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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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第一財經 馬曉華
在福建三明,一場以“健康”為核心的醫療改革初見成效。然而,在千里之外的山東,一家縣級醫院的醫生們正面臨截然不同的現實:績效獎金停發數月,部分醫務工作者不得不利用休息時間跑外賣、開滴滴以補貼家用。
一邊是備受推崇的改革“樣板”,一邊是掙扎求存的基層現實:醫院為發工資發愁。
為什么三明醫改能破解醫療機構這一現實困境?
三明醫改緣起
在醫療技術日新月異、藥品推陳出新、市場供應充足的當前,醫療領域的困境,無疑是一個“錢”字。這個錢,關乎患者、醫療機構、醫務人員乃至于醫保資金。
為了降低醫療費用,政府采取了多項改革措施,從取消藥品加成、藥品集采、建立覆蓋全民的醫療保障體系及醫保支付方式改革等,老百姓“看病難、看病貴、看不起病”的狀況得到了改善。
隨著慢性病群體的增加及老齡化的進展,醫療服務需求快速增長,人均衛生總費用仍處于逐年增加狀態。雖然醫保資金全國總體安全平穩,但部分地區尤其是城鄉居民醫保面臨結構性壓力和挑戰,而受醫保資金影響較大的便是基層醫療衛生機構。
“這個月的工資,發不下來了。”山東一家縣級醫院的正高職稱醫師對第一財經坦言。按照國家標準,他的月薪應過萬,但實際薪酬定額只能為7000余元,且已數月不見績效。更嚴峻的是,10月份工資可能無法按時發放,醫院已有四五十名醫務人員在業余時間跑外賣、開滴滴。
當前這一困境的核心源自醫保支付難題。“老百姓花100元錢看病,我們按規定報銷70元。但醫保局按40%左右的比例給我們28元,剩下的42元是醫院墊付。”上述醫師表示。
2025年前10個月,該縣級醫院為醫保墊付資金超過5000萬元,占全年運營總收入近四分之一。為維持運轉,醫院已累計貸款近3億元。“績效獎金從去年開始就沒了,以前績效能占到總收入的三分之二。”上述醫師解釋說,“醫院不是不想發,是真的沒錢了。這筆貸款下來,才有可能給大家發工資。”
基層醫保基金的緊張背后與醫療資源配置失衡有著緊密關系。上述醫生表示,“很多大病的病人跑到省級大醫院,錢就跟著病人流走了。比如癌癥,在縣級醫院總費用3萬~4萬元,醫保報銷約2萬元;而在省級醫院則需8萬~10萬元,醫保需支付約6萬元。我們的醫保基金首先是先足額支付給跨區域醫療的機構,剩下的基金再支付本地醫療機構。所以就出現了醫保基金大量‘向上集中’,基層醫院則被‘抽血’,這不是我們醫院獨有的現象。”
三明醫改便是在三明醫保基金面臨“穿底”風險、醫患矛盾突出的情況下啟動的。在其醫改模式被肯定后,自2016年以來,有關部門已多次強調要在全國推廣三明醫改經驗。
固定薪酬是關鍵
三明醫改的操盤手、三明市人大常委會原主任詹積富曾預判:如果薪酬制度不變,就不可能實現從“治療為中心”到“以健康為中心”的醫療體系的轉變。以治療為中心不改變,醫保基金就永遠會面臨“穿底”的挑戰。
“以前,醫院各科室是按照“計件提成”方式來管理的,即按照收入量來計算薪酬。這種考核方式下,老百姓生病越多,醫院賺錢越多,醫生工資越高;只有當醫生開始盼著病人越來越少,醫改才算成功,而醫保基金才會真正減輕壓力。”詹積富表示。
過去30年,在醫療領域,從“計件提成”到“績效創收”,醫院把科室當車間、把醫生當銷售員,結果必然是“大檢查、大處方、大化驗”層出不窮,醫療資源被反向激勵吞噬。要終結這場“病人越多、收入越高”的畸形游戲,必須徹底改變薪酬邏輯:大幅提高醫務人員薪酬中固定收入的比例,切斷醫生與收入的利益鏈。
2012年啟動的三明醫改,在完成第一階段整治“以賺錢為中心”、治理醫藥回扣和醫療亂象之后,便啟動了第二階段——“以治病為中心”,將醫務人員薪酬與經濟收入脫鉤;到2016年,三明的醫生已經“回歸”看病的本職。
“三明的薪酬制度是按基本年薪總額和績效年薪總額來設計的。基本年薪總額,按主任醫師基本年薪30萬元、副主任醫師25萬元,村醫10萬元核定,績效年薪按醫療服務收入10%提取。比例太高也會讓他們開機器賺錢,沒病人找病人;90%基本年薪總額+10%有限激勵,既保生活,也保動力,這就是度,這才能切斷創收沖動。”詹積富表示。
在這輪改革中,三明醫改轉為實行工資總額核定下的全員崗位年薪制,醫務人員的年薪不再按醫院等級區分,總醫院(醫共體)內,縣、鄉、村三級醫療機構“統一薪酬核定、統一薪酬構成、統一薪酬發放”這一相對均等的薪酬設計,有效激發了基層醫療機構的積極性。
