠民的系統革命

當“回扣經濟學”的膿瘡被揭開，社會呼喚一個能從根本上凈化生態、擠出價格水分的治本之策。國家組織高值醫用耗材集中帶量采購正是這樣一柄精準刺向問題核心的“手術刀”，它并非簡單的“降價”，而是一場阻斷灰色空間、遵循市場規律、促進動能轉換、符合民心民意的系統性改革。

第一、國家“團購”，量價掛鉤。集采匯聚全國公立醫院的采購需求，形成前所未有的采購規模。企業面對醫保基金這個“超級買家”，為了贏得市場，必須報出能夠覆蓋成本并保有合理利潤的價格。這直接從源頭上擠壓了虛高價格，砍掉流通環節的不合理成本。

第二、陽光交易，重塑規則。集采將過去企業面對千家醫院的“多點公關”，轉變為在國家搭建的平臺上“陽光競價”。交易過程公開、透明，切斷了企業向醫院和醫生進行利益輸送的必要性與可能性，讓營銷回歸學術推廣，讓選擇回歸臨床價值。

第三、信用評價，筑牢堤壩。正如國家醫保局在文末所強調的，價格招采信用評價制度與集采協同發力。一旦企業涉賄，將被列入失信清單，面臨限制甚至取消掛網資格的嚴厲約束。

自2019年以來，國家醫保局已成功組織了5輪高值醫用耗材集中帶量采購，涵蓋了冠脈支架、人工關節、骨科脊柱類耗材、口腔種植體、人工晶體和運動醫學類耗材、外周血管支架類等多個領域。從價格降幅來說，降價幅度愈加溫和。

價格下降，只是改革的第一步。如何確保集采中選產品“用得上”、“用得好”，將國家的降價紅利不折不扣地轉化為患者賬單上的實惠，是當前改革的核心關切。

國家正通過加強合同履約監管、建立應急儲備機制等方式，確保中選產品供應充足、配送到位。同時，醫療機構需及時完成采購任務，并將集采產品納入臨床路徑和常規使用目錄。

第六批醫用耗材國采即將亮相——

第六批國家耗材集采正穩步開展中，本批將藥物涂層球囊和泌尿介入類耗材作為標的，絕非偶然。這一選擇體現了集采政策在持續擴大覆蓋面的同時，正朝著更精準、更深入、更治本的方向縱深推進，旨在對特定領域的“回扣經濟學”進行定點清除。

1. 精準鎖定“后支架時代”的灰色地帶。冠脈支架集采成功后，價格大幅下降，然而，市場可能出現一種“替代效應”：部分情況下，醫生可能傾向于使用價格依然高昂的藥物涂層球囊等替代產品。第六批國采將藥物涂層球囊納入，正是預判并封堵了這一可能的灰色空間。

2. 深入到“高頻詞、廣覆蓋”的泌尿領域。泌尿介入類耗材（如前列腺增生、結石相關耗材）雖然單件價格可能不及心臟支架，但手術量大、患者群體廣泛（以中老年男性為主），是典型的“高頻次、廣覆蓋”品類。此次國采深入這一領域，彰顯了“抓大不放小” 的治理思路，決心將降價反腐的紅利滲透到每一個可能增加患者負擔的角落，真正實現全面治理。

3. 規則持續優化。第六批國采在規則設計上，展現出更強的科學性，更強調臨床需求、更穩定供應預期、更鼓勵技術創新。

第六批耗材國采將進一步擴大集采的惠及范圍，并持續擠壓相關領域的腐敗空間。這標志著集采正朝著常態化、制度化、擴大化的方向縱深發展，決心堅定不移。

目前，第六批耗材國采的產品信息公示已經完成，按照以往國采的工作節奏來看，其擬中選結果有望在年內開標。讓我們共同期待！

作者 | 舒笙

來源 | 中國醫療保險

編輯 | 崔秀娟 高鵬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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