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1983年,北京。李佩阿姨拉著我的手,眼神里透著一股我從未見過的鄭重,她突然說:“小自,回去跟你媽說,給阿姨要100塊錢。”我當時正懷著孕,沉浸在重逢的喜悅里,聽到這話,心里咯噔一下,但也沒多想,只當是阿姨家里碰上了急事。可我怎么也料不到,這竟是我最后一次見她,而這100塊錢背后,藏著一個橫跨了三十多年的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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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把這事兒說清楚,得把時間撥回到五十年代初。那時候新中國剛成立,百廢待興,我父親田家英和我母親董邊都在各自的崗位上忙得腳不沾地。1950年,姐姐曾立出生,家里缺人手,經人介紹,李佩阿姨走進了我們家。誰都沒想到,這一來,就是十多年的緣分,她也不再是保姆,而是我們家不可或缺的一份子。
李佩阿姨的命,苦。她娘家是普通人家,把她當寶貝疙瘩,養到成了“老姑娘”才嫁人。可這夫家,說來也算顯赫,是清代王爺的近支,一個早就敗落的空殼子。雖沒了往日的榮光,可骨子里那套封建規矩卻根深蒂固,新媳婦進門,沒一天好臉色看。她的丈夫,一個黃埔軍校二期生,本該有大好前程,偏偏一身大少爺脾氣,不務正業,還抽上了大煙,很快就把家底敗光,三十出頭就倒斃街頭。
丈夫一死,李佩的日子更沒法過了。婆家把她當累贅,她一個32歲的寡婦,帶著年幼的女兒,身無分文,只能去齊齊哈爾投奔親戚。直到1949年北京解放,她才回來。可那個家,還是老樣子。我總在想,一個從舊時代走出來的女性,得有多大的勇氣,才能在那個年代毅然決然地抱著行李,走出那個令人窒息的門,再也沒回頭。也正是這一步,讓她和我們家有了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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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我們家,李佩阿姨算是找著了尊重。我父母聽了她的遭遇,打心眼兒里同情她,把她當親人待。孩子交給她,我母親董邊一百個放心,甚至跟我父親說,李佩阿姨教育孩子,該打屁股就打,我們不插手。母親后來常說:“因為有李佩在,我從來沒為孩子的事請過一天假。”這份信任,在那個年代,是何其珍貴。
李佩阿姨也是個極要強的人。她把我們家打理得井井有條,家務活、針線活,樣樣精通。那時候搞“愛國衛生運動”,街道上的人三天兩頭來檢查衛生。可一到我們家門口,領頭的人手一揮,說:“李佩這兒不用查,連床底下都是錚亮的。”她用自己的勤勞和本分,贏得了所有人的敬重。日子久了,我們一家老小都離不開她了。
有一回,她婆家那邊要分什么財產,叫她回去。她正慌張,我父親田家英知道了,直接對她說:“這兒就是你的家,咱們是一家人,我這兒養你老了,以后一起生活。”就這么一句樸實的話,給李佩阿姨吃了一顆定心丸。從那天起,為李佩養老送終,就成了我們全家的一個共識。后來她大女兒上學沒錢,生病沒錢,都是我父親想辦法解決的。
可惜,好景不長。1966年,那場突如其來的運動,像一場巨浪,把我們這個家打得七零八落。父親的離世,讓整個家都蒙上了一層厚厚的陰霾。為了不拖累李佩阿姨,母親董邊含著淚辭退了她。我們幾個孩子哭得撕心裂肺,李佩阿姨也抱著我哭:“我不走,我要等著二英(我的小名)上大學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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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最終還是走了。但這份情誼,在風雨中最見真章。1969年,我得了急性闌尾炎,一個人在北大醫院做手術。那時候母親自顧不暇,姐姐又下鄉了,我交不起住院費,無奈之下,給李佩阿姨寫了封信求助。沒想到,她收到信,立馬就趕到了醫院,風風火火地塞給我5斤糧票和5塊錢。我攥著那點錢和糧票,心里五味雜陳。我知道,她當時全靠女兒接濟,這點東西,是她從牙縫里省下來給我的。
一個月后,我去東北插隊。家里沒人能送我,我一個人拖著行李上了火車。就在火車即將開動時,我看到站臺上一個熟悉的身影,是李佩阿姨!她一個不常出遠門的人,是怎么打聽到我坐哪趟車,又怎么在偌大的北京站找到我的站臺的,我至今都想不明白。那一刻,所有的委屈和孤獨,都化作了熱淚。
時間一晃就到了1983年,也就是我最后一次見她的那次。我去看她,她高興壞了,忙前忙后地給我做飯。可我不知道,她當時已經病得很重了。臨走時,她提出了那個讓我不解的請求——要100塊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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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過多久,我們接到了她女兒的電話,說李佩阿姨走了。她女兒說,母親臨終前把她叫到床邊,告訴她:“鋪蓋底下有董姨給的100塊錢。”第二天,她女兒果然從鋪蓋下摸出了那100塊。不多不少,正好夠租車火化的費用。
聽到這個消息,我瞬間就全明白了。那100塊錢,根本不是她需要錢,而是她要用這種方式,提醒我們家兌現那個承諾。我父親田家英當年說要為她養老送終,她一直記在心里,記了一輩子。她不愿給我們添麻煩,卻又希望這個承諾能夠圓滿。
這100塊錢,不是一筆債,而是一份跨越了動蕩歲月的承諾的兌現。它讓一個善良、堅韌的普通中國婦女,有尊嚴地走完了自己人生的最后一程,也為我父母在風雨飄搖中許下的那個諾言,畫上了一個沉甸甸的、無愧于心的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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