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中國農科團隊講述巴西田野調查

本報記者 楊沙沙
編者的話：在今年8月慶祝巴西脫離聯合國“饑餓地圖”的政府會議上，巴西總統盧拉憶及自己親歷的饑餓之苦，數度哽咽落淚。早在2022年11月，還是候任總統的盧拉在一次演講中提及饑餓問題時，也曾淚灑現場。在巴西如此肥沃的土地上，饑餓問題為何引發關注？中國農業科學院農業經濟與發展研究所所長胡向東日前帶隊前往巴西，在當地開展為期一周的交流訪問。在調研結束后，胡向東和團隊成員一起接受了《環球時報》記者專訪，他們為記者展示了巴西大豆背后的沒有硝煙的戰爭，回應了讀者關心的問題：為什么巴西的農業繁榮，但并未轉化為本國的糧食安全屏障？在這個全球農產品出口大國背后，有哪些“看不見的手”在博弈？中巴農業合作又將有哪些亮點？

巴西人眼中農業現狀的“無奈”

連日來，巴西大豆輸華的消息不斷。中糧集團近日在其官方公眾號表示，在上海舉辦的中國國際進口博覽會上，與美國ADM、邦吉（Bunge）、嘉吉（Cargill）和法國路易達孚（Louis Dreyfus）等國際糧商（以上四家俗稱“ABCD”）簽署協議，購買巴西大豆、豆油、棕櫚油和其他農產品，總數量近2000萬噸，價值超過100億美元。10月份，巴西全國谷物出口商協會稱，預計2025年1月至10月巴西大豆出口總量將突破1億噸，預計2025年全年巴西大豆出口總量將達到1.1億噸。

已經投入運營的巴西桑托斯港STS11碼頭，是中糧集團將巴西大豆、玉米、蔗糖等農產品運回中國市場的主要出口通道，該碼頭位于桑托斯港中心地帶。在通往桑托斯港的路上，胡向東和團隊遭遇大堵車。據《華爾街日報》此前報道，巴西缺乏像美國那樣運輸大豆和玉米的發達水陸運網絡，農作物主要通過卡車運抵桑托斯港，每天多達2萬輛卡車往來導致附近的高速公路常常擁堵長達30多公里。胡向東同時觀察到，上述ABCD四大糧商在附近擁有更多的港口和碼頭。以嘉吉為例，其在巴西擁有龐大的物流網絡，主導大豆和玉米從農田到港口的運輸。

胡向東發現，巴西大豆的交易背后，常常隱現著具有歐美背景的四大糧商的身影。美國農業部數據顯示，巴西超過六成大豆、近四成玉米以及大量糖類、肉類產品流向國際市場，其農業出口能力堪稱全球標桿。然而，這種以出口為導向的農業發展模式，伴隨著土地與資本的高度集中。因巴西土地可以自由買賣，自20世紀70年代以來，來自西方雄厚的資本和市場的力量，從小農手中獲得土地，大量土地集中到四大糧商和巴西大農場主手中，在資本運作與產業鏈控制的背景下，巴西大量農田轉向大豆、咖啡、甘蔗等經濟作物生產，本土傳統糧食作物空間受到嚴重擠壓。

“巴西人無法決定自己土地種什么以及什么時候種、什么時候收?！庇邪臀魅苏f，他們的飯碗，掌握在別人手中，因為一切取決于利潤。胡向東告訴《環球時報》記者，在這一體系下，巴西本土糧食主權面臨嚴峻挑戰，黑豆、木薯等主食依賴巴西小農生產，而小麥、大米等作物長期依賴進口，形成“肥沃土地上的糧食危機”。胡向東在和巴西亞馬孫環境研究所等機構交流時，巴西人對于現狀普遍表示“無奈”，主要是因為巴西土地集中在跨國公司和大農場手中，要保證土地私有權。

胡向東向記者詳細梳理了大豆供應鏈，包括上游的育種、生產，到中游的流通、貿易，再到下游的加工、消費。在這一鏈條中，胡向東認為中國主要參與的是中下游環節：比如通過中糧等企業在海外進行合同采購、物流運輸、港口運營以及國際貿易，將巴西等地的大豆進口到中國市場。同時，中國也在下游的加工和消費領域占據主導地位，成為全球最大的大豆進口國和消費國。

然而，從育種開始的上游環節，中國參與度較低。胡向東表示，目前巴西等主要生產國廣泛使用美國的轉基因品種，種子專利和技術基本被美國公司控制，這導致上游關鍵環節受制于人。而在大豆定價權方面，胡向東認為，這其中涉及市場結構、金融機制與國際規則等復雜問題，核心瓶頸主要體現在全球定價體系被成熟期貨市場主導，國際大豆價格主要由美國芝加哥期貨交易所的期貨合約決定。相比之下，中國國內的期貨市場交易規模有限，國際化程度不足，目前仍難以在全球大宗商品定價中發揮引領作用。

