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城的秋意總帶著股說不出的肅殺。督標守備李昌明的靈堂設在府宅正院,白幡從房檐垂到地面,被穿堂風抽打得“嘩啦”作響,像誰在暗處抖著塊破布。燭火在銅臺里明明滅滅,映著棺木前那盞長明燈,光暈里浮著無數塵埃,慢悠悠地轉,轉得人心頭發緊。
“怪哉。”仵作第三次探過李昌明的鼻息,指尖在他頸間的喉結上停留片刻,眉頭擰成個疙瘩。按說暴斃三天的人,早該僵冷如鐵,皮肉發灰,可李昌明的身子卻軟乎乎的,皮膚甚至透著點活人的潤色,連耳后都帶著點溫乎氣。家人不敢封棺,只在靈前鋪了草席,輪班守著,哭聲斷斷續續,像被風掐住了喉嚨,時斷時續。
夜半三更,守靈的兒子李存義打了個盹。迷迷糊糊間,聽見棺木里傳來“咕咚”一聲悶響,像是有什么重物翻了個身。他猛地驚醒,燭火“噗”地跳了跳,照見厚重的棺蓋竟被頂開條縫,縫里透出點青白的光。“爹?”他顫聲喚著,伸手去推棺蓋,指腹剛觸到冰涼的木頭,就被里面伸出的手攥住了——那手溫熱,還帶著勁,攥得他手腕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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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昌明坐起身時,靈堂里的燭火齊齊矮了半截,焰心變成詭異的青藍色。他面色青白如紙,嘴唇卻紅得異樣,像剛飲過血,喉嚨里發出渾濁的響,像是被什么黏糊糊的東西堵著。“水……”他啞著嗓子說,家人慌忙遞過茶碗,他卻劈手打翻,茶碗在青磚地上碎成八瓣。他按住自己鼓脹如球的肚子,踉蹌著撲向墻角的尿桶,褲腰帶都來不及解。
一陣翻江倒海的溺尿聲后,李昌明突然癱坐在地,大口大口喘著氣,眼里漸漸有了神采,不再是先前的空洞。他抓住兒子的手,指節因用力泛白,聲音抖得像秋風里的落葉:“我去了個地方……一個沒見過的地方……”
那地方的天是深黃色的,像被風沙染透的絹,沉甸甸地壓在頭頂。李昌明說,他剛“死”時,只覺得渾身的氣從腳趾縫里往外漏,順著骨頭縫竄,疼得像被萬根針扎。可等那股氣散盡了,反倒輕快起來,腳不沾地,像片被風卷著的葉子,身不由己地飄。
“沒日頭,沒屋舍,就見著飛沙茫茫,打在臉上跟小刀子似的。”他端起家人遞來的熱茶,手指還在發顫,茶沫子濺在衣襟上,“我順著風往東南飄,飄了不知多久,天才算亮了些,沙子也少了,能看見遠處的影子了。”
他看見東北角有條長河,水色暗沉如墨,河面上浮著些白花花的東西,細看竟像是人的指甲。三個牧羊人蹲在河邊,穿著破爛的羊皮襖,手里的羊鞭垂在地上,鞭梢纏著些枯草,草上還沾著暗紅的泥。那些羊白得晃眼,個頭竟如駿馬般高大,垂首飲水時,蹄子踏在河岸上,發出悶響如雷,每踏一下,河水就翻起個黑泡。“請問,這里離保定府多遠?”李昌明扯著嗓子喊了一聲,牧羊人卻像沒聽見,眼皮都沒抬一下,仿佛他是團空氣。
再飄數十里,遠處的霧氣里漸漸浮出片宮殿的影子。琉璃瓦在昏光里泛著冷黃,飛檐翹角刺破灰蒙蒙的天,一眼望不到頭,竟比紫禁城還要氣派三分。近了才看清,殿前立著兩個穿袍戴帽的人,頭戴烏紗,身穿圓領袍,靴底厚得像踩著塊磚,腰間的玉帶在晨光里閃著金輝,活像戲臺上演的高力士、童貫之流,只是臉色青黑,毫無生氣。
“那匾額是黃金鑄的,大得嚇人。”李昌明呷了口茶,喉結滾動,茶水順著嘴角往下淌,“三個大字——‘地窮宮’,筆力狠得像要刻進石頭里,透著股子兇氣。”
他正看得出神,那兩個袍帶人氣沖沖地過來趕他,腳步踏在金磚上,卻沒半點聲響:“此乃禁地,豈容凡人窺探?速速離去!”李昌明素日在軍中便是火爆性子,此刻雖不知身在何處,那股剛勁卻上來了:“我乃朝廷命官,保定府督標守備李昌明,為何不能看?”說著便要往殿里闖,想看看這宮殿究竟藏著什么名堂。
殿內突然傳出聲咳嗽,蒼老如破鑼,震得人耳朵嗡嗡響:“外頭何事喧嘩?”袍帶者慌忙躬身進去,袍角掃過地面,帶起些黑色的灰。半晌才出來,臉色難看如死灰:“殿主有旨,著你在此等候,不得擅動。”兩人便一左一右守著他,眼神里滿是怨懟,像是在看什么惹禍的東西。
天漸暗時,陰風突然卷著霜片刮過來。那霜片大如瓦片,邊緣鋒利,砸在身上疼得像挨了巴掌,李昌明的臉很快就被打紅了。他凍得渾身發抖,牙齒打顫的聲音在空地里格外響,像有誰在敲碎冰。兩個袍帶者也縮著脖子,鼻涕流得老長,卻不敢擦,指著他罵:“若不是你在此作鬧,我等何至于受這寒夜之苦!你可知這‘窮霜’有多厲害?挨上三日,魂飛魄散!”