“改革的起點很清楚,就是要破除‘以藥養醫’的畸形激勵。過去,醫生的固定工資占比可能不到20%,大部分收入靠績效,而績效又和藥品、耗材、檢查收入緊密掛鉤。這等于鼓勵醫生‘制造病人’,進行大處方、大檢查,再多的醫保基金也蓋不住。”詹積富坦言。
但成型的薪酬制度運行需要一個載體,才能貫穿到底。于是,三明從2016年起,開始打造“以健康為中心”的緊密型縣域醫共體,實現縣鄉村一體化。
“要想打造出緊密型縣域醫共體,實現縣鄉村一體化,最關鍵是做到三個統一:人財物統一、法定代表人和財政撥款統一,以及薪酬統一,這就是緊密型的核心。尤其是法定代表人的統一,必須從一開始就一竿子插到底,醫共體內成員單位只有唯一的法定代表人,就是總醫院院長。法定代表人不統一,不同層級醫療機構之間就很難形成利益共同體和責任共同體。”
三明縣域內的縣、鄉、村三級醫療機構整合成一個緊密型的醫療集團,實現行政、人員、財務、業務、藥械、績效的“六統一”管理。這駕“以健康為中心”的馬車啟動了。在這個體系中,打破了“以治療”為中心的舊核。
“此前薪酬考核雖已淡化醫療收入,但仍與工作量有一定關聯;改革后,考核重點完全轉向工作質量與崗位責任,二者存在本質區別,標志著薪酬制度的徹底轉型。”詹積富表示,“如果普通醫務人員的薪酬還是與醫療收入掛鉤,仍然會出現‘小病大治’、過度醫療的現象,同時會造成醫務人員之間心理不平衡,醫療資源的浪費沒辦法得到根本遏制。”
兩個關鍵資金池
三明改革的成功,建立在兩個關鍵資金池上:一是擠藥品耗材虛高價格“騰籠換鳥”形成的“薪酬轉化資金”;二是醫保打包支付后醫院通過健康管理產生的“結余資金”。
對于許多早已實行藥品零差率、且面臨醫保支付打折的縣級醫院而言,第一個資金池空間有限,第二個資金池因患者外流和支付不足而幾近干涸。沒有持續的資金注入,提高固定薪酬收入就是空中樓閣。
“縣鄉村一體化的基層醫療體系,打造出了一輛責任共擔、利益共享的‘通向健康的汽車’,但車沒有油和引擎還是開不動,醫保基金就相當于這輛車的引擎,是一個用來撬動醫防融合的杠桿。”詹積富表示。
集采藥品價格一降再降,按病組和病種分值付費(DRG/DIP)最大限度地制約了過度醫療。然而,多措并舉之下,衛生總費用仍繼續攀升,2024年已達90895.5億元。
據詹積富介紹,三明通過跨省聯盟采購、取消藥品加成,把流通環節的“水分”擠出來,直接轉化成了醫務人員的薪酬總額。同時,醫保支付方式改為“總額包干、結余留用”,醫院讓老百姓少生病、少住院,省下的醫保錢可以留用作為獎勵。
“三明這幾年大概擠出了90億元的虛高費用,這些回流到醫療機構。”詹積富表示。與此同時,三明市從2017年起就對縣域醫保基金進行總額“打包”的支付模式。
“什么叫總額包干、結余留用?就是每年度將醫保基金按人頭打包給每個縣的醫共體(總醫院)。比如,某縣有20萬名參保人員,該縣只有一個醫共體,當年按縣域內人頭征繳上來的醫保基金,留有一定比例的風險金后,就整體‘打包’發給該縣的總醫院。這就是‘包干到縣’。這種‘錢隨人走’的‘打包’方式可以實現醫保基金使用效益的最大化。”詹積富介紹。
事實上,當年的醫保基金的結余,納入當年醫院醫療服務收入,是三明醫療機構績效的重要來源。三明市12個總醫院的崗位工資總額,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就從醫療服務收入的10%提取。這樣的激勵機制下,醫院會倒逼自己盡快從治療向預防轉型,盡可能減少醫療開支,希望不再出現“沒病說有病”“小病說大病”的情況。
“當然,實行醫保‘打包’支付改革有一個重要的先決條件,即醫保部門可以不用再分別和單體醫院結算,而是可以直接和‘捆綁’了三級醫療機構的總醫院結算。也就是說,醫共體改革是醫保‘包干到縣’的前提。如果沒有通過醫共體建設,將市區內的所有參保對象按照縣域實現網格化管理,‘打包’支付就不具有可操作性。”詹積富表示。
環環相扣的改革措施,把三明醫改推向了成效顯著的地步。
“從控費上來講,作為醫保支付方式改革重中之重的按病組和病種分值付費(DRG/DIP)改革,已在所有統籌地區開展。然而,DRG/DIP改革本質上還是‘以治病為中心’。事實上,只有‘花自己的錢辦自己的事’,醫院才會想著節約資金,否則對醫保基金的浪費就難以避免。”詹積富表示。
微信編輯| 小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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