在巴西農場，這一幕令人驚訝

巴西的大豆種植園大部分在塞拉多生態區。胡向東一行人在巴西國家農業研究院塞拉多分院，實地參觀考察該院的農牧林一體化系統示范基地時，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撼——高大樹木形成的蔭蔽之下，是生長茂盛的草原，牛群在森林中放養，牲畜就在林間草坪上悠然覓食。

團隊中的中國農業科學院農業經濟與發展研究所研究員錢靜斐在接受《環球時報》記者采訪時候介紹，該基地其實是一個位于稀樹草原中的農場，展示了一種復合生態模式：上層是高聳的樹木，下層可種植適應本地氣候的各種作物，包括大豆、玉米、大麥、小麥、高粱，還有蓖麻等植物間作其中。農場內生態層次豐富，養牛、種植兼有，整體呈現出一片精耕細作的景象。

一片忙碌之中，錢靜斐發現當地的工作人員正在使用中國小型農機作業。調研發現，盡管巴西大農場多采用大規模種植模式，但數百萬巴西小農戶，更熱衷性價比高、便于組裝和操作的中國制造的中小型耕種、收獲農機。

在交流過程中，錢靜斐得知這些中國產農機已在當地使用多年，頗受歡迎。他們希望引入更多適合當地條件的中國農機產品。

“實際上，我們在共建‘一帶一路’國家中，經常能看到中國的小型農機受歡迎。但在巴西，我們多少還是有點吃驚?！卞X靜斐告訴記者，印象中，亞馬孫平原地區土壤肥沃，農作物被大面積種植，沒想到小農戶的耕種仍有許多需求未被滿足。

此外，巴西最大的河流流域源頭在塞拉多生態區，但當地農業仍然受到灌溉水源的制約。經過研究，錢靜斐等團隊成員認為，若灌溉條件跟上，當地可實現一年三熟，潛力巨大。而中國因地跨多個氣候帶，在多樣化農業經營特別是節水農業、設施農業方面積累了不少經驗。中國甚至在沙漠中成功種植水稻、西瓜，并在非洲多國推廣相關技術。這些資源節約型農業模式對巴西或有借鑒意義。

中巴農業合作，要跳出短期思維

區別于被國際糧商高度主導的大豆產業，巴西牛肉生產主要依賴本土中小農戶和企業。胡向東團隊此行，分別與巴西牛肉出口商協會、巴西牛肉生產商馬夫瑞集團等進行深度交流。

據錢靜斐介紹，為打開并鞏固在中國牛肉市場的優勢地位，巴西正大力推進一項名為“國家牛和水牛身份識別與溯源計劃”的全國性工程。該計劃目標在2027年前，通過為每頭牛佩戴專用耳標，實現從牧場到餐桌的100%全程數字化溯源。

而為精準對接中國消費市場偏好，部分巴西供應商創新性地推出“中國?！备拍睢刂革曫B周期嚴格控制在30個月內的牛，并以此統一命名和銷售，不論品種差異，側重于強化口感與品質的穩定輸出。錢靜斐認為，這一策略凸顯了巴西對中國市場的重視。

中國農業農村部數據顯示，中國進口牛肉四成以上來自巴西。2024年，中國共進口巴西牛肉134萬噸，同比增長13.8%。

值得關注的是，胡向東表示，在與上述巴西企業和機構交流時，他們也流露出一些擔憂。去年12月27日起，中國商務部發布公告，對進口牛肉進行保障措施立案調查。公告稱，進口牛肉數量在2019年至2024年上半年急劇增長，對中國國內產業造成沖擊。通常8個月內就結束的調查，經歷了多次延長。今年11月25日，中國商務部再次發布公告，決定將調查期限再次延長至明年1月26日。

此外，美國總統特朗普11月20日簽署行政命令，宣布取消對包括巴西牛肉和咖啡在內的多項巴西產品所征收的額外40%關稅。法國國際廣播電臺報道稱，今年7月，特朗普為懲罰盧拉政府起訴前總統博索納羅而對巴西食品征收40%關稅。巴西作為美國重要牛肉供應國，相關關稅導致美國食品成本上升，白宮因此在一些關稅政策上大轉彎，取消對巴西農產品的關稅。

盡管身處復雜的地緣政治漩渦中，據中國農業科學院農業經濟與發展研究所研究員副研究員孫致陸回憶，他們接觸的巴西企業和機構都有非常強烈的愿意，希望與中國加強合作。

?“要同巴西講好合作故事，關鍵在于跳出‘通過渠道做眼前生意’的短期交易思維?！焙驏|認為，要推動中巴農業合作走向深入，雙方必須優先完成頂層設計，超越單純的貿易關系，針對長期合作打出“組合拳”，包括建立長期穩定的供應鏈體系，探索多元化的貿易結算機制，通過技術合作促進可持續發展，以及在全球南方合作框架下共同推動建立更加公平合理的全球農業治理體系等。胡向東以巴西小農戶的境況舉例稱，中國在小農經營、多樣化組織模式方面的經驗，恰恰是未來中巴合作可以長期深入對接、攜手推進的重要領域之一。