直到天快亮時,殿內鐘聲突然響起,“鐺——鐺——”,聲如洪鐘,霜停風歇。一個內侍模樣的人走出來,尖著嗓子道:“昨留之人,塵緣未了,著送歸本處。”袍帶者如蒙大赦,拽著李昌明就走,腳步快得像被狗攆,恨不能立刻把他丟出去。
又回到那條長河,牧羊人還在原地,只是那幾只白羊不知去了何處,河面上的白指甲卻更多了。袍帶者把李昌明往他面前一推:“奉旨交此人與你,送他還家,不得有誤!”話音未落,牧羊人突然揮拳打來,那拳頭大如砂鍋,帶著股腥氣。李昌明躲閃不及,被打得墜向河中。冰冷的河水涌進喉嚨,又腥又澀,肚子脹得像要炸開,猛地一嗆,竟從自家靈堂的尿桶邊醒了過來,尿桶里的穢物濺了他一褲腿。
“當時只覺得渾身臟臭,像是在泥里滾過。”李昌明說著,起身走到盆邊盥手沐面。熱水澆在臉上,蒸騰的霧氣里,他長長舒了口氣,仿佛要把那地窮宮的寒氣都吐出來。早飯時,他吃了兩大碗粥,就著醬菜,胃口竟比病前還好,只是不敢多喝水,一沾水就覺得喉嚨發緊。
家人都以為是起死回生的奇事,奔走相告,連保定府的知府都派人來探望。唯有鄰居張姓者聽了,臉色煞白如紙,嘴唇哆嗦著,半天說不出話來。
張姓者是個綢緞鋪的賬房,與李家隔了兩條巷子。他拉著李存義的手,聲音壓得極低:“你爹‘死’的那夜三更,我也遇著怪事了。”
那晚他正睡得沉,床側突然傳來粗重的呼吸聲,像有頭老牛趴在床邊。睜眼一看,四個黑衣人立在床邊,個個身高丈余,黑袍下擺拖在地上,像四團化不開的墨,連臉都藏在陰影里。“為我引路至李守備家。”其中一人開口,聲音像磨過的砂石,刮得人耳朵疼。
張姓者嚇得縮在床角,連連擺手:“好漢饒命,我……我不認路……”黑衣人伸手就要抓他,指爪尖長如刀,泛著青黑。他只得披衣下床,腿軟得像面條,跟著四人往李家走。快到李家門口時,見兩個怪物蹲在門楣上,頭生雙角,獠牙外露,嘴角淌著涎水,正吧嗒著嘴,涎水滴在門板上,發出“滋滋”的響,像燒紅的烙鐵燙在肉上。
四個黑衣人頓時矮了半截,頭垂得快抵到胸口,大氣不敢出,拽著張姓者從籬笆側的小路鉆進去,繞到后墻根。剛到院心,正屋里就傳出了撕心裂肺的哭聲——那正是李昌明斷氣的時辰。黑衣人朝正屋望了望,突然化作四股黑煙,鉆進了墻縫里,不見了蹤影。張姓者癱在地上,直到天亮才敢爬回家,連鞋都跑丟了一只。
這事是傅卓園提督說的。他是李昌明的老友,武舉出身,一同在軍中待過,守在李昌明身邊直到最后。李昌明醒后十日,氣色一日比一日差,吃不下飯,喝不下水,總說覺得冷,蓋三床棉被都沒用。終是在一個霜晨咽了氣,這次沒再醒來。尸身很快便冷透了,皮膚發灰,與尋常死人無異,家人含淚封了棺。
送葬那日,北風卷著紙錢,打著旋兒飛。傅卓園望著棺木入葬,想起李昌明說的地窮宮,又想起張姓者撞見的黑衣人,突然覺得后背發涼。保定城的風卷著落葉,掠過墳頭,像是誰在低聲絮語。他抬頭望了望天,秋日的陽光明明亮亮,卻照不進那深黃的天色里去,也照不透人心底的寒。
后來,有人說那地窮宮是陰間的衙門,專管陽壽未盡卻橫死之人;也有人說,李昌明是被那地窮宮的殿主看中,本要留著當差,卻因塵緣未了,暫且放回。只是那“窮霜”厲害,沾了寒氣的人,終究活不長久。
保定城的秋意一年比一年濃,只是再沒人見過穿黑袍的巨人,門楣上的怪物也沒了蹤跡。只有李家的后人,每逢忌日祭拜,總不忘在墳前擺上碗熱茶,冒著熱氣,像是在焐熱那段從地窮宮帶回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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